他穿著銀灰色制服,陸恩想起來,這是三十年前聯(lián)合會的舊款制服。
他想走過去看看那年輕人的臉,忽然又停住了,只覺頭疼得厲害。
正在猶豫,那個年輕人主動回過頭。
在看清他臉的那一刻,陸恩仿佛被雷電擊中一般,腦海中有根始終找不到的線頭瞬間抽絲剝繭般展開。
“鄭……以清?”
年輕人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依舊專心于演算,又忽然手捂著心口倒在地上掙扎起來。
身穿白襯衫的陸恩好像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迅速走上講臺,從講臺下的背包里取出一個小藥盒,剛要打開盒蓋卻又猶豫起來。
“陸老師……我的藥……”地上那個身影不斷呻吟抽搐。
年輕的陸恩握緊了藥盒,緊張地注視著地上的年輕人,直到他完全沒了動靜。
年輕的陸恩像是松了口氣,緩緩走過去,將藥盒放到他手邊。
教室的門忽被推開,大風(fēng)穿堂而過。
一個短發(fā)女人快步跑了進來,抖著手將藥盒里的藥放進鄭以清的嘴里,一邊瘋狂地朝那穿白襯衫的男人喊:“為什么不救他?你殺了人……”
是三十年前的宋然。
“我沒有殺他,他是自己心臟病發(fā)……”
“我不信!”宋然目眥欲裂地看著他,不顧一切地大聲說道,“你是為了……”
“宋然!”陸恩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今天的事你什么都沒看見,你不能斷章取義冤枉我!調(diào)令已經(jīng)下來了,我馬上就會升職。你不是不喜歡我參加星際探險嗎?以后我再也不用去了?!?/p>
教室里很快擠滿了人,大家都站在教室后排,看著前方發(fā)生的事竊竊私語,有人開始撥打急救電話。
宋然還想說什么,最終又沒有說,只是對著地上的鄭以清痛哭失聲。
畫面驟然切換。
比鄰星b。
又是那個暴風(fēng)雪前的黃昏,只是與陸恩無數(shù)次夢到的那個黃昏又有些出入。
母艦在頭頂上空盤旋,幽藍的燈光回旋打轉(zhuǎn)。
兩個身穿宇航服的探險者正在冰原上采樣。
兩人啟動了近距離保密通信系統(tǒng),在這個世界上說的話,就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就連母艦上也聽不見。
“宋然,鄭以清的死,我也很難過,”走在后邊的宇航員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卷云,知道風(fēng)暴就要來了,加快腳步追上前面的人,“但你不能把它怪在我頭上!我的事業(yè)才剛有起色……”
“起色?”前面的女人不理會他,聲音中帶著桀驁不馴,“你是靠著剽竊坐上那個位置!”
“注意你的用詞,宋然!什么剽竊?電磁子理論是我的,鄭以清只是參與了部分推導(dǎo)……”
“哦?那最后一點不能自洽的部分,你怎么不解決?”女人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朝他嘲諷道,“你是做不到吧?剽竊學(xué)生的成果,陸恩,你為了一己私利,殺了一個全人類的天才!”
“算了吧!別說的那么道貌岸然!”后面的宇航員使勁推了一下前面的人,后者穿著宇航服,本就體態(tài)笨拙,直接被推倒在地,“研究組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就你糾結(jié)他的死?你敢說你……”
或許是難以啟齒,陸恩忍住了后面的話。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太太愛上了自己的學(xué)生。也確實,鄭以清年輕英俊、才華橫溢,在他面前,陸恩越發(fā)覺得自己老氣橫秋、江郎才盡。
宋然費力地坐起來,抬頭看看頭頂上的母艦和遠處的火紅“太陽”,像是自嘲,又像是故意氣他:“是啊,我愛他……我愛他清澈得像個少年,我愛他……就像我愛當(dāng)年的你。”
陸恩只覺心跳驟然慢了半拍。
他和宋然是少年相識,一起度過了中學(xué)、大學(xué)、研究生院的日子,是從什么時候起……變了呢?
他剛要伸手扶宋然起來,忽然一聲冰山裂開的巨響,大地傾斜。
暴風(fēng)雪來了。
陸恩改變主意,狠推了一下,宋然重心不穩(wěn),直接滑入了雪洞。
“撤離,十秒倒數(shù)!10,9,……”
耳機里傳來宋然的呼救聲和母艦的警報聲,陸恩毫不猶豫選擇了母艦。
像是被怪獸追趕,他飛快地奔逃,終于躲進了母艦溫暖的光環(huán)之下。
大門關(guān)上,一切都被關(guān)在了門外,比鄰星b的暴風(fēng)、宋然、還有關(guān)于鄭以清的記憶。他安全了。
老年的陸恩站在風(fēng)雪中,目睹眼前的一幕終于明白了。
陸雪歸的樣子,是他記憶深處的鄭以清。
宋然也不是死于心臟病,死于心臟病的是鄭以清。
鄭以清曾是他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而自己當(dāng)年為了名利,剽竊了他的理論,還故意害死了他。
年輕又才華橫溢的學(xué)生,妻子傾慕的對象,自己處心積慮殺死的人……
鄭以清是他心中最黑暗的角落,所以陸恩故意遺忘了他,可陸雪歸卻探查到了這個角落,鬼使神差的,又變成了鄭以清的樣子。
或許是因為宋然說的那句話,陸雪歸竟然長得像少年時的鄭以清。
那個少年永遠活著。
老年的陸恩還在曠野中行走,白雪落滿了他的頭發(fā)和肩膀。
“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老人脊背挺直,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走去。
好像是個無邊無際的噩夢,走著走著,他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耳邊的音樂換了又換,前方雪白的天地間忽然出現(xiàn)一片花海。
比鄰星金紅色的光芒勾勒出一個少年瘦骨如柴的背影。
“你……不過是只克洛,也想看我的笑話?!”看見陸雪歸的那一刻,陸恩忽變得怒不可遏,隨手拔起旁邊的花草向那身穿銀灰色聯(lián)合會制服的少年扔過去,“你知道我的秘密又怎么樣?你不能開口,你不能告訴人!哈哈哈……”
老人大笑起來。
他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來這里的目的,忘記了霍格還在外邊等著他,此刻的陸恩只是一個徘徊在舊夢當(dāng)中無法醒來的可憐老人。
少年的面容漸漸清晰。
“陸恩,”陸雪歸雙腳脫離地面,緩緩騰空,居高臨下看著他,“你放心,我不是來揭發(fā)你的,我是來告知你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