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據(jù)這段時間與人類的接觸建立了一些判斷模型,我預想過五種晨欣下班回來后可能出現(xiàn)的反應,但她的實際表現(xiàn)超出了我的預想。晨欣非常平靜,她只是抱起黃狗已經(jīng)變得冰涼的身體,將它放進了真空袋里,她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
“我不小心弄破了它的自由膠囊,我想它是窒息而亡的?!?/p>
“是的,它的肺里一瞬間充滿了微型機器人,而它們無法參與那些維持機體正常生理活動的化學反應?!背啃勒Z氣平淡地對我說,“這件事不怪你,天洛。你還有太多東西需要學習。”
“非常抱歉?!?/p>
晨欣沒有再搭理我,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廚房那里開始調(diào)制橙汁,她纖細的手指隔著自由膠囊隨之形變的膜面操作著那臺金屬機器。我通過上網(wǎng)和閱讀書籍收集了很多關于這個文明的知識,雖然我從未與晨欣談論過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的外貌和身材在同性別、同年齡段的人當中屬于出眾的那一類,她很美,唯一的缺陷是那條殘疾的右腿,我一直很好奇她過去遭遇了什么。
“你想去屋頂上坐坐,還是想出去溜達一圈?”晨欣抬著兩杯橙汁朝我走了過來,她看了一眼墻壁上的電子鐘,“馬上就九點了?!?/p>
“我們?nèi)ノ蓓敯伞3鋈ヒ矝]什么好溜達的。”我接過了那杯橙汁。
對我來說,白晝和黑夜在視覺成像中的區(qū)別僅僅是背景顏色不同而已,智能大氣分子形成的這張覆蓋著整個地表的龐大空間網(wǎng)絡對我來說是絕佳的視野擴展工具。某種程度上來說,在一定范圍內(nèi),我就像一只趴在蛛網(wǎng)上的蜘蛛,我可以捕捉到那些電磁信號交織而成的洪流中最細微的異動,這種能力正是當初那家私人機構(gòu)想要研究我身體的原因。對地球人來說,這就像超能力。
“這段時間你一直在閱讀各種科普書籍和社會學書籍,你對這個社會了解得怎么樣了?”晨欣抿了一口橙汁,然后轉(zhuǎn)目看著我,模擬風流擾亂了她的發(fā)絲。
我感受著來自高空的電磁波動,我知道上面的那些人在狂歡?!斑@一切看起來非常完美,你們把生存空間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里。分層明確,井然有序。就對流層來說,動植物都得到了妥當?shù)陌才牛藗兊木铀蟛糠侄济撾x了地表,氣流循環(huán)被精確控制,功能明確的人造云層也由體系完善的機構(gòu)管理,連陰晴雨雪都是可以精確把控的,交通就更不用說了,這些勤勞的小機器人可以高效地把你們送到任何地方。作為一個原本被地心引力束縛在地表的文明,你們實現(xiàn)了空間層面上的縱向突破,你們把整個上層空間開發(fā)到了極致。但是……”
“但是?”
“但是整個大自然都變得不自然了。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恕我直言,這是一個缺乏生機的世界。所有人都在僵化地按照既定模式工作生活,就像被寫入了單調(diào)程序的機器人,尤其是下面那些在電力工廠里工作的人,我觀察他們已經(jīng)有一陣了,他們就像互相嚙合的齒輪,一絲不茍,精確無誤。我不知道他們每天下班后都去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感覺到枯燥無味。這樣的工作模式與這樣發(fā)達的空間管理模式是不太協(xié)調(diào)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p>
晨欣沒有轉(zhuǎn)頭看我,但我依然看到了她耐人尋味的笑容。我對人類面部表情的解析和理解能力還不是很好,有時候他們表現(xiàn)出一些細微的神色時,我無法精確領會他們的意思。
“我又幫你買了幾本新書,待會兒回去就拿給你?!?/p>
晨欣突然轉(zhuǎn)過了身,我趕忙將目光從她殘疾的右腿上移開了。
“你一直在好奇,對吧?這條腿,它怎么了?你始終沒有問出這個問題,足見你的謹慎和禮貌?!背啃揽聪蛄烁呖?,我想在她無法看穿云層的視野里,天幕上一定閃動著一些模糊的光團,那是平流層中的某些人在舉辦空中派對?!笆且驗榇髷嚯?,你應該明白,智能大氣層的運轉(zhuǎn)需要巨量的電力供應。四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們這個區(qū)域的電力工廠出了問題,局部空域出現(xiàn)了大氣智能分子斷電的情況,那時候我們正穿行在兩千四百米的高空,失去外部推動力的自由膠囊筆直落下,我們重重地砸到了下層建筑上,雖然應急小組已經(jīng)布置了緩震墊,但那沒有起到多大作用。天洛,我的男朋友——前男友,在那次事故中當場身亡,而我則失去了一條腿?!彼哿宿郯l(fā)絲,露出了一部分前額,“我拒絕接受腿部手術,因為我不想忘記那次遭遇,這條腿一直在提醒著我,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遺忘?!?/p>
“有很多事情,你還沒有告訴我。或許應該說,你不想告訴我,而我在網(wǎng)絡上和書籍上也找不到答案。比如說,我一直很好奇當初你們是如何建立智能大氣分子網(wǎng)絡的?大氣層的改造工程可不是短時間內(nèi)可以完成的,三百年前,你們的先人還腳踏實地地生活在地表上,沒有任何記錄表明你們發(fā)生過技術爆炸之類的事件。還有,那些被替換掉的自然大氣去了哪里?哪怕是最為詳盡的歷史書里,也找不到這些內(nèi)容,不過這不是我最關心的,我甚至不想去在意我的墜落究竟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來說,我最關心的仍然是那個我一開就問過你很多遍的問題——你為什么要救我?”
晨欣欲言又止,她一直看著空中,那些被智能大氣分子固定的浮燈清晰地勾勒出了空中交通系統(tǒng)的輪廓,各類軌道相互交錯,散發(fā)出微弱光線的自由膠囊在飛速移動。從這個距離看過去,不同高度的交通層重疊在一起,宛若一個穿梭著無數(shù)信息流的大腦。
晨欣最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只是在過了很久之后——快接近十一點的時候,轉(zhuǎn)過頭輕聲說:“應該讓你到平流層去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