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藍色,光點閃爍。
這是我墜落到地球上之后第一次蘇醒過來時對環(huán)境的初印象,據(jù)說幾秒鐘后我又昏迷了過去,再次蘇醒過來已經(jīng)是四十六天之后。
我失去了所有記憶——連名字都忘了。晨欣為我取了一個新名字:天洛。她說,我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就叫“天落”好了,“落”字不好看,所以換成了“洛”。對漢字和漢語進行了一番學習之后,我理解了晨欣的意思。一開始我對她取這個名字的緣由深信不疑,后來我才知道,她死去的男朋友就叫天洛。
我身高近兩米,有著深綠色的半透明四肢和暗藍色的軀干,近似橄欖球狀的腦袋上除了五官之外在額頭上還長有一對可以感知電磁信號的羽狀觸角。從外觀上來說,我和地球人格格不入,最初與我接觸的那些人稱我為“外星人”,這倒是一種客觀而嚴謹?shù)慕蟹?,熟悉一些后,他們叫我外鄉(xiāng)佬。只有晨欣與眾不同,第一次見我,她就親切地叫我“天落先生”。
晨欣是一名生物學博士,在位于平流層的一所知名大學任教。她在新聞上看到了關于我墜落的消息。當她突破重重困難終于在一間地下實驗室里見到我的時候,離“外星飛船墜落事件”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
“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是違法的!”
“他是外星人,他不受這里的法律保護?!?/p>
“我已經(jīng)為他申請到了入籍許可,最快下周就可以辦完手續(xù),你們要是繼續(xù)堅持,我現(xiàn)在就安排律師……”
我當時躺在冰冷的金屬床上,意識不太清晰,但我知道那些圍在我周圍的白衣人想干什么,他們已經(jīng)切下了我的一些皮膚和肌肉組織作為樣本,放到了觀察艙里。晨欣并不是只身去到實驗室的,她帶了很多人,看得出來她做了周全的準備,我知道自己得救了,但沒有因此感到太高興。這是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過,無論我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無論我是因何種緣故墜落的,無論我?guī)е裁礃拥娜蝿铡绻規(guī)е撤N任務的話,在墜落時死亡或許是最好的結局。晨欣帶來的那些人和實驗室里的人爭執(zhí)了起來,后來還動起了手,我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我的視線逐漸模糊,我最后看到的畫面是晨欣用那條不太好使的腿踹了實驗室負責人一腳。
“你得慶幸,你來到的是24世紀的地球?!?/p>
“為什么這樣說?”
晨欣像往常一樣為我榨了一杯橙汁,她轉過身對我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起初我并不知道那表示開心,但不久之后我就知道了,我已經(jīng)學會了很多東西。
“因為本世紀我們實現(xiàn)了大氣層智能化,所有大氣成分都被做了微觀規(guī)范。曾經(jīng)那些復雜的粒子構成,都被‘智能大氣分子’替換了,那是一種可編程的超微型機器人。要是你早墜落五十年,說不定還沒落地你就已經(jīng)化為灰燼了,那時候我們的空氣里充滿了含有氮氫氧碳的自然微觀粒子,它們可不會像智能大氣分子一樣形成動力網(wǎng)拖住你那殘破的飛船?!?/p>
我打量著晨欣的成像,我喜歡看她的眼睛,我們都是雙眼種族,但我知道我們眼睛的成像原理完全不同。“你們改造了整個大氣層,你們賦予了智能大氣層許多強大的功能,但那些人造氣體已經(jīng)不適宜你們呼吸了,所以你們待在了這種……這種大泡泡里?!?/p>
晨欣把食指放到了耳旁做輕微的擠壓動作,她在聽翻譯器的聲音,我也能聽到那個聲音?!笆堑摹!彼α似饋?,“我們稱之為‘自由膠囊’,人手一個,跟隨我們到天涯海角?!?/p>
我看著環(huán)繞在晨欣周圍的那圈亮藍色的膜狀透明物質(zhì),學她一樣咧開嘴露出了笑容?!鞍炎约宏P在一個小小的泡泡里,你們將這稱之為自由?!?/p>
晨欣沒有再說話,她認真吃起了食物,那是我無法接受的味道,我只能吃一些狗糧——這是他們的叫法,他們對它嗤之以鼻,但在我看來,那就是美味佳肴。
“天洛,我們一定要多說話?!背啃琅R出門前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指了指她的耳朵和嘴巴,“我們交流得越多,自學習翻譯系統(tǒng)越聰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有語法錯誤了?!?/p>
我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禮貌地笑著回應了她。
我看著晨欣的自由膠囊滑出家門,從側后方看起來,她的右腿彎曲得很嚴重,就像半截老式輪胎盤在身體下面。自由膠囊一直飛往高處,匯入了半空中發(fā)出綠色微光的人流交通軌道。人類,地球人類,他們已經(jīng)把大氣層改造得極其發(fā)達了,那些肉眼看不見的智能大氣分子可以根據(jù)來自所屬管理區(qū)域控制系統(tǒng)下達的指令做出各種機械性的動作,它們可以改變聚集密度、協(xié)作調(diào)整推進系統(tǒng),將人們賴以生存的自由膠囊移到許可范圍內(nèi)的任何地方。除了人流交通軌道,還有貨流交通軌道和跨層電梯交通軌道等等。特殊區(qū)域的智能大氣分子被賦予了更為強大的功能,一部分實用型建筑本身使用了帶有動力源的基底結構進行建造,配以相應智能大氣分子的空間固定和反重力推進能力,這些建筑可以穩(wěn)穩(wěn)地懸置于半空中,地面上的空間更多地留給了動植物,它們生活在保留著部分原始大氣的棚子里。我走到窗邊朝下面俯瞰了一陣,智能大氣分子工作時微弱的電流形成的動態(tài)空間網(wǎng)絡令我十分著迷。我看向高空,人工云層無法擋住我的視線,我看到了平流層里那些飛速穿梭的物體,那是我目前尚且無法涉足的地方。
晨欣不在家的時間里,理論上來說我是自由的。我不像他們?nèi)祟愐粯訐碛凶杂赡z囊,晨欣總說我遲早會獲得政府派發(fā)的自由膠囊,但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因為把我?guī)щx實驗室的事情,晨欣得罪了很多人,現(xiàn)在她跟那些曾經(jīng)有往來的政府官員之間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聯(lián)系了。其實有沒有自由膠囊對我來說并不是那么重要,依靠特制的呼吸閥,我依然可以自由生活在這里,只不過我的行動非常受限,供我選擇的交通方式只有步行或駕駛老式微型飛艇,而且我只能在每天晚上九點到十一點這段時間里外出。
我定定地看著趴在玄關處的黃狗,它也定定地看著我,在我的視覺成像里,它是由無數(shù)淡粉色光絲勾勒出來的四足小動物,我能看到它跳動的心臟和胃里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我知道它不喜歡我,它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恨意,大概是因為我吃了原本屬于它的食物。我從未和黃狗產(chǎn)生過肢體接觸,對我來說,它也是充滿未知的外星物種,但今天我想試一試——理論上來說我是自由的。
我起身朝著黃狗走了過去,它警覺地站了起來,它齜著牙,發(fā)出了低沉的嗚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