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黑了下來。
這是船被堵在山堡閘前的第三天。正夏的天,白天日子長,黑夜來得晚。城市里的初夜,生物鐘紊亂,不那么明顯。白天的顏色漸漸淡去,夜的黑色漸漸濃起,白黑交匯中,路燈就亮了。路燈的亮度是隨著夜黑程度的變化而變化的,黑色愈濃,燈光愈亮。
這些變化沒人會在意。
但是阿南在意了。上午棉花佬離開船上岸后,阿南就一個人守在船上,一直看著太陽從東邊移到頭頂,然后緩緩偏西,然后藏于地平線下,最后非常吝嗇地收回它所有的亮光。阿南沒法不在意。他不能離開船,不能離駕駛艙太遠太久。發(fā)動機不能停,不能掛空擋,那么,螺旋槳就在工作著,船也就在前進,或者后退。這就需要有人控制,否則就成了幽靈船,這是不能發(fā)生的。
岸上雖然人來車往,目光能及,是有限的。抬頭看見的,僅僅是靠近岸邊的人,而且只能是人身體的上半部分。大多是側面,無法探究到表情,難以判斷容貌的美丑,難以吸引太久的目光。車輛就更沒有意義了,幾乎不見,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所以阿南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是在河道的船上。
他的船第一天被堵在千米之外,到現(xiàn)在前進到離閘300米左右。閘前總是有上百條船擠著。每隔半小時,山堡閘就開閘放走十幾艘,同樣從雙江口放進運河十幾艘。從運河遠道而來需要過雙江口的船,又有十幾艘,或者更多。閘前永遠堵著上百條船。這些船大部分按先來后到的順序,停靠在閘前河道兩旁,把河道擠得僅容一船通過的水面。
大部分的船,相比阿南的船,都是龐然大物,幾乎都是超過百噸的。像阿南這種小于百噸的,鳳毛麟角。起先,阿南對這些龐然大物很有興趣,聽著這些大船發(fā)出轟鳴聲,看著這些大船從旁而過。感慨、羨慕,甚至向往。不久,這一切就讓他厭煩了。他發(fā)現(xiàn)這些發(fā)出巨大轟鳴聲的鐵駁船,對他和他的船是個嚴重的威脅。
有時他都覺得自己的船快要被這些大鐵駁擠扁了。好在水路的船,不像公路上的汽車那么嬌嫩。有時他想,倘若是公路上的車這么擠來擦去,恐怕他的船和人早就成廢部件了。
好在水路柔軟無限,可以任由船只馳騁,也不容易造成破壞。
不容易造成破壞,并不代表就沒有危險。阿南就擔心他的船,假如還繼續(xù)這么堵在這里,他的船變成碎片,那是遲早的問題。第一天堵在這里,他就問過鄰船上的船老大,回答是這樣的:像你這么大的船,堵個兩三天,可能還能頂過,要是待上個把星期,那你就乖乖地掏打撈費吧!
他想,船被沉,夠倒霉了,還要掏昂貴的打撈費,那不就是傷口上撒鹽嗎!
船是剛買的二手船,什么證件都沒有辦,更不用說有保險了。真沉了,那可真虧大了。
現(xiàn)在他最盼望的是看見棉花佬的出現(xiàn)。最好的情景是:棉花佬出現(xiàn)了,滿臉是笑意,手里拿著通關的通知單,來到面前,大聲咳嗽一聲,然后大喊一聲,開船!那樣,多威風!多爽快!
他明白,這些只是一閃而過的臆想罷了。
來到山堡閘的第一天,棉花佬就辭了幫助開船的船老大。說,可以了,你就送到這里就可以了,已經(jīng)到我們的地盤,我們自己能行了。船老大的表情很木訥,說:那隨便你們,船錢我也收了,有什么事情跟我也沒有關系了,不過,聽說,過山堡閘比較難。船老大黑瘦,渾身皮膚和野泥鰍差不多,因為是正夏,上衣就省了,從看見他到他離開,就沒有見過他穿過上衣,只一條快到膝蓋的煙灰色褲衩。
白天亮,他身體肌肉滲出的汗水泛出亮光。
棉花佬說,有個事,我還搞不定?。≌f完就遞給船老大工錢。工錢是事先說好的,船老大查了查,夠數(shù),當然就沒有異議了。船到閘前,剛好是傍晚。船老大拿了錢后似乎還有猶豫。還沒等船老大說什么,棉花佬就說:現(xiàn)在還早,你趕回家還來得及,我們晚上可能還要上岸走親戚,陪不了你了??跉饷黠@是不耐煩了。
船老大翻了翻眼。奇怪的是,他就是翻了眼皮也不見眼白,其實是眼白顏色和泥鰍喜歡鉆的爛泥色澤差不多。
船老大無奈,只好上岸。阿南一直盯著那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你還想給他啤酒喝,你心腸是好,哪個不曉得熱天喝啤酒舒服?最好是冰啤酒,更舒服了!
阿南努了努嘴唇,想說些什么,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已經(jīng)責怪過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還拿來說!來的路上,吃飯時船老大要求喝點兒酒。棉花佬算是隨了他的愿,提了一箱黃酒。就是黃酒,船老大也能一餐至少喝一瓶。
大熱天的,阿南也想喝點酒發(fā)發(fā)勁,可黃酒是熱性的,一般都是在大冷天喝,喝了可以發(fā)熱發(fā)汗,痛快??蔁崽旌攘?,渾身熱得膨脹,天又熱,內(nèi)外火熱夾攻,人不好受。最后一餐阿南就提議來箱啤酒。棉花佬就當著船老大的面搶白他。有黃酒給你吃吃就算好吧,還啤酒!你很有鈔票?。坑锈n票買啥船啊,辛苦死了!
船老大聽著這些話,頭都不抬一抬,繼續(xù)喝著他的黃酒,還喝得呲溜呲溜山響。
阿南倒被說得很難為情,轉開頭,都不好意思看船老大一眼。
船老大離開后,他們就把船開進了小拱橋下的側孔。河不寬,拱橋不大。城市橋梁建設設計者,或許就是個講究節(jié)儉的人,或者負責橋梁建設的主管人,就是個節(jié)儉人。離山堡閘近2公里的運河河道,就這里最窄,選擇這里建橋,成本肯定最小,工程量也最小。
拱橋僅3孔,中間主孔最大,便于船舶通行,兩側副孔較小,分流作用。
船一進側孔,一股涼氣襲來,人身體受了驚,肌膚就起了小顆粒,肌肉自然反應,繃得緊緊的。適應了環(huán)境后,才逐漸放松。橋墩壁和橋拱頂上,濕漉漉的,附著一層綠綠的青苔,茂盛處那綠苔毛茸茸的如綠色毯面。更有不知名的植物,在縫隙里生了根,然后伸展出細細長長的身材,亭亭玉立。
晚飯阿南沒有吃,根本就沒有胃口。自從一大早出家門,到現(xiàn)在是第三天的傍晚了。出門跟著棉花佬,坐小客車,到這個城市,就已經(jīng)是下午了。然后轉車去湖鎮(zhèn),到了湖鎮(zhèn)就是晚上9點多了。這么晚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隨便街邊排檔吃點兒東西墊飽肚子,就近找個便宜的旅館,休息了。
第二天起早,去湖鎮(zhèn)碼頭看船,看好了船,和船主人船老大討價還價,談妥,付完錢,商量好船老大幫忙帶路,到山堡閘,說好幫忙的工錢。所有這些事搞定,就又是大晚上了。填肚子,然后睡覺。一晃就是第三天了。開著買來的二手船.順著運河河道,往家的方向趕,終于到了家鄉(xiāng)的地界,來到了山堡閘前。那已經(jīng)是出門的第三天晚上了。過了山堡閘,就是雙江口。
人在異鄉(xiāng)折騰了幾天,早就筋疲力盡了。
現(xiàn)在阿南需要的,是好好躺著,睡個好覺。但不能。
不管怎么,棉花佬畢竟是自己長輩,是自己的丈人老頭,不能不管。棉花佬不可能動手做飯。阿南太了解棉花佬了,懶得生蛆。阿南從認識媳婦到結婚到婚后第三年了,他就沒有見過這個丈人老頭動手做過飯菜。哦,有過,那是丈母娘和丈人老頭吵了嘴打了架,丈母娘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去好些天,家里就剩下孤老頭一個,那時間他是做過飯菜的,活人確實不會讓尿憋死。
如今想來這丈人老頭做飯非常有趣,簡單,實在。兒女雖然都不小了,眼見二老斗嘴斗拳斗巴掌,仍然無可奈何,就遠遠躲開了去,等到老母親熬不住回家了,老兩口自動偃旗息鼓了,兒女才敢回家。老頭應付自己的肚子是這樣的:買一大刀肉,燒一大鍋紅燒肉,再煮一大鍋飯,就能對付幾天。餓了,大米飯紅燒肉。飽了就靠著竹靠椅,看著電視劇??梢钥措娨?,可以瞇眼,可以大睡,就這么簡單。
這樣的人,想他動嗎?妄想。阿南耷拉著身子,下艙準備煮飯。
再燒個啥啊,就你曉得吃,那個船老大在,沒有辦法我們才燒燒的,就我們,吃燒餅。棉花佬說話了,話不好聽。阿南就爬上船灶,看見棉花佬嘎嘣嘎嘣已經(jīng)在啃燒餅了。棉花佬張開嘴,極力將嘴撐滿弓,圓燒餅和嘴窟窿那么一湊,就埋去了大半個餅,上下嘴唇一合,嘎吱吱一陣,餅被攔腰折斷,那餅就殘余小半個了,再張口,那殘餅就被囫圇了。
阿南取了一只,啃了幾口,打算咽下肚,餅渣卻積在嗓子眼,怎么也不肯往下去。嗓子太干了,回來時帶的水早喝完了。他緊了緊喉嚨,脖子就拉長了頭往前伸,鴨子模樣。棉花佬看著,嘴角抖了幾抖,嘴角就往上斜了一段距離。哼!他鼻子打個不屑。嬌氣!就你喉嚨管細些的!
阿南懶得理他,把嗑了一角的燒餅放進口袋,轉身離開駕駛艙。
阿南坐在船頭纜繩墩上,棉花佬的聲音追了過來,毫不客氣鉆進他耳朵。明天你早點兒去辦通關手續(xù),你不是文化人嗎?總不至于讓我這個文盲去辦吧!
橋孔頂?shù)囊坏懒芽p里,聚集著水汽,濃度高了,凝結成水珠,附在水泥壁上,水珠越結越大,終于不堪重負,落了下來,正落在阿南仰著的臉上。
第二天一早,天還是灰蒙蒙的樣子,兩人就起來了。
實際上,整個晚上阿南僅僅是瞇過幾次眼,那是眼皮累得自己耷拉起來的,阿南已無法控制眼皮的閉合,就像他無法控制腦海的異常興奮狀態(tài)一樣。腦子里整個晚上把平常一些事過電影似的不停播放,畫面不停地切換。有初次認識媳婦的畫面。那時媳婦才十九,發(fā)至肩,垂,皮膚亮白,細長眼,唇時刻微啟,愛笑,笑聲銀鈴般脆。
初次去她家,出門時對媳婦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太不像這個家里人了!
什么意思?媳婦當然不明白。
阿南不明白她們家是怎么了。好好的天氣,還是青壯年的父母,不干農(nóng)活,在泥房里擺上兩桌麻將,麻將噼里啪啦響,熱火朝天。
阿南第一次看見棉花佬,他就覺得別扭。臉色陰陰的,好像前輩子欠他多還他少了一樣。眉骨突出,屋檐一般。眉粗,根根豎起,刺猬一般。眉下眼眶深凹,眼珠卻突。寸頭,極短,露出青色頭皮。阿南潛意識里抗拒把這個男人和媳婦聯(lián)系起來。
這次聽說阿南要去湖鎮(zhèn)買船,他倒積極,自告奮勇要陪阿南去。阿南不會水,是個秤砣,也沒開過船,是個生手,當然需要人陪著去。棉花佬其實駕駛船也沒有什么經(jīng)驗。在跨江大橋建造起來之前,開過幾年渡船,是那種有個篷擋雨一個小柴油機的船,載量也就十幾噸。駕駛這種近百噸的貨運鋼板船,心里也沒有底,勉強算得上是半吊子。
阿南原本是想讓小舅子陪著去的。
可現(xiàn)在阿南沒法推掉棉花佬。因為棉花佬先開了口,小舅子就沒有聲音了,不想拂父親的意,惹他不痛快。要是惹了他不痛快,大家也別想痛快。誰不知道棉花佬是個又臭又暴的脾氣。
阿南心里叫苦。看來好不容易出門一趟,是個無聊無趣之旅。果然,還沒出門就忍了一肚子氣。阿南打聽清楚了,近百噸的二手船大概需要多少錢,拿出自己的全部儲蓄,再向朋友借點兒,勉強湊得差不多。棉花佬問準備了多少,他就實報。棉花佬聽了,鼻孔打嗤:就準備那么點兒?
阿南說:問過了,這個數(shù)兒能買一艘了。
就不想買好一點兒的?噸位大一點兒的?
當然想,但沒有錢,只有這么多了。
就不能借?
已經(jīng)向朋友借了。
哦,家里就不好拿點兒?棉花佬的意思就是說阿南怎么不向自己父母要。阿南不想解釋,就說不想向他們要。
哼!棉花佬眼睛就白多黑少,整個嘴巴皺起來。嘟囔道,豬鼻屎當墻腳!
快到湖鎮(zhèn),客車駕駛員尿急。駕駛員顯然熟門熟路,在一個小村莊路口停下,下車也沒有和車上的人打個招呼。阿南看見他進了一個破泥房,才明白他是去解決人之三急之一。自己正憋得頭疼,就沖下車去,繞了個圈也找不到進屋的門。實在受不了,就對著泥墻根,痛痛快快了一回。那尿噴得急,泥墻根竟然小局部坍塌,泥巴順著尿沖刷的道路,浩浩蕩蕩了一程。等阿南從墻后帶著一身輕松出來,傻眼了,客車沒影兒了。
這是個偏僻之地,經(jīng)過的車輛很少。他急了,看見什么車都攔。終于攔停了一輛帶篷的三輪車。上去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4個人,他只好縮著身體跟他們擠在一起。他明白這是拉客的三輪。他搶先說,就到湖鎮(zhèn)吊橋,很近,多錢?騎車人看了看他,兩元!他就給了。他想他唬住騎車人了,一定以為他是本地人,才報實價。
一路顛簸前行,終于到了吊橋。路程可不短,他沾沾自喜。
下車,果然看見棉花佬在橋頭張望。
后來他忍不住歡喜,告訴棉花佬自己是如何靈機一動,跑了這么遠的路,竟然才兩元,沒有被人識破是外地人。想不到棉花佬冷冷地砸來一句話,哼,出門在外小氣也不怕被人笑話?!
阿南徹底無語了。后來他就一直不主動說話。兩個人在一起,都悶著沒有話,那氣氛有些詭異。
吊橋這里作為落腳點,阿南早就向那些來買過船的人打聽過的。湖鎮(zhèn)需要交易的二手船,十有八九都聚集在吊橋橋頭碼頭。果然,橋的另一端就是停泊碼頭。船一字兒排開,駕駛艙頂棚上,都插著竹竿,竹竿上飄著兩面白布。這就對了,就是需要交易二手船的標記。
之后選船,和船主討價還價,又雇船主船老大開船,阿南再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后面跟著,像個跟班。
棉花佬和船主論價:你這船超載量不大,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運貨不給東家多超點兒,東家就不要你拉貨的,我們拉貨的不超載賺不到錢的,是不是?我是看你這個船比較厚實,所以我才來問問,便宜點兒,那我就考慮一下,是吧?他回頭看一眼阿南,阿南就連忙點頭:是的是的!
船主說:老哥啊,一樣的噸位,能超載的量都是差不多的了,我從小就跑船我還不知道啊,你旁邊的問問看,我這報的價本來就已經(jīng)很低了,再低就虧啦,大家都是跑船的,現(xiàn)在吃這碗飯是越來越不好吃了,賺的都是血汗錢,也不能讓我太虧啊,這位小哥你說是不是?阿南忙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覺得好像已經(jīng)賺了船主多少便宜似的。
老大??!棉花佬說,我也是跑了多年的船了,我還是懂一點兒的,你這船船頭比人家的船低,也就是說你的船吃水量不大啊。
就這樣,兩個人你來我往地說。一個要極力說出對方船的缺點,就應該便宜點兒賣。一個呢極力說出自己船的優(yōu)點兒,還有就是自己的難處,為的是價格能高點。
阿南在旁邊,唯唯諾諾,嗯嗯嗯小聲應付著,不敢多嘴。
他能說些什么呢?
直到船停在離閘不遠的橋底,兩人之間都沒有真正的對話。
船在橋底的這個晚上,阿南以為能睡個好覺。他錯了。艙里沒有窗口,太悶,他選擇睡在艙灶面上。艙灶面地盤大,足夠容下三四個人四仰八叉著睡,老油漆木板鋪得平,皮膚貼著感覺涼涼的。最讓阿南滿意的,是艙灶中間橫著舵把,正好把艙面一分為二。若棉花佬也睡這里,舵把就像床板,把兩人隔開,阿南就不用看棉花佬那張臉了。
這運河河道實在太繁忙了,大小船來來往往幾乎沒有停息過。
船只經(jīng)過,轟隆隆響,由于特別的環(huán)境,這響聲如在大缸里,環(huán)繞,互相碰撞迸發(fā),許久才能跑出橋孔。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船又來了……如此不斷。船駛過破開的水浪,沖擊著橋墩,浪再回頭,互相沖撞,嘩嘩聲不停地響。水沖擊船底螺旋槳旁的方向擋板,方向板就魚尾似的擺,發(fā)出刺耳的哐當聲。
第二天一早,黑夜淡了,白天的氣息來了。棉花佬從船艙上到艙灶,咳咳兩聲。阿南一個跟頭就坐了起來,阿南根本就沒睡。
發(fā)動機響了,解了纜繩,船緩緩上行。
這是一段上坡,從沿岸地勢就能觀察出來。船行不久,拐了道灣,就看見前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各色船舶。這些船擠著,發(fā)動機不息,僅僅空出中間很窄的一條水道。水道被旁邊移進挪出的船只隨時改變形狀,或寬或窄。
中間水路是給已經(jīng)驗關通行的船只讓道的。
他們將船小心地靠上去,努力地往里鉆,勉強擠進船隊的末尾陣地。既不敢靠岸停,也不敢太靠近中間的水道,就往船堆里擠。附近船上就有人罵罵咧咧。拱什么拱?有本事拱進閘里去!
每過半小時,就有許多船從閘門魚貫而出,帶起的水浪,嘩啦嘩啦拍著岸堤,將最靠近岸的船只,一遍遍地摔打。
一串串船只,通過中間水道,將最靠近水道的船擠刮得嘎吱吱作響。
留下棉花佬守船護船護地盤,阿南上了岸。順著小路,往上走一段斜坡.到坡頂,眼前地勢豁然開朗,面前立著一幢灰色兩層樓房。阿南跟著幾個皮膚黑黑船老大模樣的人上了二樓。二樓走廊早就排起來隊,他就跟著接在尾部。
辦手續(xù)好慢,沒有輪到阿南,辦事的人關門吃中飯去了。
排著的隊沒有散,也不敢散。排隊的人就傻呆呆站著。其間有人掏出零食吃了起來。顯然,這些人很有經(jīng)驗,是經(jīng)常往返山堡閘的。
一張高高的橫柜,將不大的房隔成一半。阿南站著,胸脯貼著柜,下巴剛剛夠著柜面。里面那坐著的男人,抬了抬頭。是個中年人,表情頹廢??戳税⒛弦谎郏吐裣骂^敲鍵盤。阿南不知所措,說,我要過閘。
男人仍然敲著鍵盤,證件!
證件?什么證件?
那男人重又抬頭,眉心皺巴巴的,團成一塊突出。身份證、行駛證、船牌、營運執(zhí)照、航運證!
?。课沂裁醋C都沒有的??!
你無證非法營運?那對不起,不能辦!那男人提高了分貝,下一個!
等等!阿南真急了,沒有讓開位置。我是剛剛從別人手上買的,船老板什么也沒有給我呀!
那找他要去!再簽訂個買賣合同,再到當?shù)氐霓k理船舶登記的部門辦理過戶登記手續(xù),下一個!
阿南蒙了!
這,誰都知道,要辦齊這些證件,沒有個十天半月,是辦不下來的。就是辦了,這船恐怕早就尸骨無存了。
你就不能和他們說說?棉花佬皺著眉頭,將眼睛擠成黃豆那么小,射出的光強度卻大了,盯著阿南。那光聚焦,似乎要在阿南身體上鑿個孔,鉆進去,探個真假。阿南說,我是想求來著,但是,但人很多,不能。
看著棉花佬一支一支猛烈吸著煙,阿南不知如何解釋。
棉花佬突然一陣猛咳,又突然停頓沒了聲音,像是有什么卡著喉嚨,憋得臉色成了豬肝色,脖子爆粗脖筋條條宛如蚯蚓。看得阿南也喘不上氣來,心臟仿佛被一只手捏著往上扯。哇——棉花佬終于咳出污漬,順好氣,呸!
阿南惴惴,不清楚他罵誰。
夜晚仍然無法清靜。時不時要開動發(fā)動機,將船盡可能往前擠,把船盡可能泊在理想位置。阿南負責把舵,棉花佬站船頭,手拿竹篙,盡力撐開那些對船特別有威脅的大船。尤其是重船,極其有威脅。重船貼著水面,船首兩邊有三角狀突出。重船慣性大,船頭容易頂上空船最脆弱的腰部。
忙碌了一夜。到早晨,傳來消息說,雙江口風浪太大,不放閘,不辦通關。閘門前雖然停泊著許多船只,但安靜了。船和人都靜靜地等待。
閘外是欽江和嫻江兩大江的交匯處。嫻江從南邊山區(qū)一路匯集溪流而來,流量逐漸壯大,聲勢浩蕩。往東方向的欽江,幾公里外就連著???。平常時,嫻江來的水在山寶閘外打個旋就順著欽江奔海而去。有臺風時,海水倒灌,欽江水一路逆流而上,到閘外與嫻江水相遇,激起千層浪,轟隆隆聲不絕。
閘外和閘內(nèi),隔了道大閘門,卻是兩個世界。
不敢離船上岸買吃的。其實阿南口袋里還余了點兒,棉花佬清清楚楚。其實可以離開一個,當然時間不能久,還要船隊不發(fā)生突然事故。棉花佬沒有提出上岸,阿南也不提,他想留下幾個子兒回家,后續(xù)需要花錢的地兒多著呢。要買木頭,要雇木工鋪艙板,要修理船,這些,都需要錢來墊。
棉花佬拎著吊桶,厚著臉皮去鄰船上討來水,覺得應該吃點兒東西的時候,就拿出火燒餅啃,看阿南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就皺眉。難吃也要吃,人是鐵飯是鋼,曉得嗎?說完,端起吊桶,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放下,火燒餅嘴里一塞,塞進了一大半,咔嚓一聲,就剩小半了。阿南已經(jīng)沒有饑餓感,算是當作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勉強也吃點兒。
吃罷,棉花佬問阿南:哎,我問你,假如你現(xiàn)在就去辦那些證,要多長時間?
阿南腦子里想了想那些辦證件部門,甚至想象到那些辦證件人的嘴臉,愛理不理的白眼,刁難人的各種古怪理由……他搖了搖頭,也可能幾個月也辦不了。
棉花佬聽了,低下頭。阿南注意到,他的這個老丈人,頭發(fā)至少有一半已灰白,黑白夾雜在一起,如暮秋的山野。沉默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表情沒有了慣常的鄙視。胡楂像那經(jīng)歷過風霜打擊的草叢,匍匐在一張斑駁的老泥墻似的臉上。明天我去辦,你臉皮太薄。只要他們是人,就辦得來。
嗯嗯。阿南茫然地應著。然后兩個人再也無語,各忙各的,阿南把舵,棉花佬拿竹篙站船頭。一天一夜就這么過了。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船到三寶閘前的第三天早晨,棉花佬上了岸,順著那條小道上坡,然后看著他的人影一點點矮下去,最后消失在坡頂。
阿南心頭泛起一陣悲哀,覺得自己無能到了極點。他想象著船在這閘前,被水浪無數(shù)次拍打被推到岸邊,和堅硬的巖石一次次碰撞……被大船重船一次次沖撞,船體受損,千瘡百孔,河水涌入,船慢慢下沉,最后駕駛艙頂棚被水淹沒,整個船沉入水底。然后海事快船,劈開河面快速到達沉船地點。
棉花佬會水,也許還活著,被拖上快船。自己也許被猛灌渾濁的河水,肚子撐得如圓球時,停止了呼吸,死了。或沉入河底,或浮尸河面。假如還活著,被落水狗似的拖上船,自己腹部被置于某人屈膝的大腿上,頭垂著,水順著發(fā)梢絲絲而下。有人拍打后背,啪啪啪響,響得沉悶,突然嘴巴一張,污水噴涌而出。打撈船轟隆隆地作業(yè),一張價格不菲的打撈費用單子,遞到了面前。
不知不覺,白天退去,黑夜登場替崗。
西岸斜坡頂岸線,在太陽落下后,仿佛被拉得遙遠,與褐色的西邊天際相吻。
棉花佬突然就出現(xiàn)在那坡岸線上。腳步跨在線上,身體卻如移動在天際,帶動著淡褐色薄薄云彩,漣漪般水波蕩漾。
棉花佬遞上一張蓋有一個大紅圓圈的單子說:過了!阿南喊:真的?
那還能假!這個東西都開出來了,手續(xù)費20塊也交了。
什么時候好走?
那個人說后半夜四點半那一趟。
阿南在單子上找到了一欄,寫有,擬通閘時間:四點三十分。
阿南發(fā)覺自己拿著單子的手微微顫個不停,說話哽咽:你是怎么辦到的?
嘿嘿嘿!棉花佬右手掌撫著后腦勺。我也沒有辦法,只好當跟屁蟲,黏他。
黏?怎么黏?
他吃飯我跟著,看他吃飯,他要困午休,我跟著,坐他床前,他拉屎拉尿,我看著,嘿嘿嘿……他就給辦了。
這……這,嘿嘿嘿,阿南也跟著嘿了起來。
走嘍!棉花佬仰天喊了一聲。提起竹篙,走向船頭。咱們擠到前面去嘍——那聲音像他平常喜歡唱的婺劇里的唱調,尾音悠悠長長。
阿南霎時抖落一身疲憊,來了精神。船擠擠停停,有時被擠到岸邊,那就只能往后退,再重新找縫隙往里鉆。有時又被擠到中間水道,太危險了。棉花佬提著竹籬,警惕地在船沿走來走去。
外閘緩緩開啟時,雙江口的水就灌進閘內(nèi),將閘內(nèi)的船緩緩抬高,當外閘閘底出現(xiàn)在視線里時,閘內(nèi)的水面和雙江口的水面達到了一致。閘門完全開啟,閘內(nèi)的船就開足馬力,魚貫而出,沖向寬闊的江面,各奔東西而去。
此刻,停在江口的船,就進入閘內(nèi)。外閘閉合,內(nèi)閘緩緩開啟,閘內(nèi)的水從閘底涌出。閘內(nèi)的水位逐漸下降,閘內(nèi)的船也隨之下降。排向內(nèi)河的水,放蕩地向運河肆虐,橫沖直撞。閘前停著的一堆船只就被水浪沖得起起伏伏,沉悶的互相沖撞聲不絕。閘門大開,閘內(nèi)的船開足馬力,順流狂奔。這時的棉花佬是繁忙的,他只能用身體頂著那些貼近的大船,盡最大力氣將貼著走的船頂開一條縫隙,哪怕是減緩些摩擦力,就已經(jīng)是對船最大的保護了。
近凌晨4點時,船已擠到閘門前。閘門旁的閘樓有幾層樓房那么高,幾個寬大的方窗,透出些許昏黃的光,無法穿透夜的黑幕。附近散落著幾盞路燈,睡意蒙嚨。
閘門灰乎乎的,像一垛城墻。
夜行中的船一般不打探照燈,駕駛艙的燈也盡量避免,那樣會影響駕駛人的視線。艙頂?shù)闹甘緹魠s都亮著,紅色綠色兩盞。燈小,光線穿透力強。閘門前,紅綠小點指示燈,如星星散落。群船隨波起伏,在兩岸路燈的光暈圈里,幻影般變化,又被水面投影,反射到閘門上,魅影似鬼船,飄忽不定。
此刻,阿南的船正處于最不利的位置??拷?,孤零零突出。無奈其他船只馬達轟鳴著,互相擠得緊緊的。
突然閘門緩緩上升,發(fā)出沉重的嘎嘎嘎的響聲。閘前的船隊整個就劇烈地晃動起來。過了一會兒閘內(nèi)的船就沖了出來,嗷嗷叫著一路狂奔。
這次出閘領頭的是條拖船,力量大得驚人,發(fā)出沉悶的哼哼聲,后面拖著的重船,一串,一條連著一條,約有十幾條。黑影里,棉花佬船沿船頭忙碌不停,一忽兒竹篙頂一忽兒手掌推。拖船隊伍里的最后一只船與阿南的船擦肩而過時,許是棉花佬實在沒有力氣用在竹篙上了,讓船重重地擦著阿南的船了。重船吸力大,那船過去時,將阿南的船頭帶動偏離了方向。
此時阿南的船頭,像把刀刃,斜進了中間水道。阿南還沒有來得及糾偏,緊跟著拖船隊的一只重船就撞了過來。棉花佬匆忙操起竹篙,將篙一端點向重船,用出所有余勁通過手臂傳到握篙的手掌上,那股力道傳到竹竿,最后匯集于篙端。慌亂中,篙頭沒有點在船墩或什么擋板上,而是擱在了光滑的船面上。勁道傳到篙端透出,篙頭望空而去,竹篙就在船面上劃出一條弧痕,往前滑行。
等到棉花佬感覺力道落空,想要挽回,為時晚矣。他就覺得有股力拉著他的身體,那力道不是綿綿長遠的,而是突然爆發(fā)。禍不單行,幾乎同一時間,前后不過幾秒,那重船的船首一角,撞上了阿南船的前腰。撞擊產(chǎn)生的效果,就是整個船那么劇烈地一顫,那慣性將棉花佬踏在船面的腳徹底騰空了。兩股力量強加在一起,使力在棉花佬身體上。無可奈何的身體往前飛去,又在自然重力作用下,身體就離開了船只,往下落,就如跳水一般。
就那么一晃,船頭上那忙碌的影子消失了。這時的阿南,茫然地看著空空如也的船頭,思維停頓了那么十幾秒。
等真正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情況時,身體就產(chǎn)生連鎖反應。肌肉突然緊張起來,呼吸漸漸衰弱,然后渾身被抽空了所有似的,肚子絞痛,骨架散了似的,人就軟了,緩緩地攤在船面上。耳朵突然失去作用,世界無聲了。
他仰著,各種影子在眼前恍惚地移動。他喃喃自語:完了,徹底完了……
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段短暫的畫面:渾濁的水里,無數(shù)的巨大的螺旋槳,飛速地旋轉著,攪動使水流產(chǎn)生一個個如龍卷風般的形狀,將一個正在掙扎的人影快速吸進一個旋渦。
那人影從旋渦的外圍由慢而快地被吸收,最后箭一般射向旋渦的中心——螺旋槳。螺旋槳葉片切瓜一般將送上門的腦袋切開,鮮紅的血騰起,狀如蘑菇紅云……阿南甚至聽見金屬片切開腦瓜時發(fā)出的咔嚓聲。
快給我拿塊干毛巾!
阿南突然聽見聲音,眨了眨眼,就看見棉花佬的影子站在駕駛艙門上。一激靈,跳將起來。
棉花佬很快地擦去臉上的血,把毛巾在頭上繞了一圈,打了個結。很快,鮮艷的血又浸透了白色毛巾,有一部分血就順著臉往下淌。看著呆呆傻盯著他的阿南,棉花佬展開個笑臉,說,快!加大馬力,進閘時間到了。
哦!阿南握著加油桿,往前一送到底,馬達聲驟然轟響,蓋過了任何聲音。
內(nèi)閘閉合,外閘緩緩拉起,船如乘坐電梯似升高。短暫的安靜過后,閘內(nèi)變得黑暗。
當外閘完全洞開時,船就鼓足了馬力,沖出了閘門。
突然眼前一亮,江面豁然開闊。兩人對望了一眼,同時說:天亮了!
江面無邊,水浪層層。往哪里走?棉花佬迎著風向問道。風將他的話順進阿南的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阿南抬頭望了望天。天空的東邊,特別亮白。
他知道,家鄉(xiāng)的方向就在東邊。
他將右臂前伸,攏拳,彈出食指,指向東方,大聲喊:這——邊——走——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