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街沒有店鋪,家家種地謀生,只是房舍沿河而建,有點街的模樣,故以“街”稱之。屋舍前的青石板路,依小河彎曲,貫通街頭街尾。洗刷農(nóng)具,牲口飲水,浣衣洗菜,每家門前踩出一條小徑,如葉脈一樣延伸開來。沿河街前臨綠意盈盈的稻田,背靠層疊豐盈的山野,綠水青山里蘊藏的吃食,滋養(yǎng)了沿河街的孩子。
神仙豆腐
堂嫂是芭蕉山里的瑤人,扛鋤背簍穿行在山野,從不空著回家,水冬瓜柿子葉臭牡丹,她捋回去做豬草,矮山茶小荊芥萬歲藤,她曬干了做草藥。她說,在山野,伸手就是藥,百草有百用。沿河街人以大地方人自居,不太信她,也沒人跟她。
那天中午很熱,沿河街的人都在雙井(飯井和菜井)邊的涼亭里乘涼。堂嫂汗涔涔地背著籃子來了,把籃子里的樹葉往菜井里倒。四嬸怨嗔道:“你這山里阿嫂,怎么這么不賢惠,把豬草放菜井里洗,讓大家跟著吃豬草?”
堂嫂笑道:“這叫斑鳩葉,可以做神仙豆腐呢。”
在沿河街人眼里,豆腐已是好東西,要到臘月才挨家挨戶做,作為正月里待客的主菜,還神仙豆腐?大家來了興趣,起身從菜井里拿起一片片翠綠的樹葉看,放在鼻子底下嗅,紛紛說:“這不就是青山?jīng)_里的臭娘子嗎?連豬都不吃呢?!?/p>
“我說我今天運氣好,碰上了一溝寶,滿樹滿樹的,原來你們都不識它們。等下我請你們吃好東西。”堂嫂笑著蹲在井邊條石上,一雙手在井里認真搓洗起來。
自家山上的寶都不識?男人們訕訕地扔掉樹葉,不以為然地回到?jīng)鐾だ^續(xù)抽煙,女人和孩子們卻按捺不住,十幾只手伸進菜井,幫著洗了起來,洗完后,簇擁著一籃子斑鳩葉來到堂嫂家。
爐灶上的大水壺噗嗤噗嗤響著,堂嫂提了水壺把滾水倒進大水鍋,把斑鳩葉放進鍋里焯了一下,撈出放在簸箕里,把簸箕放在一只木盆里,拿起樹葉在簸箕上揉搓起來,綠色的汁液通過簸箕流進木盆里。
眼睛帶活的四嬸一看,抓一把斑鳩葉在簸箕另一端揉搓起來,樹葉越來越少,木盆里汁液越來越濃稠,孩子們歡呼起來,想去摸摸那綠如翡翠的汁液,四嬸罵道,看你們小手臟得雞爪子一樣,快把手洗干凈。堂嫂說不行,不能把生水帶進去。孩子們只好站著看。
好在沒過多久,葉子全揉搓完了。堂嫂把木盆里的汁液用紗布過濾到臉盆里,這時臉盆的汁液更純更綠了。堂嫂又從灶膛里取了一碗草木灰,用涼開水沖了,通過紗布過濾到臉盆的綠汁里,邊倒邊不停地攪拌,我們發(fā)現(xiàn)臉盆里的汁液越來越稠。堂嫂說,擺放二三十分鐘,就可以吃了。
“為什么叫神仙豆腐呢?”孩子們問。
堂嫂笑笑,說:“聽我娘說,住在深山中的一個老婆婆斷糧了,只好捋些樹葉來吃,但樹葉難吃啊,一位女子幫老婆婆把樹葉做成豆腐,就不見了,老婆婆想這女子肯定是神仙,就把這種豆腐叫做神仙豆腐。”
當孩子們沉醉在堂嫂的故事中的時候,四嬸喊起來:“成了,成豆腐了。”
孩子們圍著臉盆看,真是神奇啊,那些個碧綠的漿液真的凝固成了豆腐坨。堂嫂拿來小刀,把圓圓的一坨翡翠劃成很多小方塊,用飯碗盛了,再加上鹽、醋、蒜泥和剁紅辣椒,然后給孩子們每人一個藍花調(diào)羹。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舀一小塊送進嘴里,酸酸辣辣,滑溜溜涼絲絲,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滋味,誘著孩子們越吃越快。
四嬸說:“慢點慢點,別把舌頭吞下去了。”其實,她早已吃完一碗,又拿著飯勺在臉盆里舀開了。堂嫂說:“這東西性涼,不能多吃。”四嬸說:“我盛給你四叔嘗個新鮮?!?/p>
井邊乘涼的男人聽到孩子們的歡笑,也坐不住了,紛紛說:“去嘗個新鮮。”
這樣,神仙豆腐成了沿河街共享的夏日美味。
刺毛栗子
金秋十月,是沿河街人最富有的時候,田里的稻子熟了,土里的紅薯把土都拱開了,園里的玉米棒黃了,在黃葉搖曳的山野,還藏著很多香甜的刺毛栗子。
刺毛栗子不像三月樹莓,赤裸裸地艷麗,幾天雨下來,姿容盡毀。刺毛栗子多會保護自己呀,一個個毛刺刺的球,風雨奈何不得鳥獸奈何不得,即使高興得張開了嘴,被風雨吹落,也還有一層硬殼,孩子們從樹兜下?lián)炝?,照樣好吃,甚至更甜?/p>
刺毛栗子是沿河街孩子秋天的快樂,冬天的富有。
對于村落附近山野的刺毛栗子,孩子們從來是從容淡定的。不同的山坡,不同的刺毛栗樹,刺毛栗子的成熟時間就不同,如果還沒成熟,只是一個毛刺刺的球而已,采摘了那真是浪費,所以要分批采摘。孩子們先把一些脹鼓鼓的刺球用剪刀剪了帶回來放在籮筐里,在上面覆蓋一層厚厚的稻草,幾天后,綠色的刺球就會變枯黃,張口,用布鞋底一碾壓,暗紅色的刺毛栗子就出來了。等這一批剝完,山野刺毛栗樹上又會成熟一批,采摘的快樂會持續(xù)很久。
如果有大人帶領,父母就會同意孩子們進入深山采摘刺毛栗子。這個大人一般是啞巴叔。啞巴叔沒娶老婆,和他娘住在沿河街尾的老木屋里。啞巴叔個兒高大,有力氣,脾氣好,喜歡和沿河街的孩子玩。啞巴叔進深山摘的刺毛栗子都用袋子裝回來給他娘,他娘也舍不得吃,曬干了,給正月里來拜年的外孫子吃。
沿河街人說的深山,是指幾里路外的土地坳,那里幾乎沒住人家,山嶺上的灌木沒人砍過,刺毛栗樹有手臂粗,毛刺刺的果,有乒乓球那么大。到了深山,孩子們不再分批采摘,也不要刺毛栗球,直接從成熟張開的毛栗果里取了中間那顆最飽滿的刺毛栗子,兩邊稍癟的都不要,這種只要最好的采摘方式,豪氣,過癮。開始,孩子們每看到一棵刺毛栗樹,都會驚呼,可要不了多久就習慣了,因為深山里的刺毛栗樹太多,都結滿毛刺刺的果。
有時會碰上松鼠也在剝刺毛栗子,孩子們都說愿意做一只深山里的松鼠,毛栗子吃不完,冬天躺在刺毛栗子上睡覺。
吃飽了,袋子都裝滿了,力氣也用完了,山野的刺毛栗子再多,也不想摘了。啞巴叔捆好了兩大把枯松枝柴,向孩子們打起了回去的手勢,大家開始原路返回?;貋淼穆飞希⒆觽?nèi)珱]有去時的斗志,看到樹蔭歇一會,看到水井喝一肚,隊伍稀稀拉拉的,好在啞巴叔擔著一擔精爽爽的干柴,走在最后保護著孩子們。啞巴叔是最愿意陪著孩子們玩的大人,給過沿河街孩子很多的樂趣。
撿來的刺毛栗子風干后,可以保存很久。生吃,甜甜的;燉肉,粉粉的;炒著吃,香香的。下雪的時候,沿河街女子用桐油沙子炒米花和南瓜子,孩子們就把收藏在布袋里的刺毛栗子拿來,埋進滾燙的桐油沙子里,不一會,啪——啪——啪——刺毛栗子爆口了,香氣溢滿整個沿河街。此后,孩子們每天揣著一把炒香的刺毛栗子去上學,一路都飄著刺毛栗子香味。
三月樹莓
在山野砍柴割草時,沿河街的孩子最煩三月莓樹,它散枝散葉,滿樹尖刺,不是勾住了孩子們的衣服頭發(fā),就是劃破了手腳臉頰,惹得孩子們煩躁地吼它:“你是要留我吃飯,還是要留我看戲?”但吼歸吼,從來不會把它們砍掉,因為每到三月,那滿樹紅紅點點的樹莓,能讓孩子們寡淡的嘴塞滿酸酸甜甜,天氣好的話,還能從樹上搖落點零花錢呢。
三月莓樹上開始冒出一兩個紅點的時候,孩子們只是在村落周邊的山路上河堤邊,隨手摘一捧兩捧青蒂解解饞,要等到一樹一樹鮮紅,才定一個晴好的周末,去后山采摘。大家吃過早飯,穿了舊的長衣長褲,在竹籃里放一個搪瓷杯子,背了竹籃往灌木叢生的后山去。進得山來,看到鮮紅熟透的樹莓,自然是摘了往嘴里送,吃到肚子飽脹,滿嘴烏黑,舌頭麻木,才算過飽了癮,這才開始摘進籃子。摘進籃子的樹莓,是要拿去賣的,可要講究了。熟透了的易爛,沒熟的青蒂不甜,這些都不摘,只摘那種剛剛熟、又飽滿又沒被蟲子咬壞的。這樣挑挑揀揀下來,把籃子摘滿也就太陽掛頂了。每人摘了幾張闊大的芭蕉葉罩在籃子上,開始下山到鎮(zhèn)街上去賣樹莓。
孩子們把一籃一籃鮮紅的樹莓,一字排開擺在鎮(zhèn)街上那棵大櫟樹的蔭涼里。
鎮(zhèn)街上閑散的女人和饞嘴的孩子就會看過來,看孩子們凌亂的頭發(fā),破舊的衣服,劃傷的手臂,最后當然會把眼光停留在籃子的樹莓上。一個女人翹起手指捏了一顆紅透的樹莓送到舌尖,潔白齊整的牙齒一咬,綠色的蒂兒就留在她手里了,然后故作酸溜溜的樣子,往嘴里吸氣,吸會兒氣,問,多少錢一杯?孩子們說一塊錢。女人們開始比較誰的杯子大,誰的樹莓更鮮紅干凈,等她們終于拿出了零錢,孩子們就把裁成方正的芭蕉葉卷成尖筒,用搪瓷杯子裝了滿滿的一杯樹莓倒給她們。一籃子樹莓頂多二十杯,全部賣完,也就二十元,但孩子們已是很滿足了。不管賣多少,孩子們都會去買五毛錢一個的老冰棒吮吸著,然后快樂地回家。水蓮舍不得買老冰棒,她的患眼疾的娘喜歡吃糖包子,她把剩下的樹莓全給賣包子的嬸娘,那嬸娘也賢良,會給她選一個最大的糖包子。水蓮把糖包子放在搪瓷杯里,用芭蕉葉罩了,捧著回家給她娘吃。
三月多雨,滿山滿嶺的三月樹莓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雨水打落,等到再一個周末到來,樹上的莓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三月樹莓只是春天山野的一個點綴,但帶給沿河街孩子的那份甜蜜和用勞動換錢的喜悅,一直留在沿河街孩子的心里。
紫蘇泥鰍
當院子里菜園邊的紫蘇枝葉蓬勃的時候,稻田里的禾苗也開始分蘗拔節(jié)。
為了抑制無效分蘗,沿河街人開始在稻田中間挖水溝,排水曬田。幾天下來,稻田干了,只有排水溝里有水,稻田里的泥鰍自然游到水溝來了,這是捉泥鰍的最好時候。
放暑假在家閑得無聊的孩子們,在腰間系了竹簍子,悄無聲息地下到稻田,用泥巴筑一道坎,把溝里的水往前端擠,然后一雙手如一把十齒耙頭,挨著挨著翻開溝里的泥巴,幾“耙”下去,光著身子的黃褐色的滑溜溜的泥鰍被驚醒了,搖頭擺尾地煩躁,誰掀了我的泥巴被子?孩子們竊笑著把它捧進了竹簍子。幾條水溝下來,竹簍子也沉起來了。
這期間,鋒利的禾葉會劃破手臂、脖頸,臭瓢蟲會從衣領口往里爬,禾虱子、飛蛾會把孩子們的手、臉盯得又痛又癢,還有那恐怖的螞蟥會咬在小腿上扯都扯不下來……所有這些,都阻擋不了一個沿河街孩子對美味的追尋。
太陽偏西,沿河街的孩子一只只泥猴子一樣,從稻田鉆出,把裝了泥鰍的竹簍子交給娘,跑到屋前的小河里洗泥巴、戲水。晚餐,肯定會有香噴噴的紫蘇泥鰍。沿河街女人早已把鮮嫩的紫蘇葉摘了,曬干,拌鹽揉了腌在壇子里,菜園邊的花椒也早已摘了,曬干,收在罐頭瓶里。
沿河街女人放下手里的活,用井水把泥鰍淘洗干凈,倒進鐵鍋里燜熟,從鍋刷上折下一根竹片,把泥鰍的腸子苦膽挑干凈,再用小火把泥鰍烘干焙黃。這當兒,沿河街女人會把一小把干花椒、四五個干紅辣椒、一勺子鹽放進擂缽里,再加上幾滴醋,坐在灶膛的長凳上,慢慢地擂,擂成稠汁。當泥鰍和紫蘇一起在鍋里炒出香味后,再把擂缽里的稠汁倒進鍋里,油花滋滋作響,花椒、紫蘇、泥鰍的香味騰起,一條街都會知道,今晚誰家吃好菜——紫蘇泥鰍。
進城后,我試著做了很多次紫蘇泥鰍,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沿河街的味道。
芽蕨角筍
清明前后,山野里拱出來的蕨芽、筍尖,在和風細雨中瘋長。
沿河街的孩子,一只空籃背出去,小半天就能滿籃子回來。春筍得嫩,老了就是柴。幾天下來,蕨芽嫩筍,在每家堂屋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沿河街女子不怕多,她們很會處理。她們把蕨芽頂端卷曲的嫩葉和底端的老莖都摘掉,只要中間那一莖鮮嫩。擇好后,在井水里洗凈,用開水焯過,切成寸許,撒在曬簟里曬八九成干,拌上鹽揉勻,放入壇子,用手壓結實,留一小段空間給蕨菜呼吸,蓋好壇蓋,在壇沿邊加一些水,封陳二十來天,脆香的腌蕨菜就做成了。壇子密封性能好的話,可以吃到明年的蕨芽拱土。
腌蕨菜,說到底只是曬干的草,如果油鹽佐料豐盛,偶爾吃吃,那確實是很好的下飯菜,如果缺油少鹽,餐餐吃,就會吃得你心里發(fā)慌。讀中學時,班上有位山里的同學,半個月才回家一次,他直接帶一只壇子在寢室里,每餐從壇子里抓一把腌蕨菜下飯,一個油星也沒有,真是清苦。后來人家考上了大學,現(xiàn)在成了心腦血管方面的醫(yī)學專家。有次同學聚會,他特意點了一個菜——腌蕨菜,特別聲明,不能炒,直接從壇子拿出來端上。當服務員把一碗干干的黑黑的腌蕨菜擺上桌時,一桌人都伸出筷子,一桌人都吃出了眼淚。
至于筍,倒是可富貴可清貧,可以炒臘肉、炒酸菜,也可以曬成筍干。筍干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玉蘭片,沿河街的楚叔卻因做玉蘭片生意壞了名聲。楚叔把筍干收了,去縣城賣,價錢翻了倍,賺了錢,帶回來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合伙人,把楚嬸氣得眼睛鼓鼓的。后來,楚叔告訴沿河街人在熏筍干的時候加上硫黃,熏出來的筍干好看又不生蟲子,賣價更高,楚叔買回了沿河街第一個黑白電視機,一條街的人盯著滿是雪花的小小屏幕,看《大俠霍元甲》,老老小小都看癡了。楚嬸跟著威風起來,也去街上燙了頭發(fā)。沒想到第二年,楚叔收的十幾車玉蘭片全被當垃圾處理了,合伙人跑了,楚叔賒欠沿河街人的筍干錢,打了半折,還拖欠了好幾年才還清。我一直奇怪筍干為什么叫玉蘭片,后來到縣城讀書,看到教室前面的廣玉蘭花才知道,曬得漂亮的筍干真像玉蘭花瓣。
這幾年,沿河街的木板屋相繼換成了瓷磚房,沿河街的孩子相繼走向城市,沿河街的餐桌越來越豐富,但沿河街山野的吃食,永遠是沿河街孩子最美好的記憶。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