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年初夏，我在城關(guān)供銷社當售貨員，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我家在村里也沒什么關(guān)系，父母都是老實疙瘩，既不會走關(guān)系，也沒有給我這個剛從縣中學畢業(yè)的女兒繪展過什么美好藍圖。

記得我第一天去生產(chǎn)隊等待派工時，生產(chǎn)隊隊長趙文望著我直發(fā)愁。也別怪他發(fā)愁，我畢業(yè)那年還不滿18歲，整個人瘦得就像一根玉米稈。

就在這時，村支書讓趙文給城關(guān)供銷社派兩名雜工。趙文眼睛頓時亮了，對我說：“你去后街找王秀蓮，你倆結(jié)伴去供銷社干雜工吧！”

在供銷社干雜工并不累，只是工作有些煩瑣。負責安排我們干活兒的是供銷社一位秦姓大爺。秦大爺人很正直，他看著我們干了一會兒活兒，就讓我們歇歇，休息時還請我們喝茶，那茶又苦又澀。

轉(zhuǎn)眼，我在供銷社干了一個月。發(fā)工資這天，秦大爺為我們每個人拿來30元錢，讓我們交給生產(chǎn)隊24元買工分，余下的6元就歸我們自己。我和王秀蓮接過錢時高興壞了，因為在20世紀70年代，6元錢是可以買很多東西的。

有一天，秦大爺讓我和王秀蓮從車上往庫房里卸布，然后交給我一張紙，讓我連卸車加記賬，因為他的眼睛花得啥也看不清了。

我愉快地接過秦大爺遞來的紙和筆，一筆筆地記好。別看我瘦得跟玉米稈似的，卻寫了一手好字。

傍晚臨下班時，秦大爺突然興沖沖地來找我，他說供銷社的宋主任要找我談話。我一聽是宋主任找我，心頓時狂跳起來，說：“秦大爺，我可沒做錯什么！”秦大爺笑著說：“你這丫頭，宋主任找你不是壞事，是想讓你給他抄一份講話稿?！蔽业男念D時就放下了，隨秦大爺來到宋主任的辦公室。宋主任是個40多歲的中年人，他微笑著讓我坐，拿起我記賬的紙看看說：“你的字寫得這么好。我這兒有一份去市供銷社發(fā)言的稿子，你幫我抄一下。這兩天就專心抄，雜活兒不用去干了?！?/p>

“雜活兒我該干干，晚上回家把稿子順便抄了。”

“那也行，以后你每抄一份稿子，我給你補助10元錢。”

“不用，給主任抄稿子還要錢？”

宋主任的發(fā)言稿有2000多字，我很快就抄好了，還順便修改了幾個錯別字。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抄好的稿子交給了秦大爺。

下午，我正收拾庫房，宋主任親自把我叫到辦公室。他拿著我抄好的講話稿說：“你練過硬筆書法？”我紅著臉答，練過兩年?！皩戇^新聞報道嗎？”“在學校寫過。不過，都是抄在黑板上?！薄耙院竽憔蛠磙k公室上班吧?！薄澳皇窃诤臀议_玩笑吧？我除去會寫幾個字，其他什么都不會干?！彼沃魅涡α诵Α?/p>

此后，我就在供銷社辦公室上班了。王秀蓮很是羨慕，她每天都到辦公室找我要開水喝，還說我一眨眼就變成金鳳凰了。

臨入冬時，秦大爺通知王秀蓮，以后不用再來供銷社干雜工了。我一聽就去找宋主任，問自己是不是也和王秀蓮一起回村。宋主任卻說：“你以后就是供銷社的合同工了，如果有轉(zhuǎn)正指標，還會優(yōu)先考慮?！?/p>

我成為合同工后，雖然工資還是30元，但每月有豐厚的獎金，有時獎金比工資還高。在供銷社一年多，我十分幸運地轉(zhuǎn)正了。

二

一天，我去剪頭發(fā)，突然看到同班同學白江河。白江河身穿綠軍裝，英俊瀟灑。讀書時，白江河的成績和我不相上下，當時老師認為我們一定會考上大學。沒想到高中畢業(yè)那年，大學招生轉(zhuǎn)為由各基層單位推薦。

白江河見到我也非常高興。那天，我和白江河站在小城初夏的合歡樹下，興高采烈地聊著。風搖動著合歡樹飄逸的葉子和花朵，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

有了那次邂逅，我和白江河開始頻繁書信往來。我每天晚上回到家，不是給白江河寫信，就是讀他的來信。最近他在信里說，已被破格提拔為副排長，原因是營長和教導員的發(fā)言稿都由他來寫。他還利用業(yè)余時間閱讀了大量的中外文學名著。他鼓勵我趁年輕要追求進步。有了這份熱情如火的友誼和鼓勵，我更熱愛生活和工作了。我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幾乎把辦公室所有的活兒都攬了下來。

轉(zhuǎn)眼到了1978年，全國都在轟轟烈烈地搞改革，供銷社也不例外。以前是吃大鍋飯，現(xiàn)在分了好幾個組，哪個組的銷售額高，就可以多拿獎金。改革給那些混日子的人當頭一棒。以前對顧客，他們板著一張臉，喊三聲都不答一聲?，F(xiàn)在，因為靠銷售額拿獎金，售貨員改變了經(jīng)營態(tài)度，僵硬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笑容。隨著改革深入，大家的收入都翻了一番。辦公室也進行了改革，以前是7個人，現(xiàn)在只剩3人，工資拿各組銷售員工資的平均數(shù)。

這天，劉副主任來找我，上來就問我談沒談朋友。我的臉唰地紅了，小聲說正在談。劉副主任好像沒聽進去，自顧說起來：“那我給你介紹一個吧。小伙子是我親侄子，在縣交警隊上班，27歲就當上中隊長了?！蔽冶臼蔷芙^的，可耐不住劉副主任軟硬兼施，只好勉強同意見面。

見面安排在劉副主任家。那天，我到達很久后，男方才大大咧咧地趕來。聊了幾句后，劉副主任把我叫進里屋，問印象如何。這本就是一場“政治任務”，我表示了婉拒。劉副主任立馬拉下臉來：“小李，你不要不知足，我侄子前途無量，你也知道，我哥是副縣長……”我沒聽她把話說完，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我知道，這次把劉副主任的心傷透了，但我也不能因為遷就劉副主任而去愛一個人。況且，我滿心裝的都是白江河。

傷了劉副主任的心，我在供銷社的境遇變得艱難。先是離開了辦公室，后來被調(diào)去副食組做售貨員。因為業(yè)務不熟，包一份糕點要很長時間，銷售額堪憂。

一天，劉副主任的侄子來買糕點，點名讓我稱重。他黑著一張臉，點了好幾樣，見我笨手笨腳，就不耐煩地催促：“連糕點都包不好，我看你只適合回村種地?！蔽覜]理睬他，小心翼翼地把糕點包好?？伤犊顣r，從口袋掏出一堆硬幣。同事小孫實在看不下去了，要幫我點錢。我怕小孫給她自己惹來禍端，小聲說：“這是劉副主任的侄子?！毙O卻不屑，大聲說：“如果是劉副主任的侄子，更應該配合我們的工作了?！眲⒏敝魅蔚闹蹲恿ⅠR火了，說：“你算哪根蔥，到這兒來充大象鼻子。今兒這硬幣必須由她來點?！彼檬种肝?，手指幾乎要戳到我臉上。小孫也不示弱：“別仗著權(quán)勢來欺負百姓，今天的糕點不賣給你了……”后來，小孫因為和劉副主任侄子罵架，被好一頓批。小孫不服，說要去市里告狀。宋主任知道小孫的姨父在市里當領(lǐng)導，也沒了轍。最后，這事兒只能不了了之。

年前，縣里調(diào)了一批干部，宋主任被調(diào)到縣供銷社當副主任，劉副主任則被提拔為城關(guān)供銷社主任了。意想不到的還有小孫，她被提拔為供銷社副主任。

劉副主任“轉(zhuǎn)正”后，我的處境更艱難了。我從副食組調(diào)到了生產(chǎn)資料組，整日鼓搗化肥和各種笨重農(nóng)具。但欣慰的是，白江河向我求婚了，說讀書時就偷偷地愛上了我。我想，只要擁有白江河的愛，所有苦難都可以被忽略。

此時，供銷社的處境也愈發(fā)艱難。20世紀80年代，個體經(jīng)營者如雨后春筍，布滿大街小巷。供銷社幾乎到了發(fā)不出工資的程度，只好先讓一部分人下崗。劉主任讓小孫副主任找我談話，說要么下崗，要么去小陳莊供銷社當主任。小陳莊距離縣城30多公里，是城關(guān)供銷社唯一的分社。小陳莊供銷社主任上個月辭職后，劉主任曾找過幾個老職工談話，但沒人愿意去小陳莊?！澳悴蝗?，姓劉的拿你也沒辦法?！薄拔胰ァ！薄澳惘偭?？誰愿意到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名義上是讓你去那兒當主任，實際是在整你！”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小陳莊報到了。一進門，小陳莊供銷社11名售貨員就把我圍起來訴苦。一位老職工含淚說，自己還有1200元醫(yī)藥費沒報，再不報就沒指望了，因為下個月他就退休了。我頓了頓，說：“我既然來了，就會為大家解決困難。但也有一個要求，希望大家無條件地配合我工作?！?/p>

別看我表態(tài)了，其實當時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吃過午飯，我把兩位副主任找來，詢問月利潤是否夠發(fā)工資。他們苦笑：“要是夠發(fā)，老主任就不辭職了?！薄坝袖N售，就應該有利潤。小陳莊周邊六七個村子，一萬多的人口，怎么也能養(yǎng)得起咱這11個人吧？”“別說11個，就是20個也養(yǎng)得起?？稍蹅兊慕?jīng)營模式太死板。以前我們提過建議，老主任卻覺得咱們的工資不比縣城高，憑什么起早貪黑地干？”“一定要改變銷售方式。早晨要在居民上工前就營業(yè)，晚上在居民下班后繼續(xù)營業(yè)。從下周開始，延長營業(yè)時間?！?/p>

改變營業(yè)時間短短3個月，職工不僅全額發(fā)了工資，每月的獎金也比縣城高得多。但我覺得還有很多潛力沒挖掘出來。比如售貨員劉金玲說過，五彩河東邊的小尹村，沒人到供銷社買過東西?！耙驗檫€沒有橋，人們來一趟供銷社，得繞道陳莊過橋，至少要多跑15公里路?！薄澳俏覀兯拓浬祥T吧。前些年縣供銷社為抗洪搶險，買了幾條橡皮艇，我去借兩條，這樣就可以把貨送到小尹村了。”“過河后怎么送貨呢？”“用橡皮艇再運一輛雙輪車，等賣完貨，就把車寄存在小尹村。”“要是賣不完呢？不如派人在小尹村建代銷點，既可以多賣貨，又解決來回跑路的難題?！薄澳氵@個建議好，小尹莊代銷點的事你來牽頭吧！”劉金玲一聽，高興得滿臉放光，因為她婆家就是小尹莊的，以前一周回一次家，開代銷點后，她就可以長期住在家里了。

轉(zhuǎn)眼又過了5個月，小陳莊供銷社不僅職工收入翻了一番，還往城關(guān)供銷社上交了5萬元利潤。引得不少職工想往小陳莊調(diào)，劉主任還想把她的一個遠房親戚也安排到小陳莊，但都被我拒絕了。

一天，我和副主任冬梅從供銷社后邊往回走。踩著一片長滿荒草的土地，我不禁好奇：“這樣一大片地，怎么沒人耕種？”冬梅睜大眼睛說：“你不問我，我差點忘了——這地可是咱供銷社的。”這次輪到我驚訝了：“咱們的地？”冬梅也納悶：“你不知道？這塊地有15畝呢，最初的想法是建養(yǎng)豬場?！薄盀槭裁礇]建成？”“可能是因為當時供銷社業(yè)績好，也就沒人愿意多干事吧。”“現(xiàn)在銷售額往下滑是趨勢，如果建個養(yǎng)豬場，相當于有‘靠山’了?！?/p>

當天下午，我就把建養(yǎng)豬場的想法和劉主任匯報了。但在市場逐漸開放的年月里，大多數(shù)供銷社都不好過，城關(guān)供銷社也自顧不暇。我立即奔向縣供銷社請求支持。沒想到，鐘主任不僅支持，還給縣農(nóng)行行長打了電話。只是銀行已經(jīng)拿不出錢再為供銷社貸款了，因為供銷社還欠銀行1000多萬?！安恍形揖腿ジ慵Y吧?！蔽覍︾娭魅握f，“如果你能把資金跑到手，其他方面我都支持?！?/p>

正在我為養(yǎng)豬場四處奔波時，白江河突然轉(zhuǎn)業(yè)回來了，并被分配到了小陳莊供銷社。白江河來報到這天，我很激動，他似乎比我還激動。我們緊緊地擁抱著，甚至想就這樣一生一世地擁抱下去。我和白江河很快就結(jié)婚了，婚禮就辦在小陳莊供銷社食堂。吃飯時，大家讓我分享戀愛經(jīng)過?！拔覀兺似甙四晷?，信中雖沒寫過一個‘愛’字，但彼此早已把對方揣進了心里……他寧可自降級別也要來小陳莊，就是想幫我分擔?！痹诖蠹易８５恼坡曋?，我熱淚盈眶。

接下來的日子，白江河肩負起建養(yǎng)豬場的責任。他不僅將十幾萬元安家費借給了供銷社，還向做大老板的戰(zhàn)友借來200萬元，使養(yǎng)豬場順利啟動。那段時間，白江河吃住幾乎都在養(yǎng)豬場。幾個月下來，他從一個白胖子變成了黑瘦子。第二年春天，養(yǎng)豬場正式營業(yè)，首批引進了500頭仔豬。開業(yè)這天，縣里各級領(lǐng)導都來為養(yǎng)豬場剪彩，因為在20世紀80年代末，小縣城建大型養(yǎng)豬場堪稱大新聞。也該白江河露露臉了，養(yǎng)豬場上半年利潤就沖破50萬元；下半年，仔豬存欄又突破1000頭……

青春、愛情和事業(yè)，在與供銷社有關(guān)的日子里慢慢徜徉。20世紀90年代中期，養(yǎng)豬場凈盈利達到千萬元時，我和白江河被調(diào)回縣城?；爻呛?，縣領(lǐng)導曾有意讓我擔任領(lǐng)導職務，被我謝絕了，“因為青春一去不復還。但如果將來再有供銷社，我還想拼搏一下，因為我對供銷社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