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那點霞光,藍天就干凈得不留一絲雜質(zhì)。那當然令人感慨,這感慨類似于多年不見的老友,偶然相遇于異鄉(xiāng)。
而有了那點晚霞,藍天就多了臨別的暖意,群山就多了歸隱于夜晚的蒼茫,這時候的你即使“哇”一聲,也是盡量小心的,甚至沉郁而“低聲下氣”的。你知道你將和某些珍貴的事物分別,它們每分每秒都在遠去,即使明天還會回來,但你肯定不會用同樣的方式迎接或者歡送它。太陽每時每刻都是新的。
權(quán)德輿在《嶺上逢久別者又別》中寫道:“十年曾一別,征路此相逢。馬首向何處,夕陽千萬峰?!彼磉_的恰恰是以上的兩種情感吧。
此刻,我正望著天空,以及天空下那些沒完沒了的山峰,與它們珍重地告別。
這里是兩千多米的山巔,八臺山的金鼎。
大巴山一路奔襲,在這里留下“千萬峰”。你向八方看,沒有哪一方不同。倘若你愿意,你可以隨意在群山里撿一個山頭,入眼的全是山。腳下的八臺山,遠處的大面山、花萼山、老君山,它們一峰挨著一峰,峰峰不同,參差錯落,卻又有著相同的面貌,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峰峰似北方的硬漢。惹得你想一峰一峰地爬上去,在每一座值得尊敬的山巔留下自己的體溫。
這里似乎只有山了。但其實又不是。天下哪座山?jīng)]有人類的足跡?人塑造著自然,而自然也同樣塑造著人類。在山與山的褶皺里,在灌木作地衣的山梁上,到處都有人家。想起他們,我們很容易想起一些美好的詞匯,比如勤勞,比如善良,比如堅韌。也容易想起另外一些詞匯,比如貧窮。然而新時代里替代貧窮而起的,是家家的磚房和通到門口的馬路。他們把綠水和青山當作自己的帳篷,是綠色生活的持有者。
從眼前的某個褶皺里走出的人中,就有邱易東。他寫詩,把詩歌寫進了教材里,那讓人覺得是輕巧的詩歌載著他去了遠方,或者說詩歌是他的翅膀,讓他能在遠方的天空下滑翔。
我之所以想起他,是因為恰恰是他幫我推開了那扇文學(xué)的大門。
2001年畢業(yè)后,我去了成都。從幼年埋下的對文字的興趣,在大學(xué)里并沒得到很好的伸展,而落入這座城市,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更是陷入絕望,覺得這輩子就這樣了吧。
直到2014年《四川文學(xué)》下旬刊的征稿,我從編輯的名字中看到了邱易東,我和他曾有過一面之緣,中間只隔了十四年。我抱著一點渺茫的希望給他打了電話,邱老師說,他希望看到有些怪一點的小說。
我那時理解得怪一點,大抵是跟鬼怪有些關(guān)聯(lián)。我在大巴山農(nóng)村生活了十多年,鬼神是我現(xiàn)實的一部分。小學(xué)時,我們村的一個哥哥放學(xué)后鉆進一個山洞,后來不明不白就臥床不起。不知聽誰說過,他在洞里看見一個人影,舉著一段紅綢子走在前面,他就這樣嚇死了。也親口聽山腳下的醫(yī)生說,他有一次行醫(yī)回來,走到老墳包,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堆火在烤。他拿著拐杖走過去,那群人就不見了。爺爺親口告訴我,他從外面回來,看見兩個鬼坐在屋前閑談。那時他住在一個巖洞里,那里曾經(jīng)擱過很多火匣子,那是裝小孩尸骨的,當年依巖筑屋時,他敲出了很多那樣的尸骨。我也親眼見過端工來為我家生病的??此?、打卦,口中念念有詞。那樣的夜晚,我總是很肅穆,看著大人們做著自己不懂的大事,從他們的神情中,我感到他們正走向一個神秘的世界。
當邱老師說要怪一點的東西時,我下意識地決定要寫鬼神。在寫作那篇小說時,我已經(jīng)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只講一個鬼故事是沒有寫作依據(jù)的。我要通過一個鬼故事講一個人的故事。得出認識,當然要提到馬嘶。馬嘶是詩人,同樣來自大巴山。那一次,我們坐在同學(xué)家樓下的河邊,大家一邊吃著瓜子,一邊曬著太陽。聽說他是詩人,我拿出自己的“杰作”,那是一篇關(guān)于紅苕的千字文。紅苕在大巴山是隨處可見的事物,在艱難的歲月里填充了我們的胃。馬嘶看后說,你寫散文,讀過劉亮程的書吧?我當然沒有,我那時不知道如何閱讀如何選書目。馬嘶大概覺出了我的尷尬,沒繼續(xù)糾纏,然后把我的“杰作”遞給我,看似無意地說,你不能寫成一篇說明文呀。我瞬間領(lǐng)悟到,紅苕再好,它都不能成為主角,主角是站在它背后的人。
有了這樣的認識,我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就講了一個鬼與人的故事,題目很粗暴:《鬼故事》。但很快收到邱易東老師回電,他說雜志是做給學(xué)生的,講個鬼故事,內(nèi)容上不太適合,況且也太長了。
我去了他們辦公室。邱老師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但笑容依舊。在聊天中,他一直把我指認為另外一個人。為了鼓勵我,邱老師說,我是那些年他見到的最有才華的年輕人。這話讓我詫異莫名,一個志在山峰卻十多年身處谷底且寸步不行的人,配得上這句話嗎?我是帶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走出紅星路85號那扇大門的。
我按邱老師的建議,把開頭和結(jié)尾都收整了一下,投給了《黃河文學(xué)》,不久就發(fā)了出來。從此,我就忐忑地、跌跌撞撞地走上了文學(xué)這條路。也從此,我就默默感念一個人,那個從萬源的某個褶皺里走出的人。他帶著詩意的眼光,挑揀著這個世界。
云霧在山間浩蕩,有靜靜伏著與山相依的,有隨著風(fēng)起而涌動的。有那么一刻,我想全部撥去它們,好看一看山的肌膚。但我又不忍心撥去它們,它們給了山輕靈和仙氣,沉重與輕靈,藝術(shù)家處理不好的關(guān)系,大自然卻得心應(yīng)手。
你總是會忍不住極目遠望。但見山頭一層層鋪遠,最遠的一層與云天相接,像誰在潑墨卷袖,畫出隱約的那一痕就收筆了。然而,它給人的卻并不是終止,而是更大的想望,那山的背后還是山吧?就像樂曲,一曲終了,卻還有余音繞梁。就像一篇小說,文字終了,卻有余味填膺。
大巴山,它一路由米倉山奔襲而來,過巴中,經(jīng)達州,最后在神農(nóng)架、武當山隆起為世界驚奇。我來自廣元米倉山,從小對山那邊的仰望就沒有停止。向上攀緣,向遠處眺望,這成了大巴山人的集體人格。
并沒風(fēng),卻有些涼,需要扣上針織衫,但其實這里海拔不過兩千多米。上山的路上,廖曉偉作為“土著人”為大家解說,從十一月起,這里便有了積雪,直到第二年的三月,這里冬季可以賞雪,夏季卻涼快,很多人來避暑,在山頂搭帳篷過夜。
我便生出遺憾來,要是冬季來,積雪浮云端,山山皆霽色,讓人以為普天之下莫不是雪了。陽光來臨時,白雪輝映霞光,或者晚霞癡戀白雪,那又是大自然在處理冷暖色調(diào)上的一個杰作。
我似乎得說說廖曉偉。我們的這次見面,引起了他的極大“憤慨”。他先是怪我沒能聽出他的聲音,接著嫌我沒有眼力認出他。事實上,七年間我們僅有的一次見面是在青城山。七年里,他有了白發(fā),胡子環(huán)伺嘴邊。
2015年,《四川文學(xué)》在青城山組織小說家筆會。那時候我才發(fā)了兩篇小說,哪有資格被列在名單里,是邱易東老師得知了這個消息,就給主編牛放老師推薦了我作為列席,就是在那次筆會上認識了廖曉偉、卓慧、楊易唯、周云和、凸凹、尹向東、盧一萍眾師友。
自此,山頂千門次第開,就像此刻我腳下的山峰,眼前眾多的山峰,以及峰外之峰,它們峰峰相連,用并不勻速的方式朝八臺山匯聚而來。與其說是匯聚,不如說是我單程的奔赴。
必須說到盧一萍,這個巴中南江人。他像一個抵達站,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會在此站停留,我偶爾會進入那個樞紐,接站,或者送別。有的人只有一面之緣,有的人則會緣緣不斷。
經(jīng)由盧一萍,我又認識了一個萬源人,周李立。
2016年,盧一萍和周李立以及謝絡(luò)繹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書,要在成都和眉山做活動。眉山那天,蔣藍主持,三位都已落座,周李立最后一個進來。她怯生生地望了人群一眼,小心地邁著步,像是伸出一根探針,在刺探周圍的敵情。在回去的車上,我提及這個細節(jié),她嘻嘻一笑,她的笑并不響亮,跟她的小說一樣,是那種淡淡的調(diào)子。她說,我社恐,很宅,我老公說我就是一只龜,偶爾伸出頭來看一看。
2017年,她被《湖南文學(xué)》邀請主持“在場”欄目,被她關(guān)注的大多是80后。實在沒想到,年底的一天,我收到了她的微信:你手上有沒有寫好的小說?我便將《阿加,阿加》發(fā)給了她,小說很快發(fā)在《湖南文學(xué)》2期上。我本以為只是發(fā)表了一篇小說,這并沒什么值得欣喜。后來,它有幸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了。巧的是,周李立編完那期“在場”,就辭去了欄目主持的工作,加入了出版社。這些年,我們還有幾次相見,在北京,或者成都,每一次我都是懷著感恩之心前往的。
由山谷向上攀登的途中,總會有人遞給你水和干糧,遞給你拐杖,或者只是“送子以言”,給你善意的微笑,那就足以鼓舞你在乏力時繼續(xù)上行。
此刻,在這個山頂,身邊的同行者對著眼前的河山議論聲起,而我卻看見有人朝我結(jié)隊逶迤而來。
我雙手抓住欄桿,努力弓著身子,腦袋試著向前伸,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壯著膽看一看腳下。腳下是鑄劍峰,它像一把寶劍,劍口向上,劍身有千仞,絕壁,不生草木??膳碌氖悄莿︿h上還劈出一條小路,遠遠看著都讓人腿軟。
我的身后塑著紅軍群像。它想訴說的,顯然是1934年那段烽煙彌漫的日子。在其他蘇區(qū)皆失利的情形下,萬源保衛(wèi)戰(zhàn)取得勝利尤其意義重大。李先念就曾駐守過八臺山。他們當年取水的地方,取名為一碗水,至今還在,但水已不可吃。我想,那些年他們也曾在這山頭遠望,甚至長久地遠望,但他們念茲在茲的,卻是這個災(zāi)難深重的國家何時昌明。在萬源保衛(wèi)戰(zhàn)紀念館里,我看見了那些烈士的名字,他們來自周圍的村莊,像八臺山的灌木一樣,爬滿了整個山體。
腳下的這塊土地,它從來都不缺人才。前有春申君,后有李文俊。事實上,站在八臺山,讓我想到的顯然不止曾在此駐留的人。
比如羅偉章。從踏入達州的那一刻起,你就沒辦法忽略他。
知道他,是才畢業(yè)那幾年我在西南書城買了他的《世事如常》。從此,我便記住了有個叫宣漢的地方。那時候,在我心里宣漢比達州還要大?,F(xiàn)在才知道,宣漢與萬源接壤。也許,就在我目力所及的某兩個山頭之間的溝谷里,就橫亙著一條河——清溪河,它流經(jīng)他的村莊。
那一年在內(nèi)江舉行四川70后小說家研討會。晚宴后要去吃燒烤,他坐在出租車副駕上,我和另一人坐后座。到達目的地,我趕緊下車給錢,他從副駕這側(cè)的車窗上伸出手,用力把我的手拍下去,然后說,哪個要你拿?然后把錢遞給司機。我一下就笑了,也樂了。他的話語,像個暗號,喚起了我在故鄉(xiāng)才有的親切感,那分明來自大巴山呀。從此,我一次次在他作品里吸收營養(yǎng),也對著故鄉(xiāng)的暗號和密碼。
我還想到了譚力。雪米莉譚力,劇作家譚力,來自達州的譚力。畢業(yè)那年,一個達州的學(xué)生家長請吃火鍋,特意叫上了譚力。他那時剃著光頭,吃得滿頭是汗。吃完飯,他給冉云飛寫了一個便條。我將便條和自己的兩篇在大學(xué)寫好的小說寄給了冉云飛。我留下了那個便條的復(fù)印件,但換過一次家后,我不確信它是不是還留在家里的某個地方。但我確信的是,它一直在我心里的某個房間里閃著朝霞一樣的光。
來萬源前,我被電話告知,這次要去的是達州。但出發(fā)時,司機說當晚要直撲萬源。還科普說,車程五百多公里,六個小時才能到,那是幾省交界的地方,四川省的最東邊。我便在心里喊疼,心生悔意,要是問清了行程,我還去得那么樂乎和堅定嗎?
直到此刻站在山巔,盡力四望,我才意識到這趟萬源和達州之行對我意味著什么。它像一把時光之梳,梳理著我的羽毛,待一根根歸順后,我才知道,萬源之美,達州之美,大巴山之美,并不美在食、景和產(chǎn)業(yè),而美在人心,是他們用初乳喂養(yǎng)了我。要說這里與北國和江南有什么不同,最大在于,它是我的家園。我看見了八臺山,就能想見米倉山會如何蜿蜒;我看見過肖家河,就能想見清溪河在如何流淌;我聽一聽大巴山人的聲音,就能探測出人心的深淺。也許,只有家園才能賦予我這份獨有的透明和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