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穿天藍色的裙子,白色的涼鞋,在那個小院中跳來跳去的,那時,我覺得這就是故事里講的小精靈。她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以前我沒看見過她,后來聽說她是來外婆家玩的,幼兒園放暑假了,她爸爸媽媽忙,把她托在這里。她外婆家的小院沒有圍墻,是用鐵欄桿圍的,小院打理得很美,有兩棵高高的玉蘭樹,種了很多花花草草,竹桌竹椅,還有個藤秋千。她在院子里摘花、插花,澆水松土,蕩秋千跳格子,一耍大半天,我在外面偏僻處站著,一看就忘了時間。
她還喜歡去村口,村口有一口池塘,還有個寬寬的寨場。寨場上安裝著很多游樂設施,她什么都要試一試,有些她根本玩不了,也要碰一碰,繞著跑圈圈,她總是那么高興,什么都很喜歡的樣子。我坐在池塘邊看她玩,也變得高興起來,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很不開心。玩累了,她也喜歡到池塘邊,她一走到池塘邊,我就跑開了,我想她坐在我旁邊,又怕她坐在我旁邊。很怪,一坐下來她就變得很安靜,盯著水面一直看一直看,我很想過去問問她,到底看見了什么。
很開心,我知道她的全名了,叫貝蓓,以前她的外婆總叫她妞兒。只要一到暑假,貝蓓就會來她外婆家,聽說她住在大城市,那里小孩是不能獨自出門的,因為門外幾乎全是陌生人。后來,貝蓓還跟小伙伴講過,出門也沒什么好玩的,全是樓,很亮很亮,亮得她眼睛不舒服,全是路,很硬很硬,硬得她不想走路。
每年暑假看到她,她都比上次長大一些,她長得好快??赡芤驗榇笠稽c,她外公去釣蝦肯帶上她了,那次我剛好也去釣蝦。她坐在那里,一直釣不到,我的運氣卻很好,一只蝦又一只蝦地往上拉,她跑到我身旁,蹲在我的小桶邊,盯著桶里的蝦,而我盯著她長長的雙馬尾。后來,她找來一根小棍子,逗著蝦玩,玩了好久,直到她外公喊她回家,才嘟著嘴跑開。那次她離我最近了,可是她光顧著看蝦,都沒看我。這個好,要是她看我,我會緊張的。以前,我去釣蝦是因為釣蝦的時候一個人呆著沒人覺得怪,我不是真的喜歡釣蝦,可那次以后,我就很喜歡釣蝦了,每次釣蝦,老覺著她蹲在我的小桶邊看著。
她這么高了,穿一條白裙的她好漂亮,她變安靜了。我發(fā)現(xiàn),她喜歡去村后的小樹林,一個人去??匆娝バ淞?,我就遠遠跟著,也沒想為什么跟著。她一個人在樹下慢慢地走,耳朵里塞著耳機,她在聽音樂,那是什么樣的音樂呢,歡樂的?悲傷的?活力的?柔情的?她有時仰起臉,望高高的樹,有時低下頭,看落下的葉子。她伸展雙手,輕踮腳尖,跳起舞來,那舞步肯定是隨著她聽到的音樂跳的。原來一個女孩跳舞可以那么動人,陽光從樹葉縫中落下,在她身上一跳一跳的,就像一個故事那么動人。
今天,我跟她擦肩而過,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和她的外婆在村外那條小道上走著,穿一條格子長裙,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后來,我才明白那叫氣質(zhì)。她的氣質(zhì)冷中帶暖,柔中帶剛,和她們擦身而過,我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這香氣一直跟了我很久,很久。她臉側向外婆,低聲說著什么,一點也沒注意到我。那一刻,我告訴自己,應該打聲招呼的,她已經(jīng)長大了,來外婆家的次數(shù)可能沒那么多了,近幾年的暑假她還是來,可是住的時間沒有小時候那么長了。在城市,她肯定可以一個人呆著了。
貝蓓輕輕放下日記本,長長呼口氣,她得緩一緩,沖擊力太強了,腦子得停一停,情緒得平復一下??伤2幌?,忍不住回想,外婆的小院,村前的池塘,村后的小樹林,村外的小道,她全記得,可是對于他,一個陌生的男孩,一雙緊隨著她的眼睛,她沒有半點印象。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過往的歲月有這么多的燦爛與美好,而且這些一直在,她卻從未發(fā)現(xiàn)。
不知多久,貝蓓再次翻開日記本。
貝蓓上大學了,這個暑假她帶了好幾個同學到她外婆家,她們在小樹林里奔跑,在村中巷子間四處闖,把她外婆的小院重新整理了一遍,最惹人注目的是她們那一墻的涂鴉。村外池塘有截矮矮的圍墻,據(jù)說她們征得村里的村民代表會的同意,在上面作畫。那幾天,她們整日在矮墻上畫個不停,腳邊放滿涂料,或大膽揮毫,或細心描畫。畫完成時,圍了那么多村民,都說她們瞎畫,說孩子的腦子就是大膽,可都挺喜歡。等村民散盡,我才近前去看。我不知怎么描述這一墻畫,那么燦爛,好像世界所有的顏色都在上面了,畫了一個那么新奇的世界,她們好像要把想得到的美好和愿望都畫在上面。她們給那墻畫起了一個名字:夢幻世界。
貝蓓手扣在日記本上發(fā)呆,是的,那個暑假她帶了幾個同學去外婆家玩,同學那么喜歡那個小村子,突然想留下一些東西。她沒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外婆家住,不久之后外婆去世了,外公被舅舅接走,她再沒有回過那個小村。那時,她們畫了一個夢幻世界,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世界”在記憶里依然清晰,可好像是極遙遠的事了,當時畫畫的人已經(jīng)四散在各自的生活里,不知什么時候起幾乎斷了聯(lián)系,她生活里的朋友只有歐陽意,關于那個世界,也被扔進記憶的角落,那么自然而然。
一直讀下去,李駿燁猜得對,她是這本日記的主角,有那么多她,那么多的生活片斷,那么多的歲月細節(jié),她恍恍惚惚地,好像進入了自己生活的另一層,那一層一直被嚴嚴實實地遮蓋著,一旦掀開,竟如此美好豐饒。
柯江明為什么從未跟她講過這些,他們已經(jīng)在交往了,難道不是最親密的?至少在網(wǎng)絡平行空間是親密的。
日記里提到,柯江明想過跟外婆打聽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的,最終沒鼓起勇氣,沒想到幾年后在網(wǎng)絡平行空間遇到了她,她用的是全息影相,很好認,他稍稍試探了一下,確認是她??陆髟谌沼浝镞@樣寫:我遇見她了,我們注定是會相遇的,這是老天對我的眷顧,我的生活又完整了。貝蓓喜歡真實,所以用全息影相,她在網(wǎng)絡平行空間活動,只是為了和線下生活中的朋友聯(lián)系,那時,在她眼里,網(wǎng)絡平行空間只是線下世界的延伸。她沒想到,碰到君子后,她多了個關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