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9月起,夏威夷進入雨季。太平洋濕潤的季風,與冷暖氣旋的交匯,讓海島的雨撲朔迷離。有時,漫天烏云上,只會飄落幾粒珍珠般的水滴;有時,卻會在燦爛陽光下,邂逅瓢潑大雨。
臨近傍晚,雨剛剛停下,房檐上還有水流濺落的聲音,“永生之城”來了顧客。
我知道的,腳下這座流浪在世界邊緣的孤島,是個適合漂泊的地方。一些沒有移植義體的人們,三三兩兩來到這里,聚集在拉奈島、茂宜島,還有檀香山。
她是其中一個,當然,也包括我。
203號接待室里,她靜靜坐在我面前,濃密的長發(fā)像翻涌的黑色瀑布,讓那目光中的純凈,更顯柔美而仙靈。
按照操作程序,我要幫她查驗身體,并根據(jù)她的意愿,提出優(yōu)化建議,最終確定更換義體的手術方案。
大概是我凝滯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她天使般的面龐,她遲疑著,沒有將藕荷色衣衫褪去,只把袖口和褲管挽起來一些,將白皙修長的手臂和小腿指給我看,比劃著大概的位置,“就……從這里切吧?!?/p>
一股熱辣從心底翻涌上來,我抬起頭,再次凝視她的眼睛,“蘭蒂斯小姐,切掉容易,換回來可就難了?!?/p>
她冷冷地笑了笑,嘴角露出兩枚淺淺的酒窩,“這個時代,所有人不都一樣?!?/p>
“所有人都做的事情,也未必是對的?!蔽抑雷约涸趶娫~奪理,可還是挖空心思地證明下去,“比如說,歐洲中世紀,所有人狂熱信奉放血療法,笛卡爾、拜倫以致后來的美國首任總統(tǒng)華盛頓都因此而死。再比如,十五世紀的西班牙,所有人都相信哥倫布到達的是印度,而不是什么新大陸。更早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懷疑,重的物體比輕的東西先落地,以及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這樣的例子,還用再說嗎……”
“可那些都是從后世去看的,與所有荒唐共識同樣,未來打破它們的真理性認知,從來不能解決眼前的任何問題。”蘭蒂斯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如你所知,沒有任何工作機會是留給‘碳人’的,我們只能在世界的邊緣茍延殘喘,而且,即使如此狹窄的生存空間也快沒了。國聯(lián)的《人類AI移民法案》就要出臺,到那時,我們將被集體判處反人類罪,一切供應都將停止,連現(xiàn)在這點可憐的低保都拿不到。那么,既然結(jié)局注定,何必等到最后一天。”她的神情忽然輕松,像卸下什么沉重的負擔,“是的,我們將被全世界驅(qū)逐,而改變這一切,只要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這或許沒有任何壞處,而是一條通往永生的光明之途,那么,我們還有選擇嗎?!?/p>
“我們活在烏云下,上面卻是萬里晴空?!蔽蚁駛€游吟詩人般,苦笑著搖搖頭,“能堅持到現(xiàn)在的,都是勇士,也是叛徒。是的,做叛徒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不是背叛本身,而是背負著它,走過生命的所有行程,每一步都是難熬的沉重。而我們最大也是唯一的錯誤,是以自由的心靈,生在一個追求自由的時代?!比缓?,我明顯把語調(diào)放慢并加重,想得到她的共鳴,從而解救那副藝術品般冰晶玉潔的身軀,哪怕是暫時,“所以,我不打算放棄,只想要我想要的自由?!?/p>
蘭蒂斯靜靜凝視著自己筆直纖柔的手指,美麗的眼眸里泛起晶瑩的淚花,“或許,你是對的??墒?,請開始吧?!?/p>
3天后,海島上風和日麗,路邊的三角梅繁華繽紛,猶如夢境。
“很抱歉,讓你失去了工作?!碧m蒂斯到聯(lián)排別墅來了,她站在門口,遲疑地說,“可我有個更壞的消息?!?/p>
我放下收拾了一半的行囊,望著她被海風撩動的長發(fā),泛起金屬般的油亮光澤。仿佛呵護一件精美工藝品的成就感,瞬間擊碎了我的所有失落。
是的,我被解雇了,有人檢舉我阻止人類義體化的正義進程,而我本身就是個非義體化的異類。難以想象,非義體人在義體車間工作,就如同把蓋世太保安插進美國中情局或是英國軍情六處,隨時有叛變的危機。
“法案通過了,”蘭蒂斯的聲音有些顫抖,“所有人類都將成為義體人。”
一直以來,在人類“AI移民”進程中,出于對未知的未來充滿恐懼,一些人并未簽訂“永生協(xié)議”??涩F(xiàn)在不同了,AI警察將根據(jù)大數(shù)據(jù)核心系統(tǒng)“深淵”的指令,對他們進行強制遷移。法案一旦下發(fā),大批機器兵團就會行動,在全球范圍搜捕最后的蠻荒人類,并為他們強行裝配“義體”。
“跟我走吧,”見我沉默不語,蘭蒂斯向我走近幾步,“‘人類之源’,那里可以堅持你的自由?!?/p>
“在哪?”
“東非大裂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