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了1976年年初的某一天。那時,莎拉已經從醫(yī)院出院回到家里。作為代價的是,她永遠失去了右臂和大部分的右腿。幻肢痛每晚折磨著她,讓她很難正常入睡,經常要依賴止痛或精神類藥物。不僅如此,當她穿上醫(yī)院制作的假肢時,肢體末端會遭到反復摩擦,這使得她右腿的殘端經常磨破,最終感染化膿。弗朗索瓦不得不每天睡前給她換上新的消炎綁帶。盡管這些假肢在衣服放下遮住時,看上去就像正常的肢體一樣,但它們既不能彎曲也不能抓握,唯一的作用只有遮掩小莎拉身體上的殘缺。然而,就算是這唯一的功能,只要她稍一挪動,便會被無情地拆穿:因為假腿不能提供控制和觸覺,莎拉想要移動,依然只能靠拐杖。她曾經的朋友們也漸漸對她敬而遠之:當他們在天氣晴朗的周末一同出去游泳、遠足時,莎拉只能坐在家里望著窗外,聽父親一本又一本地讀那些她已經看過許多遍的故事書。后來,連弗朗索瓦自己都讀得膩煩了,便把書拋到一邊,講他前半生的見聞給她聽。他們講到天上的飛鳥,地上的游魚;講到他在大洋彼岸未曾謀面的故鄉(xiāng),甚至講他自己的研究。
某天晚上,弗朗索瓦講完故事,起身準備關掉莎拉臥室的燈光。出乎他意料的,直到燈光熄滅,莎拉都還沉浸在他剛剛的故事中,安靜地躺著,兩眼望著天花板,默不作聲。在他說過“晚安”之后,莎拉沒有回答,而是問了他一個問題:
“爸爸,你說你現在做的工作,是讓狗狗可以只動一動它們的想法,就能夠控制那些好大好大的機器,對嗎?”
這個問題讓弗朗索瓦有點意外。但是他還是回答:“是的?!?/p>
“那么,你能不能給我做一條新的機器腿,一只新的機器手呢?那些狗狗能夠操控機器做的手,那我應該也能?!?/p>
很多年以后,晚年的弗朗索瓦在他的日記里這么回憶當時的場景:“她的問題太大了,比我曾操縱過的所有設備,我曾有過的所有夢都還要大……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她,我不能也不應該給她一個虛假的承諾。我只能哄她說,明天會給她買最喜歡的糖果,然后心神不寧地和她說晚安,逃離一般關上了門?!?/p>
弗朗索瓦的擔憂不無道理。腦機接口的實驗從未在人身上做過,逃不過的一關是D-H溶液的毒性。作為重金屬,亞銅離子具有慢性肝、腎毒性,會給人體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傷。如果是為了自己的科研目的而在動物身上植入接口,那么試劑毒性的問題無關緊要。但想要轉移到人類身上——尤其是他六歲大的寶貝女兒身上,就面臨著過不去的倫理問題。固然,他可以等,等上十到十五年,等到學界摸索出一種不含毒性的新替代品,但莎拉等不起。沒有了常規(guī)的神經刺激,斷肢處的神經會緩慢萎縮。頻率正在慢慢降低的幻肢痛,就是這種萎縮發(fā)生的前兆。如果等上兩到三年,等到她脊髓里原本用于操縱右手和右腿的神經完全死亡,到那時候,即使新的試劑開發(fā)出來,莎拉也不可能重新獲得可以操控的機器手和機器腿了。
弗朗索瓦在家里的客廳踱步了一整晚,徹夜未眠。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他下定了決心。
“我很少見到過那樣渾身充滿著激情、眼里發(fā)著光芒的杜蘭教授,即便是在那起悲劇之前。當他在一大早沖進實驗室,宣布要開會的時候,我甚至沒認出來他的模樣:臉龐精瘦,眼眶深凹,頭發(fā)亂蓬蓬,一看就是被反復抓撓過,但與此同時,他整個人卻散發(fā)出一種狂熱的氣質,仿佛為了某個目標,他隨時可以不計代價地前進?!?/p>
艾哈邁德·本·阿里,新港大學生物系退休教授。1976那年,他是弗朗索瓦實驗室里的一名研究生。在接受筆者采訪時,他這樣回憶道。
“會議最初的討論話題是,如果不再改進工藝,而是選擇以目前的進度申請CDC的人體實驗批準,在最快的情況下需要多少時間。在座的助理研究員中,有一位曾經參與過類似的項目,于是她回答說,四到六年,考慮到近年來的負面社會新聞,(人體實驗的資質審定)只會更加嚴苛。杜蘭教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突然說,如果這里不允許我們做實驗,那我們就到另外的地方去?!?/p>
“到另外的地方去”。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談何容易!1976年正是冷戰(zhàn)軍備競賽的巔峰時期,幾乎每個人的心思都放在明天就有可能落在自己頭頂的核戰(zhàn)爭上面。沒有人愿意為一個研究如何讓殘疾人重新站起來的小小實驗室大開方便之門,更不用說他正在做的,是把一項明知完全不成熟的技術推向實用。幸運的是,弗朗索瓦很快找到了去處,應該說,有人親自向他拋來了橄欖枝。
“那可能是……1976年夏天吧,有一個剛入學的學生聽說了這件事,前來拜訪杜蘭教授。他說,他的家鄉(xiāng)在建設一所新的公立大學,正在世界范圍內招募教職工。這座學校并不能給他太多經費,不過當地的相關法律法規(guī)較為寬松。而且,他們或許愿意為他這樣的重量級人物特事特辦一次。那所學校名叫巴伊亞大學(后改稱薩爾瓦多大學)?!?/p>
弗朗索瓦并沒有在這件事上猶豫太久。僅用幾個星期的時間,他就和對方學校談妥了合同和相關細節(jié)。他將從新港大學辭職,并入職薩爾瓦多大學,作為交換,薩爾瓦多當地政府和學校愿意盡他們的一切所能,支持他在神經電極方面的研究。1976年11月,一架DC-10載著弗朗索瓦從紐約起飛,前往里約熱內盧。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女兒莎拉、十幾名研究人員、幾噸重的設備和幾十只已經安裝了神經電極的實驗動物。冬日的新英格蘭總是陰雨綿綿,在靠舷窗的座位上,弗朗索瓦看著云中漸漸遠去的紐約城。他那時候還沒有想到,這是自己余生最后一次踏上這塊土地。
艾哈邁德沒有隨行,他是少數選擇留下來的人之一。他更換了導師和研究方向,在新港完成了自己的學業(yè),最終按部就班地留校任教,娶妻生子,過完了普通的一生。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那時候我做出了另一種選擇,我是否也能參與到那樣的生活中,那樣的結果是否會與如今平凡的日子有所不同……但腦海里有個聲音告訴我,那是不合適的,那樣的日子并非是真主賜給我的?!卑~德搖搖頭,啜了一口茶。“但我不會批判杜蘭教授……很多人認為弗朗索瓦違背了現代社會最基本的價值觀念,他為了一己私欲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但我不會那么說?!?/p>
“他是個好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