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導(dǎo)游嗎,大爺!土生土長興凱人,這我都熟!”一個小伙子湊上來了,皮膚白,白得嚇人,他小聲朝我們嘀咕著:“各位大爺,旅游局不讓去的地方,我也能帶你們?nèi)?,有路子。?/p>
“這我們都熟,就是我們蓋的,我們老哥幾個用不著導(dǎo)游?!笔抗匍L看都不看他,兀自地尋找著礦床的遺跡,他朝著天際線眺望,語氣卻弱了下來:“嘶,拆得這么干凈?”
“大爺,您找老廠子呢吧?哈哈哈哈現(xiàn)在的反射場,跟您那時候的不是一個地方了,老廠子,那在地心對面呢。大爺,我?guī)h,我真熟,還便宜!就一千,一千,你們的交通和食宿我全包了?!?/p>
“你是渡來人、不歸人,還是此地人?。俊蹦聡鴤ド舷麓蛄恐@個除了膚色過于白,實在和我們沒什么區(qū)別的小伙子,幾十年過去了,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那種習(xí)慣性的凌厲了。
“啥?您說啥玩意?我土生土長興凱人,不蒙你,興凱就這么大點,您不信路上遇見了人,您打聽,看看他們認不認識我?!?/p>
“把你的車調(diào)過來吧,跟你走了?!蹦聡鴤プ鲋饔肿鰱|,我們幾個也就不好再說什么。車過來了,雖然上頭噴著烏七八糟的漆,涂鴉著那些小年輕們喜歡的圖案,可那車尾燈實在太過明顯,那就是原來保衛(wèi)部巡檢車改出來的。穆國偉和魁星的眼神里頭有了波動,他倆摩挲著這輛車,哪怕是上了車之后,手把在座位上,也舍不得放下來。
“這輛車,你是哪弄的?”魁星沒憋住,這個型號的車,他開了十幾年。
“這我爹傳給我的,說是當(dāng)年廠子里的運輸車,他當(dāng)年是廠子里的司機啊?!毙』镒用偷鼗剡^頭來:“對了!我爹叫黑七,大爺們認得他嗎?”
“你怎么那么確定我們是這個廠子的人?。俊苯?fàn)敭?dāng)年就在運輸部,要是有黑七這個人,估計他能知道。
“大爺,現(xiàn)在交通再方便,來這一趟也得三個月。您幾位這個年紀(jì),還愿意這么大老遠來這的,除了當(dāng)年廠子的人,還能是什么人啊?咱這地方,要是單論風(fēng)景,真沒啥可看的,窮山惡水啊。也真是感謝您這些老廠子的人,我這不才有口飯吃嘛!”小伙子咧著嘴憨笑起來,這笑容讓我覺得熟悉,我應(yīng)該真的就在運輸部,看見過這么一張笑臉來著。那人黑嗎?我還真是記不清楚了。
“那……,你爹現(xiàn)在還在嗎?”
“早沒了,咱這地方,也是怪,人命短,我估計就是水土不好,水里一股土腥味,喝多了嘴里都黏糊,怎么過濾都沒用。哦,給您幾位喝的水,我是從地球進的,您不用擔(dān)心喝不慣?!?/p>
“你爹跟你說過,廠子是怎么沒的嗎?”
“不是說礦挖完了嗎,說是本來礦就不多了,結(jié)果還出了大事故,他媽廠子直接給干炸了,聽說死不老少人呢!那廠子就給撤了唄,大家自謀生路了?!?/p>
“當(dāng)年的興凱,可真是好啊?!苯?fàn)敻袊@起來,他還想繼續(xù)說下去,穆國偉的眼神卻兇狠起來,他瞪了焦?fàn)敚範(fàn)斠簿桶言挶锘厝チ?,焦?fàn)敱锏煤茈y受,我們都憋得很難受。
“大爺們,你們看,咱們到了老礦坑了!”我順著舷窗看下去,地上兀自陷下去的大坑,坑底非常平整,坑的邊緣輪廓是圓潤的,由西北而正北,輪廓逐漸內(nèi)收,由正北而東北,又斜逸伸展開去,直至冒出一個尖角,才向東南方向拐去,不遠即到達極東點,再向西南收束,整個大坑北部如展翅鯤鵬,而南部則溫潤幾乎如正圓。這哪里是什么礦坑,這是大湖的遺址,是我設(shè)計的大湖!我努力地抑制著自己的情緒,指著這“礦坑”,向小伙子發(fā)問:“你爹跟沒跟你說過,這是什么礦???”
“金子??!我爹說了,這世上金子最貴,興凱當(dāng)年有金子,興凱也就跟著金貴;沒了金子,興凱不就成這個揍性了?!彼麅墒謹傞_,看得出來,他可真是可惜那些金子。
“你爹,就沒跟你說過,這世上有比金子還貴的東西?”
“啥能比金子還貴啊?我跟您說,就為了一塊金子,就能讓多少人玩命了,親兄弟都得互相捅刀子,這要是有比金子還貴的東西,那這興凱還能有活人???”
“那你爹跟你說沒說過,那是哪?”找到了大湖,我閉著眼睛都能指出來老礦床的位置。
“老廠區(qū)啊,大爺,這不算蒙您啊,您幾位要是想去那,可得再加一千塊錢。那地方,不讓進,您明白吧,得打點打點?!?/p>
“進!”這個字,是老哥幾個一起喊出來的。
巡檢車落了地,我們能感覺出來,興凱又變冷了,準(zhǔn)確地說,是興凱的這半球又變冷了,也許是因為我們老了罷,體感上,這里似乎比我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更冷。但寒冷也是有好處的,寒冷能夠凝固時間,老廠區(qū)是我們的興凱,我們的興凱被冷藏地好好的。車間是被人工爆破的,反應(yīng)爐的破口是向內(nèi)而非向外,地面上滿布著紫色的絮狀物,高掛在車間中央的表盤只有輕微的變形,那上頭的時間停留在了中午的十一點。
“小伙子,你別往里走了,我是大夫,為你好?!崩虾T噲D讓小伙子留在廠區(qū)外頭。
“那不行,您幾位在里面出了事,我擔(dān)不起,再說,我都進去多少回了,您放心,地形我熟?!?/p>
我們繼續(xù)向前行進著,地板上的腳印并不深,我們只踏開了一層霜,霜底下是冰,再往下,才是當(dāng)年的鉛板和混凝土,那上面,也許會有血。紅色的天光透過廠區(qū)頂棚上的大窟窿漏了進來,正打在一個碩大的“干”字上,旁邊還有字,只是已經(jīng)被紫色的絮狀物和冰晶覆蓋,看不真切。
“干部松一寸,職工松一尺。我寫的。”士官長的目光順著這條標(biāo)語轉(zhuǎn)到了對面,可那里的墻體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們繼續(xù)向內(nèi)部行進著,穿過廠辦的辦公樓,我們來到了礦床的邊緣,所有的鉆機仍然是完好的,沒有一部鉆頭被調(diào)出到地面,幸好啊,如果他們當(dāng)時對鉆機下了手,那興凱恐怕就不復(fù)存在了。我們沿著生銹的扶梯,一步一步地向下攀援著,扶梯上的特種涂料已經(jīng)剝落,刺骨的寒冷從手心一直傳導(dǎo)向心尖。當(dāng)我們到達作業(yè)面的時候,這里的土地才終于有了一些溫?zé)岬臍庀ⅰ?/p>
“這是廠里的鞋!”焦?fàn)敹琢讼聛?,他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串鞋?。骸暗厥菬岬?,這鞋印是新鮮的!”我們狂奔起來,礦床上的空氣劇烈地進入呼吸道,割得人生疼,嗓子里的血味不斷的翻涌,可我們顧不上,對于這副軀殼而言,我們早就死了,我們這些人只在彼此的記憶里活著呢,多一個人的記憶,我們才能多活一天。
轉(zhuǎn)過作業(yè)面的廢料堆,我們看到了那個跪著的男人,他的手支撐在地上,法令紋深深刻在兩頰,白發(fā)已經(jīng)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我仿佛認出了他,我伸出手,卻沒能觸碰到他。我感覺到了,這是興凱的溫度,溫?zé)岬?,熟悉的,紅色的天光灑在我的臉上,我的血灑在興凱的土地上,它們正彌漫擴散著,和興凱的水有一樣的味道。一片紅色里,我看到了焦?fàn)?、魁星、老海,還有士官長,還有五一、老關(guān),還有那個禮堂,在那個禮堂里頭,老劉和他們站在一塊,他們說,我們這些人,是故紙堆里走出來的人。
尾聲
“來的老棺材瓤子,可真是越來越窮了,不是說這幫渡來人都特有錢嗎?”
“你爹當(dāng)年還那么說呢,他媽的差點把興凱都炸沒了,弄到了幾個子?你可知足吧你,這么些年了,還能有幾個活的。這路錢,兄弟們賺一筆少一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