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奕麟,男,2001年出生,重慶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文學。
后來的我并不覺得曾經(jīng)生活的街道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幽暗。如果說我對于這座城市中其他街道是無感的,那么,對于曾經(jīng)生活過的街道的恐懼使我驚訝萬分。我在那里曾經(jīng)的存在已經(jīng)煙消云散,而我對那里的記憶仍然清晰。我未曾想過自己也會如同一位異鄉(xiāng)人,對那里的事物感到驚奇。一回過神,喜歡的飲料已經(jīng)不賣了。我以為它的限時只是跟我開了一個玩笑,但也就如此沒有儀式感的消失了。清晨與傍晚是這里最安靜的時候。街道不長,兩旁坐落著鱗次櫛比的建筑物。但就算高樓聳立,傍晚的時候也能一眼望透街道盡頭略帶桃色的日落。那是這里唯一不會永久消失的事物。而現(xiàn)在已是夜晚,道路上也逐漸變得熱鬧。我搬到這里已經(jīng)數(shù)年。我想回到故地轉(zhuǎn)轉(zhuǎn),卻只敢在這吵鬧的商業(yè)街繼續(xù)徘徊。
人們的生活仿佛陷入了一個循環(huán),輾轉(zhuǎn)在忙碌與享樂之間,這里的場所與設(shè)施提供了消遣娛樂的服務。然而我卻難以判斷人們看似享樂的行為是否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解脫,又或者這個用疲憊和放縱制成的循環(huán)實則為人們帶來了名為麻木的枷鎖。我并不了解行人的故事,如果說喜悅的人能夠大概率被分辨出來,那么悲傷的人是最讓人捉摸不透的。成年人的喜悅?cè)允切θ轁M面,可悲傷已經(jīng)不再只是痛哭流涕,大抵如此。而有些時候,就算并不喜悅,也仍然需要用笑容或者平靜偽裝。這種行為根植在社會中,但它從何時開始形成我并不清楚。也許是從愈發(fā)細致的社會分工使得我們更像一個機器零件時開始,又或者從遠古時期就已經(jīng)如此。因此,那些看似享樂的行為大概也是徒增疲憊,也許只有真正獨處的時候才能享受片刻安寧。
年齡的限制給我一種錯覺:當一個人正好成年時,他便一瞬間成為成年人。這像是瞬間讓一個人一絲不掛地處于人群之中,又或者讓一個害怕夜晚而藏匿在家中的人瞬間置身于城市夜晚的黑暗之中。對于身體來說,成年終歸只是一瞬間的幻覺。人生理上的17歲和18歲——除了頭發(fā)不斷更替,又或者臉上的青春痘消散又紅腫——并沒有什么不同,但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成年后,他的心理和行為大概也將發(fā)生變化。當然也有不少心境樂觀的青年,很顯然我是前者——在成年后眉頭緊鎖,眼神空洞??邕^成年的界限也讓我的記憶變得撕裂,好像有一道邊界分開了我兒時與青年的存在。如果說我存在的一部分同樣建立在身邊的人與事之上,那么兒時與青年的自我的確是大相徑庭。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久遠的日子也開始變得虛假。那些記憶中的人大多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記憶因此變?yōu)橐环N自我賦予的意義。而當它們轉(zhuǎn)瞬即逝,真實又存在何方?這些過往的事物在歲月中歷經(jīng)沖刷,留下的究竟是精煉的寶石還是無法聚集的粉塵?我也并不知道我大腦中記錄它們的器官是否會因此而不同。如果并非如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的確已煙消云散。我也許該把它們忘得一干二凈,不過這終究是不可能之事。姑且把它們記下,以便能夠保留那一點殘存在以往的自我。不過它們是否真實,終究還是無從考證了。
我兒時生活在老舊的建筑物中。破損的外墻壁讓本就設(shè)計過時的大樓與更新的城市格格不入。樓道里的燈光也是昏暗的。聲音控制的照明燈時常不亮,常常需要一聲怒吼才會亮起一點微薄的燈光。圍繞著建筑的街道落滿了一層厚實的泥土。天氣晴朗的時候它們跟灰塵相差無幾,可在雨天時便會像復活了的生命蠕動到鞋底。即便如此,街道上仍然充滿活力。這并不僅僅代表住宅區(qū)的附近生長了許多植被——進一步來說,它表明孩童能夠直接接觸這些自然締造的生命。時而有孩子在院子和空地上與泥土做伴,揮舞著樹枝。也因為如此,老舊的街道很少能夠有整潔的時候。和雜亂的自然界展現(xiàn)的生機相同,這般凌亂的街道反映出孩童無拘無束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孩子來說這里的世界很小,對于成人來說也并不大。長輩大多相互認識,因為店鋪不充足的緣故,大伙也都需要在同一家市場置辦年貨,在同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因此,與熟悉的人見面在這里并不是需要精心計劃的難事,不期而遇是十分普通的事情。
新春時,經(jīng)常能在一片刺鼻的煙火味中、在泥土和石塊制成的地板上找到燃盡的爆竹。雖然說我對具體的往事的記憶已經(jīng)支離破碎,但我對新年時的煙熏味仍然記憶猶新。這街道的煙熏味也并非獨一,爆竹的氣味混合著一種類似汽油味的刺鼻,而臘腸的煙熏味又混合著一絲香甜。同樣地,煙火燃燒與爆炸的聲音也從未在記憶中淡去。孩子們手中拿著的煙火燃燒時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夜晚的天空中爆炸的煙花則更是吵鬧。街道不長,幾束煙花便能將平時昏暗的一方天地照得明亮。不過,我已經(jīng)七年沒有回到那里,盡管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繁華的市中心商圈環(huán)繞。它好像埋葬了年幼時的往事:就算回到那里,也只是能夠祭奠罷了。
陳是我人生當中的第一個朋友,我們兒時住得很近,從我居住的地方穿過一片長約100米的住宅區(qū)就能到達。陳在我的印象當中是十分強壯的,也因為如此,走在他的身邊總能給我一種安全感。與同齡人相比,陳更像個大人,這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身體比同齡人強壯,還因為他緘默成熟的性格。
我的童年是枯燥乏味的,在大部分年幼的時光里,我便總是需要從居住的地方前往繁華的商圈,進行著單調(diào)乏味的訓練。時而一個個音符僵硬地從我手中彈出,又像一顆顆石塊一般進入我的耳中;時而字字古文死板地從我口中掙脫,自己的大腦卻沒能處理這些信息。我機械般地重復著,腦中的壓力也隨著手上的繭日積月累。有時候我也會向陳傾訴,但我并不記不得他對我有過什么感人的言語安慰。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不太善于表達的,不過我總能夠記得他那真誠的笑容。我沒有跟他發(fā)生過爭執(zhí),在絕大部分相處的時間中,他的表情要么趨于平淡,要么保持微笑。我不記得他有過什么太大的情緒變化,如大笑或是痛哭。但談論到他感興趣的話題時,我能夠看到他眼睛里細膩的情緒波動。他時常為我講述那些虛擬世界中龐大的世界觀,我在陳那里知道了許多虛構(gòu)和真實的故事。即使這些故事在如今并不缺乏,但對于我枯燥的童年來說,它們成了我想象力的來源。因此,構(gòu)想虛幻的世界便成為我減緩壓力的途徑。我喜歡躺在床上想象著奇幻的故事,也會把我和朋友想象成故事的主人公,而那些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身的存在。盡管在現(xiàn)實中我需要進行著像機器人般一遍遍的練習,但在想象世界中我卻能夠根據(jù)自己的意志行事。如果說大部分時間里我像一只木偶,在那些瞬間,盡管我并沒有掙脫線的控制,也至少能夠讓那只無形操縱的手暫時停下。
我喜歡繪畫,陳也是。因此,繪畫成為我們消遣時光的游戲。最開始,我們熱衷于用圖畫把在另一個世界想象出來的故事照進現(xiàn)實。我們在另一個世界里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我們的創(chuàng)作也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造了現(xiàn)實。即使現(xiàn)實生活中并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事情發(fā)生,在虛擬創(chuàng)作之中發(fā)生的故事也讓我跟他好似在另一個世界經(jīng)歷著冒險。當我們交換彼此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常常被逗得開懷大笑。現(xiàn)在想起來,這種將自己與朋友代入的幻想已經(jīng)是幼稚的往事,但在那時卻為我的枯燥生活帶來一絲樂趣。相比我對幻想的熱愛,陳更加喜歡觀察現(xiàn)實的事物。他時常蹲下來盯著街道里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生命,草木抑或蟻蟲。大概也正是如此,他的畫作比同齡的孩子更加寫實。在那樣一個依靠想象力作畫的年齡段,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難免顯得幼稚,又逃脫不了僵硬的思維定式,然而,陳的繪畫更加專注于對現(xiàn)實生命的轉(zhuǎn)述,自然創(chuàng)造下的鮮活場面也在陳的筆下栩栩如生。
我和陳并不只是樂于在腦海與平面中創(chuàng)造。和所有想要在世上留下點痕跡的孩童一樣,我和他總喜歡在房屋旁的院子里撿著樹枝,把它們聚集到院子中間,想要把庭院改造成為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大概是這片房屋太過老舊,并沒有人愿意打掃。院里的石地上長滿了青苔,池塘里也早已經(jīng)沒有了池水,只是偶爾有人會來到這里晾曬衣物。這般雜亂倒是為陳和我提供了一個機會。我和他把零散的樹枝拾到院子中央,像是探險者開辟了一處嶄新的居所。即使庭院里的空間有些許狹窄,雨后從石地板縫隙中生長出來的細枝嫩芽卻好像孕育著整片天地。當拾起掉落的樹枝時,一種歸屬感也進入了我的心間。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最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與這里的生命融為一體。雖然沒有發(fā)達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但陳與我總是不期而遇。但我也感到幸運,幾處狹窄的街道好像就是我跟他全部的世界。因此,我也和他時常能夠有默契地在院中相見。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機會變得越發(fā)稀少。
盡管我一向用成熟形容陳,但不知道從何時起,他變得愈發(fā)緘默。這種緘默不再只是一種成熟,還帶有一絲苦澀。這種轉(zhuǎn)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當我發(fā)現(xiàn)時,我與他已經(jīng)隔了冷漠的面紗。隨著年紀的增長,能夠和他交談的機會變得更少,即使偶爾能夠相遇,也不過是幾句寒暄的問候。陳在和我剛進入同一所中學時便退學,從我的生活中沒有儀式感的消失了,之后也再沒有在其他任何一處地方看到他。聽說他也已經(jīng)搬家,至少童年的我覺得那是一個遙遠的地方。即使距離上并不遙遠,但未知的事物終究是遙不可及。我并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無論是電話抑或網(wǎng)絡(luò)。我依稀記得他曾給過我一個電話號碼,但我并沒有打通過,之后也就忘記了。在接下來的八年里,我問過許多認識他的人,但始終沒能找到能夠聯(lián)系到他的辦法。
事實上,我搬來的這街道離從前生活的地方并不遠,大概半小時的步行便能到達。然而,新的住宅區(qū)儼然更加現(xiàn)代和熱鬧,與曾經(jīng)老舊的建筑天各一方。而這現(xiàn)代化街道的邊界線也在不斷擴大。曾經(jīng)的邊界是一個汽車停放廠:一排排的汽車停放在屋檐下,好像為新舊兩地劃定了界線,也像是一群靜謐的門客守護著這里。不過,這片工廠在許久前已經(jīng)被拆除,現(xiàn)在它們早已經(jīng)被嶄新的建筑所吞噬。嶄新的步行街與美食城從廢墟中生長出來,長成了一片茂密的鋼鐵森林。我難以評價這是否是壞事,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那曾經(jīng)深夜無燈的幽暗工廠轉(zhuǎn)變?yōu)闊艋鹜鞯氖袌?,那些汽車偶爾發(fā)出的低吼也轉(zhuǎn)變?yōu)橛H切的人類嬉笑聲,的確讓我不再害怕在夜晚前往那里??蛇@也意味著曾經(jīng)無人光顧的邊界,對我具有獨特意義的領(lǐng)地變?yōu)榱耸?/p>
尋常的地方。
當然,都市的蔓延并不是無邊無界的。這商業(yè)街的延伸之路也因為前方高聳的圍墻到頭了。我站在這邊界線上,一層苔綠的石墻將曾經(jīng)破舊的建筑牢牢圍住,讓它們保持了十年前的樣貌。圍墻后的世界仍然是沒有什么燈光,但在我曾經(jīng)的記憶中它是明亮的。如今,這種昏暗的氛圍卻讓我感受到一絲不安。我并不愿意穿過那層圍墻,走在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我明白,當我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時,一種不可名狀的孤寂便會涌上我的心間。曾經(jīng)認識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對他們來說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只留下無法觸及的殘影飄蕩在空曠的街道中。那些繁華的商業(yè)街也在向前試探著,也許當它們真正突破圍墻后進駐到里面的建筑時,我對那里也就不再那般害怕。也許那里的確需要一些改造,以便融入嶄新的都市,可誰也不能確保這些變化會不會將那些古老的痕跡抹去。和這般矛盾一樣,我也試著勸說自己與那些往事和解,好讓我對于人生的記憶變得更加連貫,可又害怕和解后便把它們遺忘。我站在這邊界線上,那些悠遠的事情在記憶中變得虛假,可眼前的石墻又時刻提醒著我:它們的確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