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下公的小牛,就不用養(yǎng)它,等待它的命運是悲慘的,兩天內(nèi)它便會成為食客們的盤中餐。
小時候,父親在城市近郊的鄉(xiāng)鎮(zhèn)任職。當時中國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一級政府被稱作“公社”,村一級被稱為“大隊”。那時的鄉(xiāng)村仍保持著較好的自然環(huán)境,高藍的天空,綠色的田野,清澈的河流。我小時候就生長在農(nóng)村,和孩子們一起戲耍,捉蟋蟀、釣魚蝦、抓泥鰍,這是我童年記憶中最快樂、最難忘的時光。
一個暮春的下午,公社食堂的老丁興沖沖地跑來對父親說:“西村老王家剛生了頭牛兒,大伙講好晚上去阿旺家飽餐一頓?!备赣H只是淡淡一笑,沒說什么,似乎等于默許了他的安排。
老丁便俯下身子對我說:“嘿!跟我去抱牛兒?!闭f著伸手來拉我。出于好奇,我就跟他往西村走去。
牛兒是指乳牛生的小牛犢。當時農(nóng)村一些家庭養(yǎng)有乳牛作為副業(yè),乳牛產(chǎn)的奶是農(nóng)村家庭的一項收入。這種乳牛皮毛黑白相間,乳房肥大,產(chǎn)奶量高。
它們主要是由荷蘭引進的牛種,民間俗稱為“荷蘭?!薄K墓δ苁钱a(chǎn)奶,母牛生下母的小牛,養(yǎng)大后又作為乳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繼續(xù)給家庭增加收入。如果生下公的小牛,就不用養(yǎng)它,等待它的命運是悲慘的,兩天內(nèi)它便會成為食客們的盤中餐。
到了王家后院,那牛兒的樣子好可愛?。唸A的身體肉嘟嘟的,嫩滑的肌膚上有一層極細的淺黃色絨毛。毛間透著粉紅的血色,皮下血脈清晰可見,彎彎曲曲。它還不會走路,愣頭愣腦地趴在地上,抬頭茫然地四處張望。
老丁快步走到它跟前,嘴里歡快地嚷道:“呵!夠肥的。”看到這個彪形大漢向自己奔來,小牛兒一驚,它眨巴著眼,顯出一絲驚懼的神色。
這時,老王來了,老丁從兜里掏出幾張紙幣,掂了掂,舉起右手,張嘴在食指上“呸”地噴了點唾沫星子,飛快地數(shù)了數(shù)塞給老王說:“五元錢,一分不少?!闭f完,便貓腰去抱那牛兒。
牛兒用四肢費力地撐起身體,本能地向后退縮。但它軟弱無力的四肢不停地哆嗦,踉踉蹌蹌,沒走幾步,便摔倒在地。它大口大口地喘氣,胸腹隨著急促喘氣而不斷地起伏,渾身瑟瑟發(fā)抖。扭頭看著邊上牛欄里的母牛,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乞求的神情,竟全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樣子。
牛是通人性的生靈,此時,一幕令我難忘的情景發(fā)生了。牛欄里的母牛似乎已經(jīng)明白我們?nèi)祟惖男袨椋庾R到它剛生下的寶寶馬上就要被人拖走,成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只見它用頭不停地碰撞著牛欄的木柵,嘴里發(fā)出悲切的“哞哞”叫聲。
老丁兇巴巴地大聲呵斥它,根本不去理會母牛發(fā)出的抗爭,他一俯身利落地抄起小牛,抱在懷里,一聳身子便扛到肩上,招呼我往外走去。
我忍不住扭頭望去,此時的母牛已不再碰撞木柵,它把頭搭在木柵上不斷地蹭著,鼻孔噴著粗氣,仍然“哞哞”地叫喚著,眼里充滿著悲哀而又無助的目光。
老丁肩上的小牛似乎也意識到了,奮力昂起頭顱,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嘶鳴聲。驀然,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兩行淚水從母牛的眼眶里流了下來。此時它不再叫喚,似乎已無奈地接受自己的寶寶即將被屠宰的殘酷現(xiàn)實,我心中頓時涌出一股悲哀。我想勸老丁退還小牛,可他早已走遠了。
阿旺是大隊會計,老丁說的“大伙兒”是公社和各大隊的干部,一溜十來個人已等在那兒。初生的牛兒肉鮮嫩絲滑,在那物資貧乏、生活水平相對低下的年月,無疑是一頓難得的美味佳肴。這算是公社給基層鄉(xiāng)村干部“開小灶”,改善一下生活,也算是對他們的一種廉價的犒賞吧!
老丁扛著那牛兒,大步流星地向阿旺家奔去。到了他家院子,把牛兒往地上一丟,牛兒跌跌撞撞地挪了幾步,四腳無力地哆嗦著,跌倒在地。一幫人圍上來,用欣喜和貪婪的目光觀賞著眼前這個將成為他們盤中美味的活物。
阿旺找來一根麻繩和一把大鐵錘,殘忍的宰殺開始了。這時牛兒已從地上撐起身體,兩眼疑懼地望著人們,在傍晚的涼風中微微顫抖。老丁熟練地將麻繩套在牛兒的脖子上,用左手拽著,右手抄起大鐵錘猛地朝它的腦門敲去。
我急忙閉上眼睛,只聽“篤”的一聲悶響,牛兒已癱倒在地,痛苦地蜷曲起身子,四只小腿蹬了幾下就不動了。
老丁扯起麻繩,將牛兒綁在一根木樁上,掏出一把小尖刀,往滿是油垢的衣角上抹幾下,一手按住牛頭,一手用小刀在牛脖子上輕輕割了一圈。再從邊上割開幾個小口,將割開的牛皮向外翻開,然后用手抓住翻開的毛皮邊沿用力向下撕扯,動作嫻熟老到。
很快地,一張薄薄的透亮的皮囊被他剝落下來。他把刀一丟,木樁上已是一坨光滑細膩的淡紅色嫩肉。
老丁將它取下,開始開膛破肚,掏凈內(nèi)臟,清洗,切剁。邊干活邊吆喝旁人安好大鍋,架起柴火。
有人早已點上火,灶膛里的火苗跳躍著,燒得很旺。老丁過來竟然直接伸手往鍋里試溫度,嚇得我直吐舌頭。
他大聲嚷著,還嫌不夠旺,要再加柴火,說要把鍋燒得透紅。此時,他儼然是一位指揮官,支使著旁人燒火,配制黃酒、鹽、醬油和蔥蒜等調(diào)料。
他自己抓過一疊草紙,飛快地去擦拭鍋底,一邊興致勃勃地炫耀著生炒牛肉的絕活。說肉片別早下鍋,要用硬木柴將鍋燒透,肉下去快撥十下,要把握好火候,撥多了肉老了,不爽口,塞牙;撥少了肉沒熟。
已有人不斷往灶里添柴,撥弄火堆,火燒得更旺了。鍋下火舌發(fā)出轟轟的響聲,直往鍋的邊上冒,呼啦啦地像一枚枚飄忽的小火旗。
我終于看到整個大鍋真被燒得通紅,老丁用草紙迅速擦過鍋底,紙邊立刻冒出點點火星。
他捋起袖子,像一位登臺表演的藝術(shù)家,嘴里“嘰里呱啦”地哼著鄉(xiāng)間小調(diào),端起切成薄片的牛兒肉“嘩”的一聲倒下去,右手抄起一把鏟子飛快地翻炒起來,肉片在鍋里不停地滾動、翻飛。他又抄起配好的調(diào)料順著鍋沿倒下去,鍋里頓時騰起一股霧氣,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一陣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
我站在邊上默默地數(shù)著他的動作,果真不多不少,老丁將肉片翻炒十次后,隨著一聲吆喝,一鍋熱氣騰騰、香噴噴的牛肉片兒,便像變魔術(shù)似的已被盛滿在了一只搪瓷臉盆里,被旁人端到了堂屋中的圓桌上。一幫人像孩子似的,爭先恐后,歡呼著擁過去,圍坐在桌旁,屋里頓時蕩起牛兒肉的香味和食客們的歡聲笑語。
老丁用牛兒的心、肝等內(nèi)臟做了個湯,又炒了兩盤絲瓜和青菜,阿旺拿出一大壇當?shù)蒯勚频拿麨椤懊柞翻偂钡暮镁普写蠡铩?/p>
有人早已去叫我父親過來一起分享美味。他們又催我上座。我膽怯地向桌上望去,那騰著熱氣的臉盆在我眼里竟然幻化成了牛兒,它正瞪著那雙哀傷而又無助的眼睛。我猛然感到渾身一陣戰(zhàn)栗,趕緊走出了屋。
這時,夜幕低垂,天上繁星點點,鄉(xiāng)野一片安詳寧靜。我毅然轉(zhuǎn)身離去,仁慈的父親也沒有來。在路上,我不禁天真地想,假如將來有人能發(fā)明一種技術(shù),使母牛只生母的小牛兒該多好啊!那些初生的牛兒就不用再遭受殺戮,它們可以快樂地成長,等長大了,還能給人們產(chǎn)好多好多香甜營養(yǎng)的奶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