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靜(山西)
1
誰,在懸崖上雕下厚重的史書?
日復一日,我依舊堅信不疑,居住在一個浩大的神話里。
暮春三月成群結隊的黃鯉魚,以金鱗射成一支火箭,千里逆流而上。
當游至龍門,鰭,鑄成鐵旗,一躍拼盡了一世的氣力。
你聽,一粒黃泥巴包裹的千鈞沉雷,已歡呼成山。魚,早燒斷了尾,化為歷史峰巔上遨游萬里的龍。
幾千年前,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又沿著高原星宿海駛下的九曲大河,闖過無數(shù)險關,一路疏導到龍門。
治水的英雄大禹。
在此飽歷挫折,依舊晝夜前行,終于鑿開了摩天的鐵嶺,一剎那即將吞噬奇峰的洪水奪門而翔。
永久留下,一幅丹青里的炊煙裊裊。
2
屬于我的詞根,是子夜山脊上的一抹紅。
從天際長驅直下的風。
一剎那,我童年驚異的遠眺里,石灰石礦忠實陪伴工人的燈,擊中我夢境底部,擊中永不枯竭的土。
又是什么,緩緩壓得我踝骨下墜。
一抹光。一年年植入,勞作者的遠征。
更早的時候,一抹北極之光,擊穿誕生之初的鐵門,在晉南中條山脈的云根下游動不已,預設了時光千重嶺后的我,拾起會歌哭的筆,拾一根最初燒紅左心室的鎢絲。
光,在一個小女孩的單薄影子外,烏黑煤池對面,還勾勒出一個職工之家方正的門框,木料的紋理。
指尖的藍墨水驟然奔流,露出堅定的金屬。
近處氧化鋁廠區(qū)的千百機械,用盡了一世力氣奏響的樂章,印入黃河一高一低的濤聲。
3
深冬的上方,野馬群的踢踏音卻近了,一陣陣比鼓點還緊密。
亂石躲入洪荒,一直藏入蒼白的天幕背面。風,只將天地當作一件容器灌滿,又揪出深埋的狼嚎聲,拋向荒原劇場雪砌的四壁。
父親,和這項有色金屬工程的開拓者們,強忍肺腑底部的嚴寒,雕下放馬灘上一行深深的腳窩。
以夢為刀,步履為墨。驀然回首,他的眼神十分堅毅。
漆黑的大水,漫過了十分困倦的眼,父親和同事們,不舍地收起紅藍鉛筆、標尺與圖紙,夢境底部,逐漸演繹滄海桑田的傳說。
演繹一整幅的河面上,漂滿了迎春花的鵝黃。
半個冷饃,一塊咸菜疙瘩,縮在豁口的搪瓷碗里。
幾年后。
千古荒原上,一座現(xiàn)代鋁城朝氣蓬勃,拔地而起。
我又覓見,父親目光的小小一隅,在石榴高懸的紅燈籠里,永遠藏著一個家的暖洋洋。
4
河口的風,說起就起來了。
它拽緊水的拋物線,滾出低沉的咆哮。小分隊,追上大河灣的一行雁,舉起兩翼,翱翔在比風更高的地方。
近30米的槽子,一枚樹葉飄入中部人孔,無法丈量的暗中它望不見槽頂,也掃描不見,槽底水分子囈語的霜。
他明白,大地上的人多渺小,勁風一吹,黃塵揚起,滲出螞蟻爬行的氣味。
在無數(shù)飛行、潛泳與蠕動的生靈中,有一個白胖的小男孩,等待返家的爸爸,有一群朝夕奮戰(zhàn)的同事,等待捷報的雪花。
一個舞者,他,隊員們信賴的大哥,收下橘黃色的稱謂舞者,在高空管道上行步自如,揮汗如雨,舞動潔白的雪浪。
5
鋼鐵的叢林里,飛旋起,柔悅而動人的鴿哨。
三十年前,我們舉家遷來,巨大的沉降槽,正歡欣而勻稱地吞吐著料漿。
草,一半醒了,從高原星宿海駛下的大河卷成螺旋,馱著渾厚的古老影像,又露出一截金黃的底片。
崗位女工,一夜巡檢,用瘦小的量筒,貼近槽子龐大的心語。
她一次次爬上高大的槽子。
一筆一畫,用忠實的記錄,守候一抹綠瑩瑩的晨曦。
羽鴿,比山頭的雪潔白。
淡金子樣緩緩流淌的陽光中,振翅而起,徘徊又飛揚。
主控室前,金色、銀色與純白。
淌為和諧的音符,迸發(fā),跳躍,刷綠了碧天下的春樹,明凈的廠房含笑在春的抹畫中。
主控室后,是職工親手栽的三排樹,懸掛一張張全家福,閃爍三月愛的結晶。
她與夫,搶修槽子時,頭頂堿蒸汽,鉚足了身上的勁兒。她與工段所有同事,穿上長筒雨靴,擰成了一根堅固的探測繩。
工余時,她與姐妹,埋頭翻譯翠坪。
春,跋山涉水的使者,晝夜巡檢在綠化的工業(yè)園區(qū)。
濃濃的暮靄,又四合了。
一先,一后,析出窗口的燈。還記得嗎?落日的剪影里,她騎著單車上崗,白鴿掠過山楂花蕾,上下盤旋而歸。
6
我說,姐姐。
你戴安全帽的工地照,雙眸比不遠處清澗灣的水清,倒映蒼穹的一碧萬里。
秒針的尖上,我的腳離開了靴子,又回到原地。
好吧,讓我與雕花的老座鐘一起凝固,看你在高溫高壓高堿的車間走動。
三月里,藏著一個比山桃花美的節(jié)日。
最金黃的星星,也沉睡了,灰白的巡檢小道沉睡到大地夢境的底部。
你擰亮手電,不放過一絲泵異常的呻吟,像一個守護神,從閥門,留下每一滴彌足珍貴的水。
姐姐,你目不轉睛,酸痛的胳膊,始終高舉心愛的機子。
廠區(qū)設備,一臺臺通過了星級驗收,洗工作服時,你微笑了,衣領上噴出兩個紅蘋果。
搶修時,姐姐,冷卻的窯筒,布滿了腳釘。
一行人抱著攻堅的決心魚貫而入,小心翼翼踩著釘隙,你尾隨送水到窯的深處。
比崖壁上的紅蕾更勇敢,凌空的翠柏更堅決。
我說,姐姐,艱難的環(huán)境鑄造了你,柔弱的步子,脊梁的射線卻翠色淋漓,為工友送去春的融融暖意。
7
東部天空,正在滑移。
一輪火紅,在天際的縫隙里躍躍欲動,雖然它遠在天涯,卻最能聽懂一粒泥巴的腹語。
它先從一座細高的槽子拔節(jié),俯瞰廠區(qū)朦朧的毛毯里,抽出了一根麥子。
我靜佇,高處平臺上。
大地的調色盤晃了晃身子,將一幅壯觀圖象蒸騰成流蕩的光與色。
廠區(qū)槽罐集結,管架林立,恍若千帆競發(fā),奮勇爭前,欲駛向河流的盡頭,令人嘆為觀止的汪洋。
流逝的砂子,猶記我剛進廠時,巡檢上了螺旋分級機的高臺。
極目遠眺,一根根管道的青春引吭下,偌大一片場地上的設備設施,無不舞動生命的韻律。
晨風清涼了我瞳孔里的夢,卻沿著徐徐伸展的雙臂,流淌下話語的悠長。
無論球磨機的碾壓,還是添加晶種工序的開悟。
無論沉降槽里的沉默,緊隨其后的孕育、反省、突破與震蕩。
還是高溫高壓高堿容器里晝夜不休的磨煉,當銀白色的氧化鋁粉駛出生產(chǎn)線,胸中裝著乾坤日月。
制作成品,身手非凡。
縱使以沉默的方式,問候世人,絲毫不會改變內斂的光芒。
8
一個鏟車老司機,又披掛上陣,胸肌跳躍無盡的活力,與寬廣河面自成紋理的船工號子,與寧靜岸上的黃土梁峁一起震蕩。
登上高高的車門,關閉了蟲鳴、畏縮與得失。
你鎮(zhèn)定自若,右眉一揚,驅動向蒼穹揮臂的車,驅動了一個盛夏的豪情。
一粒泥中漂泊的大陸,劃出一道道逶迤的波痕。
夜幕下你漫步喧囂的大街,荒蕪卻從腳踝汩汩涌冒。
在燈帽里,重筑一片場坪吧,退休老司機蒼白的頭發(fā),突然飛揚起來。
重鉆入駕駛樓,準備駛近逼仄的槽門,鏟出堿蒸汽猶滾的料漿,再完成一個高難度的動作。
往昔工友的喝彩,支撐路燈的四個維度。
你的發(fā)根,突然染成烏黑的詞根,冒芽,抽淡青色的枝,搖曳著運漿騎手一生的驕傲。
浩渺心海的底部,岸,始終在漂移。
篤,篤,老司機放下拐杖。
邁開右腳,跨入三月新辟的疆場。
9
馬上要交班了,她盤好皮管子后,從工作服胸兜掏出一枚上弦月,栽入一顆泥土最初的熱淚。
那么,它是橘黃色的,還是黃褐色的?她仰望西天時,一切已隱沒于緋紅的朝霞。
盡管子夜搬動一考克,幾乎耗盡渾身的力氣。
盡管參與清理容器結疤,變成了一個灰人兒。
屢次演講,表現(xiàn)優(yōu)異,她有機會上調車間,她卻留下了,她只是不習慣失蹤了,一排草綠色電泵前行走的姿勢。
難以理解的人,只瞥見她平常不過的相貌,以至雀斑。
她卻凝望,月牙兒破土而出,長成金燦燦的葵花,枝頭高高挑起一輪皓月。
10
一千片銀亮的帆,在滄海的另一端,是否托起了三足烏的雙翼?
一車車銀白的鋁粉,從大地的腹語里疾駛而出,制作成國家重要工業(yè)產(chǎn)品,與人們日常難離的器具。
辭典一角切割而下的大河,一路審閱了多少蒼山,依舊為龍門雄風,飛湍成箭,昂首長嘯,依舊為鐵削的雙崖,拍擊不絕,滾雷邀電,將成千上萬勞作者的臉龐,永久刻入浪的左心室。
群山的回聲中。
這多像,她奔涌過大梯子崖,深情抬了一下額頭時,接近黃河三門的石門咽喉了。
一千多級峭壁上開鑿的石梯,從奇峰上的一痕絳紅,從歷史云煙的深處翻卷而下,已成為她的一條支流。
海,在遠方側了一下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