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邇殊，女。作品散見于《清明》《雨花》《四川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滇池》等文學(xué)期刊。出版長篇小說《紫乾小鎮(zhèn)》《石羊美人》《紅彝夢》《阿莫沙蒂》等十余部，短篇小說集《紫乾鎮(zhèn)的小人物》《簾幕無重數(shù)》，散文集《彝族味道》。曾獲云南省第五屆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三等獎、天津市第十七屆全國“文化杯”梁斌小說獎長篇小說三等獎等獎項。

在家里宅久了，人生長成植物，原地扎根，可供吸收的營養(yǎng)漸漸變少。于是，城市籠子關(guān)不住向往野性的心。對于有些人，山林、晨光和雨露是刻在血液里的邀約。

群山經(jīng)過春的撫摸和夏的親吻變得溫柔碧綠，肥沃的土地盛不下勃勃生機，山菌從沃土中漫溢出來，像奶奶翻出圍裙的大兜小包捧上香甜糖果。

山菌就是神秘糖果，一把把五顏六色的小傘從土里拱出來，一嘟嚕一嘟嚕的，剛睡醒的模樣。

山菌擅長隱藏野心，長得不起眼，實則是森林的霸主，小傘只是真菌子實體的傘蓋。山菌是繁殖器官，它的實體是菌絲，在陰暗腐朽的地方可以綿延數(shù)十公里?？菽練埢ɑ蛘呤w遺骸，通過它們在生死之間切換，把有機物轉(zhuǎn)變?yōu)闊o機鹽，告別生命又迎來新生。它們存在于看不見的地下、殘體內(nèi)部，潛滋暗長，日夜膨脹。

人們不在乎山菌的野心，森林不是理想的棲息之地，在遠(yuǎn)離自然的城市，人們的生活能獲得最大的便利。然而，山菌會帶來自然的信息，喚醒藏在人身體里的自然屬性，一口山菌，把封存太久的質(zhì)樸全面釋放出來。北方客人叫它蘑菇，執(zhí)拗的云南人一遍遍糾正，不是蘑菇，是山菌。蘑菇可以人工種植，山菌是完全的野生狀態(tài)，人的技術(shù)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人去得多的地方，山菌就躲起來，就是熟悉的地方，若是密林蓋不住貪婪的氣息，山菌便從此銷聲匿跡。

每朵山菌都有它的脾氣。有的與人類不對付，紅傘傘、白桿桿，吃完一起躺板板的毒紅菇、毒蠅傘、紅網(wǎng)牛肝，還有身披黃金甲的窩柄黃乳菇、臭黃菇。常見毒菌有一百八十多種，或艷麗妖媚，或冰清玉潔，卻怨毒深種，碰不得。惹不起躲得起，看到毒菌，只管走開，于人有毒，于自然卻是生命奇跡。若是以貌取菌，又會上了它們的當(dāng)，有的山菌顏色灰不溜秋，狀若土疙瘩，顏值呈負(fù)數(shù)，比如鵝膏菌、白毒傘、秋生灰孢傘等，毒性也不小。

山菌天真健忘。春風(fēng)吹過大地，夏雨噼里啪啦深深浸潤，閃電和雷聲像鬧鐘短促催過一遍，山菌就忘了前塵往事，活潑地從土里探出頭來，撐開小傘，東張西望，好奇心有多旺盛，生長就有多迅速，灌木和小草都得驚掉下巴。

每年四月至七月，山里山外的人就準(zhǔn)備趕赴一場每年必至的山野之約，來一次美食界的“危險之旅”。

吆喝三五伙伴，人們趕在太陽升起之前走進(jìn)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只為采得新鮮的山菌。山菌嬌嫩，不貪戀陽光雨露，見識過人間美好，三五天時光便迅速萎謝，留下一團黑色的謎。

有時為了得到更為珍貴的黑松露，有人還牽狗趕豬，利用動物朋友靈敏的嗅覺尋找菌中瑰寶。人們用價格把山菌劃分出等級，最低等級的毒菌遭人嫌棄，反而活出了完整菌生，恣意自在。最尊貴的松茸、松露、牛肝菌，長得再烏漆麻黑，也躲藏不住，露出丁點氣味或菌色，便會被人從層層覆蓋的枯枝敗葉下挖出來。

大部分的菌中之寶大家舍不得吃，山野之物進(jìn)入城市高檔餐廳，甚至漂洋過海，搖身一變，成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珍品。炭烤、切片、燉煮，加入不同的配料也無法掩蓋它天生主菜的氣息。

云南人大多有采菌經(jīng)驗，喚之為撿菌，類似淘買收藏品。逃離家中瑣碎，鉆入密林，清氣秀木，蟲鳴鳥唱，走走停停，哼哼唱唱，自在愜意。有的特別癡迷，有的并不喜歡。這場山野之約無論身體力行還是封存記憶，想起來都是美好的。只要有過一次，這種奇特經(jīng)歷就會腌制在記憶老壇，忘也忘不掉。每次撈出，濕漉漉的，鮮香如昨，散發(fā)迷人香味，品咂人總能報以滿足的微笑。

第一個吃菌的人是誰？已無從知曉。人們從幾千種真菌中分辨出兩千多種可食用菌和更多的不可食用菌，肯定需要漫長的吃菌經(jīng)驗累積，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周秦以來在宮廷燕食中流行的宮廷菜，自唐宋以來在縉紳士族之家形成的公府菜，隨著佛教的傳入和中國本土道教盛行于世而出現(xiàn)的寺院菜或齋菜，都能找到真菌的身影。唐宋以后，《東京夢華錄》《夢粱錄》《都城紀(jì)勝》和《西湖老人繁勝錄》等著作中，載有炒雞蕈、乳蕈、麻菇絲筍燥子等菌菜。元代以后，在蒙古人食俗的影響下，出現(xiàn)在菜譜中的菌菜種類更加豐富。在《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飲膳正要》等著作中記錄了酒烀蕈、咸豉、三色雜熝、玉葉羹、兩煎魚、假魚膾、葵葉羹、葷素羹、圍像、荷蓮兜子等不少菌菜。明代《揚州畫舫錄》《天廚聚珍妙饌集》等有烹飪菌菜技藝的記載，最豐富的是乾隆年間江南鹽商童岳薦抄錄秘籍《調(diào)鼎集》中，輯錄各種菌類菜點多達(dá)二百余種，匯南北風(fēng)味于一冊，異彩紛呈。入饌的菌類有口蘑、肉菌、榆肉、云耳、黃耳（金耳）、銀耳、香蕈、雞樅、竹蓀、羊肚菌等十余種，單就口蘑菜就多達(dá)二十余種烹調(diào)搭配樣式。

山菌不會因為畏懼人們的口舌之欲就不再生長，每年夏雨過后，山菌就像夢想一樣開滿山野。人們也不會因為吃野生菌產(chǎn)生不良反應(yīng)，就放棄美食。平常毫無脾氣的青頭菌也會讓體質(zhì)不佳的人中毒，輕則頭暈，重則嘔吐。拋開野生菌已知的營養(yǎng)價值，比如豐富的蛋白質(zhì)、單糖、雙糖、多糖、十五六種氨基酸、多種維生素和微量元素等，鮮香脆嫩的口感，同樣令人無法抗拒。

哪種山菌最好吃？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法國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喜歡黑松露，譽之為廚房里的黑鉆石。家鄉(xiāng)永仁縣的黑松露小有名氣，我們叫豬拱菌或者塊菌。長相最為低調(diào)，黑不溜秋的一團菌疙瘩，還常常埋在土里不露臉，自帶神秘香氣，眼睛看不見，鼻子最好使。山豬放養(yǎng)在外，有時能從土里拱出許多。鮮脆是不用說的，不過山豬喜歡的香氣不是每個人都接受得來，我就一臉嫌棄，什么怪味道，像被臭屁蟲爬過。

日本人喜歡松茸，未開苞的形狀像大號螺絲釘，披著棕黑條紋的紗幔，切開之后，露出潔白芬芳的內(nèi)里，薄片直接入口，也可以蘸芥末、醬油、醋和一點點新鮮紅綠椒。日本人稱之為山中鮑魚。我很小就吃過松茸，口味太過清淡，小孩子不喜歡吃，也不知道鮑魚是什么味兒。直到很久以后我吃到鮑魚，暗自對比一下，還是松茸好吃，不會跑肚，妥帖舒適，也不用那么多大料去腥，帶著山野的氣息，嚼在嘴里，春風(fēng)夏雨秋露冬土的滋味就濃縮在嘴巴里。

普通大眾最喜歡雞樅、牛肝菌和羊肚菌。汪曾祺、阿城都贊美過雞樅的鮮美，夸張地說雞樅的鮮是會把人脹死還想吃的鮮。不需過多配料，一勺鹽、一瓢水和一把洗凈的雞樅，就能熬出賽過雞湯的人間仙湯。雞樅長相樸素，灰皮、白皮兩三種，就像秀外慧中的女人。吃過雞樅的人都知道，雞湯能吃剩半碗，從來沒見人吃剩過雞樅湯。吃野生菌的季節(jié)，光盤行動是不自覺就盛行的習(xí)慣。

牛肝菌的美藏在心里，外表顏色屬于臟色系，各種不新鮮的、被蟲咬過的牛肝顏色，非常不討喜。油鍋熗幾顆干辣椒、紫皮蒜，撒上一勺鹽，翻炒牛肝菌，空氣中就彌漫起引人垂涎的香氣。平時叫不動吃飯的小孩，一聽吃牛肝菌，也會舍了手機乖乖圍攏到飯桌邊。

我想，羊肚菌是最向往大海的山菌，愛屋及烏地披一頭漁網(wǎng)在山林里孤獨癡想。直到被送入湯鍋，在潔白湯汁中成就了遠(yuǎn)行的綺夢。泡羊肚菌時，不能用滾水，過高的溫度會破壞它的口感，也不能用冷水，低溫激發(fā)不了它的熱情，需四五十?dāng)z氏度的溫水泡發(fā)。羊肚菌不似雞樅那樣可以獨立成湯，它喜歡伴隨排骨、雞肉、羊肉入味，遇到什么，就全身心浸入對方的氣味，像戀愛中的女人。

從書籍到餐桌，山菌給人們的記憶如此神秘美好，引人入勝。可最耐人尋味的部分還是在山野，加入風(fēng)雷雨露和日月精華的靈感，野生菌才有直擊人心魄的靈魂。

懷揣不同目的的人們早早走進(jìn)大山，山間霧氣沒有彌散開，深深淺淺的水汽和青草、野花、松脂、泥土混雜在一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呼一吸之間，肺被干干凈凈地清洗了一遍，人們頓時神清氣爽起來，昨日的煩惱殘夢像陳舊的蟬殼蛻下來，隨風(fēng)消逝。

禁不住想吼上一嗓子，或者唱起情意綿綿的山歌：“我家住在大山坡，路邊松樹有兩棵。樹下有口大水井，井邊有人來唱歌。聽說妹家牡丹開，牡丹扎實開得好。方圓幾里難找著，問哈小妹咯歡迎？”顫顫裊裊地，總會從某蓬山茶花叢背后，或者茂密的松林深處傳來應(yīng)和聲：“妹家住在山箐底，路邊有花又有刺。箐底石頭出河水，一年四季花不斷。妹家牡丹開得好，十里八村難再找。阿哥看花要防刺，莫嫌刺多空等著?！鄙礁柙鐩]了當(dāng)年找對象的功能，歌詞仍然是纏纏綿綿的愛戀，唱了幾千年，情情愛愛總是唱不膩。

撿菌的人不再感覺孤單，懷著欣喜的心情一頭鉆進(jìn)密林，太陽溫潤得像枚新鮮的卵，怎么看怎么美。陽光透進(jìn)密林，經(jīng)過水霧折射，色彩變得富有層次，影像立體充滿動感，山野醒了過來，幻化為各種精靈的樂園。人的眼睛和腳忙個不停，手和嘴也不閑著，見鮮綠欲滴的冬青樹葉，揪下一片放在嘴邊吹出鳥鳴般婉轉(zhuǎn)的旋律，遇著小石積、野藍(lán)莓、白莓或者火把果，少不了吃個滾肚飽。

進(jìn)入山林的體驗不是永遠(yuǎn)都美好的，野生菌喜歡潮濕背陰、雜草叢生、落葉覆蓋的地方，城里人的嫩皮膚很快就受不了密林的山蚊、果蠅和飛蠓，有時候整個腦袋都被一堆黑乎乎的山蚊子包圍著，聒噪得聽不見山泉水響。不知哪里開始癢，越撓越癢，接著大面積擴散，全身都癢，眼皮、耳垂、后頸、手臂、雙腿，衣服防御不住這些天上飛的小東西，先是裸露的皮膚，接著肚皮、膝蓋、肩甲都長出紅疙瘩，一粒粒、一簇簇、一片片，慘不忍睹還抓心撓肝地癢。

游玩的人知難而退，見過了被前人嫌棄和已經(jīng)被蟲蟻咬過或者夜里偷偷長出的山菌，拍了照發(fā)了朋友圈，來過，見過，受傷過，便火速倉皇逃離。

留下執(zhí)著的人，懷有不同心愿，有的想收獲更多滿足感，有的愿換取更多辛苦錢貼補家用，大多經(jīng)受過山林、陡坡、怪木的考驗，闖過火螞蟻、細(xì)蚊、蜱蟲、毛辣丁、水蛭、蜈蚣或者馬蜂的關(guān)口，還要留心蕁麻草、漆樹這些會讓人過敏的植物。不是每次都難，時常行走山中的人會備上白藥和清涼油，記住上一次吃虧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有一堆經(jīng)驗可供參考，乃至安然無事。幸運的話，能采到不少山菌，心中的成就感比膏藥還祛癢止疼呢。

更多的困難在腳下，美味極品藏匿在更深的山林處。山勢越發(fā)陡峭，去年經(jīng)過的痕跡已經(jīng)被野草灌木覆蓋，再難尋覓。遮天蔽日的密林里，汗水浸透全身，在靜寂里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仰頭透過松林和櫟木混交的樹葉，藍(lán)天白云被切割得斑駁破碎，上身在陡斜山坡保持平衡，還得注意腳下松軟濕滑的腐殖土蘊藏著珍貴的野生菌，眼睛不夠用，還得鼻子幫忙。

走得更遠(yuǎn)的人才能真正能品嘗到珍品野生菌，他們和野生菌一樣倔強，因為每年夏天的山野之約不僅是山林與美食的約定，還是大自然對勤勞的山里人一份無私的饋贈。摸清野生菌的脾性和習(xí)慣，熟記它們的生長地點，如約而至，總會有年年不重樣的驚喜等在前方。

山里人懂得感恩，信奉長久，留下的菌窩用土或者枯葉填埋好，菌絲在，約定就一直在。懂得尊重和守護(hù)，是人們遵守誓約的方式。

山野之約像生命密碼刻進(jìn)了云南山里人的身體。雨季到來前后，山野發(fā)出邀約，人們就管不住自己的腳，心長出翅膀飛向上次約會的地方，口腹也開始了深切的思念。等天收了雨腳，趁著晨曦薄霧，帶上竹籮和木棍，奔赴山野之約，了卻一年來的相思之苦。

責(zé)任編輯" "謝" " 蓉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