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是臧棣寫于1997年的作品,以生活中常見的植物為寫作對象,體現(xiàn)了作者對日常生活的細微觀察和反思以及對詩歌寫作的探索。文章以臧棣的《菠菜》為例探討日常生活中的詩學。
一、微小生命的感知
有著評論家、詩人雙重身份的臧棣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歌,由其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臧棣的詩歌風格多變。在語言方面,根據創(chuàng)作的需要,他不僅靈活運用書面語,而且不忌諱口語的使用,這讓臧棣的詩歌呈現(xiàn)多樣、豐富的語言形態(tài)??梢姡煌L格的創(chuàng)作對詩人創(chuàng)作充滿誘惑力,又對創(chuàng)作者產生深刻的影響。臧棣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著清醒的認識,并沒有沿用一種寫作風格,而是做了多種寫作風格的嘗試。揭掉大多數人對臧棣“學院派”和“知識分子”的標簽,單純地考察其詩歌文本可以看到,臧棣其實比那些整天扯著脖子喊注重日常生活寫作的人更重視,且懂得如何書寫日常生活。在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更多的是對盛大的歷史事件或者當下發(fā)生的重大事件投入較多的關注,在習以為常的生活中,對溫度的感受或對細小事物的觸覺乃至美食的嗅覺和味覺,于整個生命長河中,只是曇花一現(xiàn),渺小甚微,而正是這些微小的事物與人們的生命緊密相連。對于獨立的個體生命來說,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的感知是生命力量的具體表現(xiàn),而臧棣就是通過對這些看似輕巧、不被重視的事物的探索,建構著有關植物的詩學。正如周瓚所說:“當我們細心地研讀臧棣的詩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人尤其擅長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聯(lián)系、縫隙、突破口,以成就經驗的復雜性。這樣一種處理日常生活的方式是要使作為公共空間中的日常生活變?yōu)樵娙斯P下的詩生活,變成一個飽滿的、引導我們的感官沉迷其間而獲得審美愉悅的語言世界?!痹陉伴Φ闹T多詩歌中,本文選擇臧棣20世紀90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菠菜》予以解讀,從中感受臧棣日常生活寫作的詩學魅力。
二、“藏”在菠菜里的你和我
這首詩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先看第一部分,即第一行至第八行?!懊利惖牟げ瞬辉涯?藏在它們的綠襯衣里?!笔紫孺i定兩個關鍵詞“美麗”和“綠”,“綠”是菠菜的本色,而這種“綠”在詩人眼中是美麗的,因此詩人用“美麗”來形容菠菜。在此行詩中,“綠”代表某種美好的特質,比如純粹、溫暖、生命力旺盛等。詩人本人也有這種“綠”的特質,所以認為菠菜是“美麗的”。從另一方面說,也就是“綠”的特質才讓菠菜“美麗”,正是這種“綠”的視覺效果,從而遞進為心理上的“美麗”。在這兩行詩中,把“你”“藏在它們的綠襯衣里”中,從語義上來看,“菠菜”是施動者,“你”卻成為受動者。一個“藏”字凸顯了菠菜對“你”的保護。假設這里的“你”是人,而“綠襯衣”藏“你”即菠菜藏人,這一植物作為施動者、人作為受動者的關系,更加彰顯出菠菜的力量。臧棣把人與物之間的關系進行調換的同時,在營造菠菜形象的前提卻進行了否定?!安辉币辉~說明了菠菜“可為”卻“不為”的態(tài)度,也為下文的展開埋下了伏筆。
接著寫道:“你甚至沒有穿過/任何一種綠顏色的襯衣/你回避了這樣的形象?!边@里,臧棣把菠菜比喻成任何一種綠顏色的襯衣,“你”作為主語顯現(xiàn)出主體性。在這行詩中,“你”又變成了施動者,菠菜即任何綠顏色的襯衣變成了受動者,恢復了人們常見的施動和受動的關系。結合前兩行,人或物作為施動主體、物或人作為受動的客體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可相互轉化的關系。需要強調的是,這里人與物關系的互換再次用了否定的句式,“你甚至沒有穿過”和“你回避了這種形象”,其中充滿了矛盾的情緒。倘若這種形象是純粹、高大、有旺盛的生命力的,“你”為何要回避呢?是否正是因為回避這種形象才能讓“你”更自由、更有安全感?!岸夷芨宄赜浀?你沉默的肉體就像/一粒極端的種子?!薄俺聊娜怏w”即沒有被菠菜藏在綠襯衣里的部分,把菠菜的肉體比喻成極端的種子,正是這種“極端的種子”,進一步表達了“回避”的態(tài)度。而這一切都被“我”清楚地記得,這里把“我”置于與“菠菜”和“你”之上,用觀察或者與之一起經歷,跳出“菠菜”和“你”的關系,用第三者的角度更為客觀地陳述詩人所要表達的詩意。
三、美麗的想象
再看第二部分,即第九行至第十八行?!盀槭裁床げ丝雌饋?是美麗的?為什么/我知道你會想到/但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部分第一句以反問句式拋出一個疑問,把菠菜的美麗提高到另一個維度,后面繼續(xù)發(fā)問:“為什么/我知道你會想到/但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再次強調了“你”也知道菠菜是美麗的,但不會提出菠菜為什么是美麗的這個問題,其實是再次確認菠菜是美麗的。“但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這句又是反問句,表現(xiàn)了臧棣善于運用微妙的心理,多次發(fā)問,與首句形成相互呼應的關系,突出菠菜就是美麗的。
繼續(xù)往下看:“我沖洗菠菜時感到/它們碧綠的質量摸上去/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边@句充滿豐富的想象力,是筆者認為最有趣的詩句。波德萊爾認為,想象力是一種近乎神的能力,它不用思辨的方法,而首先覺察出事物之間內在的、隱秘的關系、應和的關系、相似的關系。在這里,詩人覺察到了菠菜與我內在的、隱秘的關系,把自己和菠菜的相似之處呈現(xiàn)于文本。胡續(xù)冬認為這句詩含了歡愉的、幸福的性幻想成分。他認為“沖洗”和“摸”具有性幻想相關的色情意味。筆者贊同胡續(xù)冬的看法,因為臧棣提到在詩中寫到“摸上去/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這里無疑給生孩子的對象設置了一定的想象空間,在這種想象空間里,對象也是美麗的。只有和美麗的對象發(fā)生“摸”和“沖洗”所設置的性關系,才會有孩子的出生。因此,“摸”和“沖洗”無疑是對翻云覆雨前后動作的描述。波德萊爾曾說過,想象力是近乎直覺的能力,并有著濃厚的神秘色彩。這當然不是對想象力的科學說明,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波德萊爾并未割斷想象與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系,因此,他認為必須說明的是,“想象力越是有了幫手,才越有力量,好的想象力擁有大量的觀察成果,才能在與理想的斗爭中更為強大”。而臧棣正是在日常生活中對事物通過大量的且獨特的觀察,基于現(xiàn)實的物象菠菜激發(fā)想象力,讓菠菜充當“幫手”。詩人把想象力的敏感建設在客觀事物的觀察上,加強了想象力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臧棣在創(chuàng)作該詩的過程中并沒有因為事物的外在性禁錮自己的思想,而是自由地、隨心地設置詩意的棲息地,達到詩歌所要表達的最佳效果,讓菠菜更具有力量。
四、日??臻g的書寫
下面來看最后一部分,第十九行至第二十七行?!安げ说拿利愂谴嗳醯摹?,這種“美麗”是什么形態(tài)的美麗?暫且理解為,這種美麗正是上文提到的純粹、溫暖、生命力旺盛等美好的特質?;蛟S是因為菠菜具有這種特質讓才會顯得脆弱。在這部分,臧棣并沒有交代與“脆弱”相對應的參照物。他繼續(xù)寫道:“當我們面對一個只有50平方米的/標準空間時,鮮明的菠菜/是最脆弱的政治。表面上?!敝链怂沤淮瞬げ说摹按嗳酢?,而且這里所用的人稱代詞“我們”代表具有某種相同特征的一類人,這里區(qū)別于上文中的“我”,人稱關系發(fā)生了轉變,是指與“我”共同生活在“50平方米的標準空間”的另一半,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美麗的對象”。從空間上來說,臧棣這里描述的是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社會空間是一種被構建、被規(guī)劃的、被確立的、切斷的空間,站在新資本主義角度來說,這種空間是促進生產關系再生的場域,是被控制的空間。這一空間也就上升到了一定的社會組織層面,而這首先與有預謀的行為相關,其次,與那些可以被定位的(local-isables)社會需要本身有關。“50平方米的標準空間”表明了該空間的物理范圍,用精確的數字標明了該空間是被控制、被割裂的狀態(tài),這種簡單的描述把20世紀90年代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現(xiàn)狀揭示出來,從而突出一種“空間的政治”屬性與結構。就精神空間來說,與大自然廣袤而自由的精神空間相比,這種“標準”無疑是給人們的思想空間戴上了枷鎖,因而“鮮明的菠菜”在這種“標準”下也淪為一種政治。在外界強大空間即政治的壓迫下,菠菜的“脆弱”凸顯得淋漓盡致。這三句詩把全詩所要表達的主要矛盾推向了高潮。
再看最后幾句。“它們有些零亂,不易清
理;/它們的美麗也可以說/是由煩瑣的力量來維持的/而它們的營養(yǎng)糾正了/它們的價格,不左也不右?!薄扒謇怼薄盁┈崱薄熬S持”“營養(yǎng)”“價格”等詞匯暗示了當時臧棣生存在20世紀90年代的生存狀態(tài),由個體存在的狀態(tài)反映出當時整體社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如陳超在《中國詩歌先鋒論》中說到的:“‘歷史想像力’要求詩人具有歷史意識和當下關懷,對生存——個體生命——文化之間真正臨界點和真正困境的語言,有深度理解和自覺挖掘意識;能夠將詩性的幻想和具體生存的真實性作扭結一體的游走,處理時代生活血肉之軀上的噬心主題?!痹谧詈笠徊糠挚梢钥吹?,臧棣對日常生活中所見之物菠菜的美麗,使用了動詞“清理”“維持”“糾正”,并使用了經濟學術語“價格”,還使用了帶有雙關語屬性的“不左也不右”等技術性表達,具有濃重的反諷色彩把詩歌的“技術化”和“知識化”內化為詩歌的“日?;?,通過這一系列的技術和語言行為,建立人與外在物質生活之間的橋梁,這種橋梁恰巧就是洞察生活哲學的橋梁。在臧棣看來,“詩歌和生存境況的關系只是一種話題,而不是衡量詩歌的標準”,“生活的深度,其實絲毫不值得我們去研究,只有生活的表面,值得我們真正為之傾注如潮的心血”。他對生活的深入體驗和思索,在保持敏銳的“日常感覺力”的同時捍衛(wèi)了詩歌本體,在此基礎之上重建了詩歌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口語的表達形式進行的實驗性寫作,提供了個人寫作與大眾閱讀的交流平臺,使其詩歌中表達的時代性、歷史性及“隱秘的抒情性”與讀者產生共鳴,更好地催生了詩歌在歷史語境中生根發(fā)芽。
五、結語
詩歌寫作對臧棣來說是日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更關注日常微小事物,對這些日常意象,臧棣腦洞大開,利用豐富的想象力,再加之高超的技藝,在表達詩學思想的同時,也讓讀者產生了閱讀的快樂,其最根本的實質是基于他本人對語言內部的創(chuàng)造。從整體來看,感性的表達和理性的書寫使得詩歌更具張力,詩人所要表達的歷史感和厚重感也躍然紙上。可見,臧棣對詩歌技藝和語言的探索已內化于詩歌寫作的創(chuàng)造之中,無論是單向度還是多維度的書寫方式,他都能信手拈來。他把生活日常的書寫當成對生命的感知和探索,詩歌變成了詩人探索生命自然的媒介,傳達著詩人對生命的思考。無論是對詩學的探索還是對生活本質的追求,臧棣的詩歌都值得我們去閱讀、去探究。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