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在一段火遍全球的短視頻中,83歲的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Atwood)戴上隔熱手套,瀟灑抄起火焰噴射器,親自試驗她的代表作《使女的故事》能否被烈焰吞噬。但實際上,這本由企鵝蘭登書屋推出的限量“不可燒毀版”《使女的故事》,采用了防火材料進行印刷裝訂,可抵擋1000攝氏度以上的高溫。6月7日,該書在蘇富比拍賣行以13萬美元的天價成交,所得收益悉數(shù)贈予致力于保護自由言論及扶助國際文學社團的非營利機構(gòu)美國筆會(PenAmerica)。
阿特伍德推出“不可燒毀版”《使女的故事》的肇因,是美國最高法院保守派大法官阿利托提交的一份意見草案,根據(jù)該草案,美國最高法院最終于2022年6月24日推翻了1973年“羅伊訴韋德案”(Roev.Wade)的歷史性判決,取締對女性墮胎權(quán)的憲法保障,允許各州制定更加嚴苛的墮胎法案。
一時間,保守主義的回潮與女性生育權(quán)利的話題再次被推至爭議的風口浪尖,美國右翼人士也再次將矛頭對準阿特伍德出版于1985年的“反烏托邦”小說《使女的故事》,試圖在校園圖書館下架該書。根據(jù)美國圖書協(xié)會(AmericanLibraryAssociation)的數(shù)據(jù),自該書問世以來,《使女的故事》是美國校園里最經(jīng)常被禁的圖書之一。
“我近40年前虛構(gòu)的故事,美國最高法院讓它成為現(xiàn)實?!币堰^耄耋之年的阿特伍德以一顆斗士的心和她依然犀利的筆,在《衛(wèi)報》《大西洋月刊》等媒體持續(xù)發(fā)聲,積極探討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個人與政治之間的關(guān)系,并將自己對社會和權(quán)力的復雜理解傾注其中。
在熟悉她的讀者眼中,出生于1939年的阿特伍德早已被視為“先鋒作家”的代名詞:《使女的故事》的前瞻性和“啟示錄”風格自不待言,早在20世紀60年代,阿特伍德就如同精準的雷達一般,敏銳捕捉到全球各種文化思潮的涌動:她出版于1969年的處女作小說《可以吃的女人》即已關(guān)注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掙扎與困境;80年代,她成為活躍于“國際大赦組織”的人權(quán)代言人;新千年以來,她持續(xù)關(guān)注基因改造、人造病毒等生態(tài)學問題,反思科技時代的人文精神,一趟熱帶雨林之旅催發(fā)了《瘋癲亞當三部曲》的誕生,2003年,當《羚羊與秧雞》中的“器官豬”“浣鼬”“羊蛛”等狂亂的基因技術(shù)成果出現(xiàn)在末日廢墟般的地球上時,SARS病毒開始肆虐全球,她的預見性再次令讀者戰(zhàn)栗不已;2019年,阿特伍德憑借《使女的故事》的續(xù)作《證言》二度問鼎英語文學最高獎項——布克獎,因其作品“始終直面當今世界,并提供深切洞察”。
旺盛的精力和不竭的好奇心還使阿特伍德成為新潮的跨界高手,其作品不僅涵蓋了詩歌、小說、散文、漫畫、童書等多種題材,在步入人生暮年期后,她依然是筆耕不輟的高產(chǎn)作家。70歲時,阿特伍德注冊成為推特(Twitter)活躍用戶,如今仍時常在社交網(wǎng)絡上與人激烈論戰(zhàn);她是一款供作家遠程操作機械臂為讀者簽名的科技產(chǎn)品“長筆”(LongPen)的創(chuàng)意發(fā)起人;年近80歲時,超酷的硬核老太太被拍到在家附近開心地玩著一輛電動滑板車。
阿特伍德剛剛踏上文學之路時,加拿大是文化閉塞,并缺乏文學傳統(tǒng)的國家。年輕的她以廣袤荒野的“生存精神”為坐標,以文學為載體,對抗殖民地心態(tài)的焦慮和民族歸屬感的缺失,為羸弱的本土文化搖旗吶喊。70年代初,她的文學評論集《生存——加拿大文學主題指南》熱銷5萬冊,雖然在研究方法和文學價值上備受爭議,但“生存”與“反抗”從此成為阿特伍德作品中恒定的主題,她將書寫視為一種“不能撤回的承諾”,如同夾在英法宗屬國陰影及強大鄰邦美國中間蹣跚成長的祖國,阿特伍德頻頻將目光投向遭壓制的、被視為無足輕重的邊緣群體。
歷史意識的覺醒讓阿特伍德立志要成為進行“真實書寫”的作家。1984年,《使女的故事》動筆于冷戰(zhàn)背景下的西柏林,風起云涌的時代為阿特伍德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厚的思想積淀和無限的想象空間:由于環(huán)境污染導致生育率嚴重下降,美國經(jīng)過血腥暴動后建立了一個由宗教激進主義信徒掌控的極權(quán)主義國家——基列國,憲法和國會都不復存在,少數(shù)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被迫淪為國有資產(chǎn),被剝奪姓名、財產(chǎn)、自由等所有文明的權(quán)利,成為“使女”,每月通過冰冷荒謬的“受精儀式”為統(tǒng)治者家庭孕育后代,她們不再是活生生的人類,而是“有兩條腿的子宮”和“行走的圣餐杯”。小說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的女主角奧芙弗雷德就是一名“使女”(“Offred”,意為“屬于弗雷德的”,抹去使女的真實姓名,僅表示她們的歸屬權(quán),即屬于大主教弗雷德),兩個世紀后,她精心藏匿于床腳的錄音帶被后世研究者發(fā)現(xiàn),在扭曲政權(quán)下掙扎求生的虛弱聲音給遙遠的聆聽者們帶來了巨大震顫。
這毛骨悚然的未來世界卻不僅僅存在于作家的想象中,“切記,在這本書中我使用的所有細節(jié)都曾經(jīng)在歷史中真實發(fā)生過。它絕不是科幻小說?!痹诙鄠惗啻髮W珍本圖書館中依然保存著阿特伍德為創(chuàng)作《使女的故事》做的剪報合集:1966年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政權(quán)頒布的“770號政令”(禁止離婚,每對夫妻至少要生育四個孩子,節(jié)育和墮胎都屬違法,婦女月經(jīng)期要受到嚴格檢查與盤問);里根上臺后,美國共和黨試圖從提供墮胎服務的診所中撤回聯(lián)邦資金;新澤西州天主教會被宗教激進派接管,妻子們都被稱為“使女”……
在成為“使女”之前,奧芙弗雷德只是正常社會中的普通女性,過著“活在當下”的日子,她從事普通的工作、經(jīng)營著普通的家庭,她沒有領(lǐng)袖偉人們“山雨欲來”的高瞻遠矚,更不可能擁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但在她冒著極大風險錄制的個人口述中,卻輻射出無數(shù)微小力量的覺醒:“紅色感化中心”里的唇語交流、神秘莫測的地下革命網(wǎng)絡、大膽的逃亡、悲壯的自盡,甚至是被懸掛示眾的異見者尸體,最終讓奧芙弗雷德發(fā)出了在每個時代都堪稱振聾發(fā)聵的感慨:
“他們血洗議會的時候,我們沒有清醒過來;終止法律的時候,我們也還沒清醒;他們責怪恐怖分子,說這只是暫時的。但沒有什么是在一瞬間改變的,而像在一個逐漸加熱的浴缸里,你會在反應過來之前就被活活煮死?!?/p>
痛楚的反思背后,是普通人關(guān)于生存和反抗的響亮宣言。
在《與逝者協(xié)商》中,阿特伍德寄語想要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讀者:“寫作免不了要與黑暗打交道,要有一種闖進黑暗的欲望或者沖動,如果足夠走運的話,說不定能夠照亮黑暗,讓一些東西見到光明?!?/p>
作為一個具有強烈先鋒意識的作家,阿特伍德的作品卻始終浸潤著一份源于理解的溫柔。在詮釋具備強大沖擊力主題的同時,她也毫不避諱地將其筆下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庸常之處與宏大的社會問題進行交叉處理。
阿特伍德小說中的主人公往往都不是思想最強大、個性最鮮明、立場最堅定、行動力最強的那個人,他們擁有凡人的欲望和恐懼,擁有世故渾濁、憤世嫉俗的智慧,他們被允許展示曖昧的態(tài)度、斑駁的道德和軟弱的行為。這是內(nèi)心堅韌豐盈的作者才能具備的一種包容:在革命性的背后,因作者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和體恤,使她的作品平添了一抹余韻悠長的溫暖底色。
阿特伍德的首部布克獎獲獎作品《盲刺客》是一部“針對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反話語”小說。依然是阿特伍德擅長的第一人稱敘事框架,借82歲的女主人公艾麗絲·蔡斯之口,回憶了一段從興盛到衰落的家族史,并在艾麗絲和妹妹勞拉現(xiàn)實的身世之痛中,穿插進一個虛構(gòu)的“塞克隆星球上的薩基諾城里,一名盲刺客和啞女的流亡故事”。
讀者們往往沉迷和驚嘆于這部小說精巧的結(jié)構(gòu)和“拼貼式”迷宮敘事的高妙技巧,但撥開時間和真相的重重迷霧,面紗下隱藏的卻是綿密但隱晦的深情?!睹ご炭汀分袥]有英雄,沒有一個角色帶有明顯的拯救意味,但同樣沒有一個角色放棄發(fā)聲,被噤聲的弱者以其他形式進行記錄和表達。飛揚的科幻故事背后隱喻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思考和對情感的探求,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的盤旋交錯間,將個人生活投影進時代洪流中,最終達成了一種奇異的效果:灰暗低落的人生也許伴隨著殘酷的交易和被操控的無能為力,但與緊縮的生命形成光輝對照的,是青春的反叛和自由的風骨。
即使超脫前衛(wèi)如《使女的故事》,阿特伍德也并沒有在奧芙弗雷德的敘述中一味疊加恐懼或荒謬。噤若寒蟬的氣氛中,她反而聚焦于一個基于普通人的微觀視角:欲望和反抗的關(guān)系。
“我為何怕成這樣?我并沒有越界越軌,沒有輕信于人,也沒有冒什么風險,一切太平。令我恐懼的是面臨抉擇。一條出路,一個得到拯救的途徑?!北┡暗恼?quán)雖然使“希望”變成了一種痛苦,但即使是生存環(huán)境最為不堪的人,也由于“欲望”那深植于人性的頑強根系,生發(fā)出雖然纖細脆弱,但卻源源不斷的希望來。
奧芙弗雷德在處理絕望的同時也在處理欲望——她渴望閱讀、書寫、交談和觸碰,她渴望展示女性魅力——這些早已成為禁忌的行為。她熱切地回憶著涂指甲油的步驟和味道;她生動認真地描述做面包時“將手插到柔軟、溫暖并富有彈性的面團中那種如觸摸肌膚般的感覺”;她懷想曾在自己的花園里將“圓圓的植物球莖捧在手心的飽滿感覺,還有那種子漏過指縫干爽宜人的沙沙聲響”……奧芙弗雷德“打算活下去”,于是她在日復一日的記憶與想象中,為“欲望”搭建了一個棲身的角落。這是屬于她的斗爭和反抗的方式:悉心呵護那微小的“希望”不被奪走或摧毀。
相較于2017年被成功改編并斬獲無數(shù)重大獎項的熱門美劇《使女的故事》,小說中的奧芙弗雷德并沒有迅速進化成激進勇敢的抗爭者,在原著的結(jié)尾處,她有權(quán)選擇眼前的溫存,而不必面對作者的道德審判。
阿特伍德將《使女的故事》的獻詞獻給了一位因勇于對抗權(quán)威而被指控為“女巫”,卻神奇地在絞刑中幸存下來的祖先——瑪麗·韋伯斯特。這位來自阿特伍德母系家族先人的“堅強的脖頸”成了她信念和能量的來源,她不斷講述著不屈者的故事,在懸念中探索秩序,在危機中尋求光明,并以其先鋒與溫柔并存的獨特氣質(zhì),書寫了屬于自己“不可焚毀”的文學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