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82歲的湖南老太太楊本芬的第三本書《我本芬芳》出版了。書的簡介上寫著:“繼《秋園》和《浮木》后,八旬奶奶講述六十年婚姻故事?!边@本書推出一個月不到,就在豆瓣網(wǎng)收獲了高分,讀者好評不斷。
母親去世那年,60歲出頭的楊本芬深感悲痛:“如果沒人記下,媽媽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將迅速被抹去。她經(jīng)歷過的那些艱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嗎?”于是,在狹小的廚房灶頭間,在照顧失智癥老伴的間隙,楊本芬拿起筆,和著淚寫下了媽媽一生的故事,成書《秋園》。也就此開啟了她為親戚朋友等底層人物立傳的寫作。
“洗凈的青菜晾在籃子里,灶頭上燉著肉,在等湯滾沸的間隙,在抽油煙機的轟鳴聲中,我隨時坐下來,讓手中的筆在稿紙上快速移動。”
這是楊本芬日常寫作的一幕。
20年前,楊本芬在女兒章紅家里幫忙照顧外孫女。中國人的一日三餐,是家庭情感的黏合劑,卻也最能消耗家中主婦的時間精力。白天,她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廚房。跟著思緒一起流淌的還有眼淚。常常寫了幾行,眼淚就無法自控地流下來。稿紙上,有媽媽顛沛流離的一生,也有她眼淚洇開的墨跡和泡出的起伏皺褶。寫完母親的故事,楊本芬稱了一下那堆稿紙,16斤。
母親梁秋芳,也就是書里的秋園,生于1914年。在動蕩的年代里,裹著小腳的母親生了6個孩子,夭折3個。丈夫在病餓交加中去世后,她只能做針線雜活謀生,最艱難時要過飯。就這樣,時常挨凍受餓,受盡白眼,她終于把楊本芬姐弟都撫養(yǎng)成人。
母親去世后,楊本芬從她的棉襖口袋里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對自己一生的總結,最后一句心酸至極:“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倍旁谀赣H生活的年代,這只是普遍底層女性最尋常的一生。
這份尋常,意味著沒有大女主戲里逆風翻盤的離奇劇情,沒有從天而降的霸總援助,只有看不到盡頭的困苦生活,更有為了家庭和子女掙扎求生的堅韌,被命運扔到水底,嗆幾口水,拼命撲騰上來的用盡全力。
《秋園》的出版人涂涂稱這本書是“女性版的《活著》”。它記錄了一位母親的一生,也讓無數(shù)普通女性原本可能“像灰塵被歲月吹散”的人生,被更多人看到。
2020年豆瓣中國文學排行榜上,當年出版的《秋園》排第二,接近2.5萬名讀者為它打出了8.9的高分。
楊本芬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作家。這輩子,她種過田,切過草藥,當過工人和汽車運輸公司的職員,60多年里照顧一家三代人,唯獨沒有干過跟文學沾邊的活,也沒受過任何寫作訓練。對書的熱愛,對講故事的熱情,一直在她的生命中,為她帶來快樂和撫慰,也為她的寫作提供養(yǎng)料。
從少女時代起,楊本芬就喜歡看書,這個愛好貫穿她的大半人生。20多歲時,忙完工作和家務,楊本芬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處找書看。那個年代吃飯都緊巴,書主要靠借。聽說誰家有她沒看過的書,她就想辦法借回家讀。為了借書,她給人做鞋墊、給襪子鑲底,甚至把家里的雞殺了招待人。
那時她已是3個孩子的媽媽??煽磿鴷r,她就不只是媽媽和妻子,還是她自己。
20世紀70年代初,大部分家庭還沒有電視。那時候每到晚上,楊本芬的家里就坐滿了鄰居和同事,大家來聽她講故事,她講的故事有《七俠五義》《聊齋》《鏡花緣》《紅巖》,還有她最愛的《安娜·卡列尼娜》……
與很多母女的愛恨交織不同,楊本芬與媽媽的感情很深且惺惺相惜。長年親密無保留的交談習慣,是母女倆稀松平常的相處方式,就像一日三餐,是潤物細無聲的情感黏合劑。正是這些交談,讓楊本芬能在年逾花甲后,下筆如有神,筆尖里源源不斷地噴涌出真摯細膩的文字。
這樣親密交談的傳統(tǒng),在楊本芬家里的女性成員間,一代代傳了下來。
對孩子,楊本芬也有說不完的話,她將自己的經(jīng)歷、想法和家族的歷史、她爸爸媽媽弟弟們的故事、她身邊朋友同事們的故事、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等等,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這些交談,讓孩子們走進她的生活和內心,也對她打開自己的內心。
章紅又把這個傳統(tǒng),延續(xù)到了她和女兒秋秋的親密關系中。在她們四代人中傳承下來的,還有對讀書的執(zhí)著。
母親梁秋芳是洛陽一家藥鋪掌柜的女兒,17歲時被一個來自湖南湘陰的國民黨軍官看上,見對方是個讀書人,母親答應了。后來,這個人成了楊本芬的父親。
作為長女,楊本芬從小就幫著母親照顧弟弟妹妹,干家務,直到11歲才有機會讀書。然而,小學畢業(yè)后,楊本芬沒能繼續(xù)讀下去。父親體弱沒法干重活謀生,一應生計事務,都落在小腳的母親和楊本芬身上。
楊本芬17歲那年,母親勸她去考學,繼續(xù)讀書。這一年,楊本芬報考湘陰工業(yè)學校,還差兩個月畢業(yè)時,學校停辦了。她又考到了附近一所半工半讀的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讀了不到1年,又被下放到江西鄉(xiāng)下改造。
20歲時,楊本芬認識了后來的丈夫,相處幾個月后就決定嫁給他。除了家庭成分相似之外,對方答應讓她繼續(xù)讀書??苫楹?,3個孩子相繼出生,生活的重擔壓得她透不過氣來,讀書的愿望還是落了空。
楊本芬就鐵了心要讓她的孩子都讀大學。家里錢緊,不夠學費,她就用業(yè)余時間養(yǎng)豬,給孩子們攢學費。所幸,3個孩子都爭氣,上了大學。二女兒章紅更考取了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做了兒童文學雜志主編。她的女兒秋秋,則畢業(yè)于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后到美國做軟件工程師。
終于,這個家族的第四代女性,不用靠媽媽的巨大犧牲和咬牙承擔,不用靠丈夫的同意,不用受限于經(jīng)濟壓力,可以隨心所欲地讀書。
直到今天,她還是不太相信自己已經(jīng)是個作家,只是坦承:“書寫的過程,溫暖了我心底深處的悲涼?!彼K于用書寫、用閱讀,撫慰了自己,也讓本沒有機會被看見的秋園、她自己和無數(shù)個普普通通的“她”被看見。
(郭旺啟摘自《家庭》)(責任編輯 張宇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