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字是吳桐,初一下學期從別的班轉(zhuǎn)到巫童她們班的。
兩個名字讀起來太像,他剛來那幾天,常是老師喊一聲,站起兩個人。當時的通行辦法,是給同音的名字加前綴。按年齡分,吳桐就是大吳桐,巫童成了小巫童。他倆逐漸成了固定搭配,老師說,來!來兩個人,跟我去寫學生手冊——就大吳桐小巫童吧!
由于那些共同任務,他們有很多時間要同進同退。加上兩家本來離得近,只差一個路口,家里大人在賣菜場、雜貨店照面的時候,額外多寒暄幾句,慢慢就熟了。
也難免摻雜一點功利色彩,巫童學習好,永恒是班里前五名,吳桐雖然總分中不溜,但數(shù)學總是鰲頭獨占,多難的卷子,他丟分也不超過三分。兩邊家長都囑咐孩子:多跟人家學學,啊,取長補短!
他們不但學業(yè)上互補,閑書上也互通,那時同學們互相傳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還有漫畫書,女生看《阿拉蕾》,男生看《七龍珠》。巫童家里管得松,吳桐家里管得嚴。吳桐借來的武俠小說,放在巫童書包里,讓她帶回家保管。巫童也都讀了。男生們愛郭靖、張無忌,只有吳桐崇拜李尋歡——她喜歡他這點不一樣,認為是很重要的優(yōu)點——他在課本邊緣畫帶穗子的飛刀,刀尖兩邊各畫幾條貓須一樣的斜線,表示刀飛在空中。
那個年紀的男生,邋遢得全無心肝,能把白運動鞋穿成腌咸菜色,但吳桐的鞋永遠干凈。
她喜歡上吳家去,兩人在大圓桌上寫作業(yè),吃小袋無花果,吃桃酥、龍眼酥。大人還沒回來,世界是他們的。陽光穿透窗玻璃,處處一片迷蒙綿軟。靜默之中,吳桐爸爸養(yǎng)的熱帶魚在缸里唼喋一聲。地上一排赭色大花盆,君子蘭、四季海棠、仙客來,都是溫馨的花。
那是她人生的黃金時代。她后來讀到“意綿綿靜日玉生香”,覺得每個字都貼切極了。
曾經(jīng)那么親近,可她現(xiàn)在竟不記得吳桐的長相。都是零星印象,她記得他臉色白白的,皮膚皎潔,顴骨那一塊像白瓷碗的弧。眉毛很濃,側(cè)看是立體的,眼睛有些溜眼邊,憂愁相,但鼻子很好,一個規(guī)規(guī)正正的六十度角。
漫畫里有男孩女孩互相表白的情節(jié),接下來就是個手拉手的特寫畫面。她模糊想過:如果吳桐拉她的手,她不會拒絕。
他們最親密的時候,有兩次。一次是他用橡皮咝咝地擦練習冊上寫錯的題,一吹,橡皮絲飛到她眼睛里,她哎呀一聲,閉緊了那只眼。他說,別動,我給你吹出來。他立在她面前,扳起臉,拇指食指慢慢撥開眼皮,說,你往旁邊看。她依言轉(zhuǎn)動眼珠,看著地上的君子蘭。余光里一張臉越變越大,一座山的陰影壓下來。噗一聲,一股風襲來,眼珠一涼。他松手說,好了好了。
還有一次,六一節(jié)聯(lián)歡會演,老師讓他們搞一個雙人配樂詩朗誦。他們在禮堂側(cè)幕等上臺,剛好一個群舞演員匆匆跑過,裙子風箏一樣從她頭發(fā)上帶過去,裙擺的亮片一下把一大綹頭發(fā)掛了出來。只剩半個節(jié)目了,趕緊重梳,她揪掉雙馬尾的兩邊皮筋,好歹用手指理順,轉(zhuǎn)過身,讓他給重分頭路。
幾個猶豫的指頭爬上來,在頭發(fā)里撥了幾下,像在草叢里尋失物。她催道,快點!于是一個指尖從頭頂心啟程,一路很慢很慢地犁下去。指甲劃著頭皮,發(fā)出極輕微的嗞嗞聲。
她整條脊椎骨都酥麻了。閉上眼,腦子里亮起一幅畫面,是用后腦勺看到:他無辜地睜著一對溜邊眼,大白手像走夜路的白衣人,穿過了黑發(fā)的茫茫荒原。
人生最后一天,他到底拉了她的手,然而是為考試。
學期末體育考試,巫童最怕八百米。第一次考,五人不及格;下節(jié)課補考,還有兩個沒及格,其中就有她。體育委員說:下節(jié)課最后一次補考機會了,老師說,你們可以找個人“帶跑”。
帶跑不是代跑。八百米的路線,是繞教學樓兩圈,老師站在樓的陽面,終點線附近。帶跑的同學,候在樓的陰面——老師裝不知道——等人跑過來,就拽起手,拖著快跑一段,搶一些時間出來。等跑到轉(zhuǎn)彎處,放手。
巫童想都沒想就說,我讓大吳桐來帶我,行吧?體委說,行啊。
考試那天,一起補考的還有別的班的四個,一共六人。她剛站上起跑線,腿就軟了。第一圈跑到樓后面,她排倒數(shù)第二。帶跑的六個人都等在道邊,像接力賽一樣,兩個人都伸出手,一連在一起,立即飛跑起來。
吳桐也在其中,她把手向他伸去,他準確地一把抓住。一股力量透過皮肉骨骼傳來,她的上身被猛拽過去,上下身幾乎錯位,腿被迫加快頻率,追趕身體。巫童看著他的后腦,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腦后發(fā)旋長得很好玩,像電風扇葉片轉(zhuǎn)起來的樣子。他卻毫無綺思,只顧專心往前沖,好像她能不能及格,是他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他們兩人超過了一對,又超過一對。
轉(zhuǎn)彎就在前面,這一段路也快到盡頭了。她手上束縛松了,他放開手,步伐迅速慢下去,然后停止。
慣性令她繼續(xù)往前沖,她沒覺得異樣,以為他松開手,是要留下等第二圈。跑出幾大步,身后一片驚叫。她回頭,見他倒在地上,幾個人圍著,叫道,大吳桐!
他眼皮只閉上一大半,還剩條縫,露出一線眼珠,鼻孔里溢出的血,蹭在口鼻四周。此前她沒見過死,但立即認出了死,在他臉上。
她在一步外的地方蹲下來,他已身在另一個世界,她跨不進去,再也到不了他身邊。一陣風吹過,他頭頂一撮黑發(fā)動了動,像招手叫她,又像揮手道別。
第二天巫童醒來,看到窗外還是一個大太陽,心里詫異,天地不是毀滅了嗎?太陽怎么還會升起來。此后一大段日子,她都昏沉沉的,像瑟縮在一只透明的甕中,甕口上了封條。歷史課本上講,古代小孩夭折了,人們把他擺成兩手抱膝的胎兒姿勢,裝進甕里埋掉。
她希望被埋掉,可別人總要把甕搬來搬去。父母帶她去吳家磕頭謝罪。那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一切都不似真的,房間是轟炸之后又草草蓋起的,哭的人像雇來的,熱帶魚、君子蘭都是做得粗糙惡劣的贗品,神氣全無。他們又去醫(yī)院探望,被病房門口的人推搡,沒能進去。
尸檢結(jié)果,吳桐的心臟冠狀動脈先天有一段畸形,劇烈運動之時,血流突然無法進入心臟,立仆,無救。醫(yī)生說,不是這次,也是下次,那就是個不定時炸彈。立即有人說,你是不是收了巫家錢,替他們開脫?
那個學期后面的課,她沒再去上。她怕學校,怕那幢投下陰影的教學樓。有兩次她媽媽想帶她去學校,遠遠一看到樓,她腿都軟了,大哭著要回家。
考試那兩天,老師帶著卷子來家里,看著她做完,再帶走??嫉綌?shù)學,大題的第二題,求反比例函數(shù)。她歷來函數(shù)上不行,吳桐給她講題,一大半是講函數(shù)題。她看著那十字架一樣的坐標軸,眼淚拋沙一般落下來。
女老師見她哭得做不下去,拿起卷子看一看,說,分已經(jīng)夠及格了,要不,考試結(jié)束吧。
再后來她走在街上,被人扇了耳光,據(jù)說是吳家一個親戚。學校里有人用修正液在她課桌上寫白色大字:巫婆。他們搬了家,搬到另一個城市。她給吳桐的媽媽寫信,寫了兩年,大概二十多封,沒得到回信。
巫童想起搬家前,有個要好的女同學來跟她告別,憂愁又鄭重地小聲說,你怎么辦呢?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這話可能是從大人那聽來的。當時她暗自憤慨,心想憑什么看扁我,我偏不“完”!現(xiàn)在她明白,那人說得對,她的某一部分是真“完了”,不認賬不行。
她像是那年因罪獲刑,被散彈槍打過,此后的年頭,自己把彈片一塊塊挖出來,但總難免有遺漏。彈片永遠取不干凈,總在陰雨天以綿綿的疼痛提醒她,有一條命、幾十年和無數(shù)種人生的可能,從她手里滑脫了。
(摘自《如雪如山》,原標題“雪山”,人民文學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