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還在陜南一個縣城上學(xué),念的是重點高中的重點班,全班預(yù)計90%的本科入學(xué)率,我們宿舍六人屬于剩下的10%。
別看我們幾個平時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吊兒郎當(dāng)相,說沒壓力是騙人的,你想,要是周圍同學(xué)將來都考進好大學(xué),我們這一窩就如同被拋棄的孤兒了。
夏日周末的午后,宿舍傾巢而出,去河邊看風(fēng)景放松心情,走到一半,老魏要返回教室做題。他因為沉迷網(wǎng)吧,從入校時的班級第一,淪落到與我們?yōu)槲椋挠胁桓?,最近想著重回?yōu)等生之列。其余五人只好幽幽地往河邊走,不過等到爬上河堤,看遠山如眉黛,河面碧波蕩漾,大家心情瞬間又好起來,嘻嘻哈哈沿著河堤往上游走。
上游的北岸有一個部隊運輸營,站在河堤上,常??匆娫簤锸勘爸谔柌倬?,或者軍車在訓(xùn)練場各種地形上龍騰虎躍。我們走過去時,應(yīng)該是休息時間,營區(qū)很安靜,河邊有幾個出來自由活動的士兵,穿著橄欖綠T恤和深藍短褲,跟我們五個穿校服的是明顯的兩撥人。
牧馬河有人在游泳,看河中零零散散的腦袋,我們也心癢癢,褲子一脫,就跳下了水。那幾個士兵也脫了鞋子,在岸邊的淺水區(qū)翻石頭,運氣好的話,一塊大石頭下面可以捉幾只螃蟹。我們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一個士兵驚喜地喊戰(zhàn)友:“快看,有一群小魚在我腿邊游?!?/p>
炸哥說話不過腦子,嘀咕了句“當(dāng)兵的連這也當(dāng)稀奇”。他本意是,我們在河邊長大,對此見怪不怪。話傳到士兵耳朵里,就覺得有被冒犯,直起身看看我們,回敬道:“誰家學(xué)生娃,趕緊叫父母領(lǐng)回家?!?/p>
都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們這個年齡最忌諱被當(dāng)小孩看,就站直了,像斗雞一樣雄赳赳地跟那幾個士兵對峙起來。
我們五人光著身子,身材一個個跟竹竿子一樣瘦弱,其中三人還戴眼鏡。對方虎背熊腰、壯實威猛,對峙了一會兒,大鳥首先認慫,跟對方說我們是來游泳的,然后傻笑著往水里撲騰,夸口能到對岸游個來回。一名士兵說:“那好啊,比比看誰游得快?!?/p>
比游泳我們還沒怕過誰。挑戰(zhàn)的那個士兵一把脫掉T恤,問:“你們誰上?”我們望向已經(jīng)泡在水里的大鳥,他只得代表我們參戰(zhàn)。
另一個士兵主動過來當(dāng)裁判說:“放心,讓你們輸?shù)眯姆诜?。”隨著“預(yù)備——起”的口令,水下兩人奮力前游,但我們這邊傻眼了。
士兵是專業(yè)的自由泳姿勢,長長的手臂每挖一下,就前進一大截,整個身體像一葉輕舟沖向?qū)Π?。而大鳥,他在狗刨,手在水下?lián)芘p腳交替激起一片水花,只聽聲音“撲通撲通”狂響,卻進展緩慢。
這段水面大約五十米寬,士兵輕松游了回來,大鳥雖慢一截,好在也沒費什么力氣?!霸趺礃樱俊笔勘鴵P揚下巴問我們,語氣里已經(jīng)沒了挑釁,而是勝利者給對手的安慰。
我們不得不服軍人的實力,但教授耍起了滑頭,嚷嚷說:“我們有五個人,你們?nèi)藬?shù)也差不多,有本事比比兩隊總體實力。”
我們明白了,教授認定他們中間有不善玩水的,只要有兩人超得過,我們還是有贏的希望,這是跟課本里“田忌賽馬”學(xué)的招數(shù)。士兵們也來了興致,情緒高漲地跳進河里要比試。
新的一組我們出炸哥,對方出一個小個子。但我們還是輸了,不是炸哥游得不夠快,而是那小個子游起來簡直在拼命,整個人像上了發(fā)條“突突突”地游,直到回來上岸才大口大口喘氣。
第三輪老王上,但這家伙游出去沒多遠就偏離了航線,我們在岸上喊,他也不聽,只見腦袋在一點點往下游漂。教授覺察到不對勁,他說老王是不是腳被水草纏住了。果然不一會兒,老王那里就濺起了水花,傳來他大聲的呼叫。
士兵們喊了一聲“救人”,先蜂擁撲了過去,我們也緊隨其后,但為首的士兵回頭喝令我們待在岸上,然后下指令:“為防止漂到下游,水面沒過胸后,就不要游了,一個拽一個的手,把學(xué)生拉上來?!?/p>
好在老王游出去沒多遠,離河中心還有一段距離,幾個士兵排成人鏈,揪著老王的褲衩順利把他救了上來。
老王站在草坪上掄著身上的水,說剛才腳抽筋了,我們見他嚇得兩腿直打顫,眼睛紅紅的,估計嗆了幾口水。不過這家伙嘴上裝沒事,對士兵們干笑說:“這算生死之交,生死之交哇?!?/p>
一場虛驚,讓我們和士兵的關(guān)系瞬間拉近。套上衣服后,兩撥人一起坐在草坡上閑聊。也許我們這么多人圍在一起挺惹眼,聊得起勁時,河堤上朝這邊又走來幾個綠T恤藍短褲,我們身邊的士兵看到后馬上站起來,互相使著眼色。
來者最前面一個年齡稍大的人應(yīng)該是軍官,問了一句在這邊干什么,士兵應(yīng)了聲“報告”后,解釋說這幾個學(xué)生想游泳。
軍官笑著告誡我們下水危險,可以搞些其他運動。教授仰著頭接話,說那組隊踢一場足球嘛。軍官說了聲“好”,就轉(zhuǎn)身走了。
之后我們和運輸營并沒有舉辦足球聯(lián)誼賽,一個暑假過后,我們進入了暗無天日的高三生涯。
年底,縣上一批名師受駐防部隊的邀請,進軍營給官兵講課,我們班主任也在受邀之列。講課回來后,他滿面紅光地跟我們炫耀此次經(jīng)歷,并訓(xùn)話:“看人家部隊的執(zhí)行力,上級布置任務(wù)就算要求跳火場,下屬也不會有半點猶豫,你們要有這種精神頭,還怕考不上清華北大?”
末了,他摸摸頭,想起什么似的說,部隊領(lǐng)導(dǎo)提議要跟咱們一中踢球賽。我們五人坐在教室后排,被這個消息猛然震醒?!安贿^你們是別想了,等考上好大學(xué),跟中國男足聯(lián)誼都沒問題?!卑嘀魅涡ξ卣f。
第二年6月高考結(jié)束,我們宿舍六人中,老魏和大鳥考上外省985名校遠走高飛,剩下四人到西安上學(xué),大家各奔天涯,但那個夏日里的這段記憶卻歷久彌新地保存下來,偶爾想起,無比感謝那些士兵們,無比懷念那個青春年少的自己。
之淼//摘自2022年7月7日《北京青年報》,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