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中國人，從識字之處，地理上繞不開一座嶺，秦嶺;精神上躲不開一座山，終南山（此山位于陜西省境內(nèi)秦嶺山脈中段）。廿歲時，我由黃土高坡一路往下，過秦嶺，在長江邊生活了十年，然后，又過秦嶺，回到這座叫做西安的城，已六年。穿山越嶺，由青年步入中年，往往，從住處的書桌上抬頭，看秦嶺山脈的一瞬，常想這座山到底于我意味著什么。

我居所住樓的最高層，從我所住的二十七樓上可以翻閱視野盡頭的秦嶺。鴿灰色的山脈輪廓，以及一條又一條山脊顯示出的骨白色的光斑，一層又一層的山，如麥浪一樣展開到天盡頭。隨著季節(jié)和天氣變化，有時還會有新發(fā)現(xiàn)，比如冬天到春天光線好的一些時刻，我能一片又一片地看到遠山上的白雪;尤其是春天，市里花開不斷，我卻可以遠遠在視野里進行季節(jié)穿越，山頂上的一片向陰處的白雪，令我覺得生活如此迷人。不同時光，山與我的遠近也不同。下雨之后，山就像迎過來讓我細細揣摩一般，仿佛伸手可以觸摸，天也變得極其低，也仿佛手伸出去就可以觸及。偶爾一些下午時分，可以看見山上低矮的參差不齊的小房子，一些也可能是寺廟。我經(jīng)常猜測住在這些房子里的是些什么人。運氣并不總是很好，這些房子并不是經(jīng)常可以看見。因此在看見的那些日子，我仿佛得了天機般覺得那一天被祝福了，總心里遺憾著沒有一個長鏡頭的望遠鏡，否則看看房子里走出的人。我并不純?nèi)话涯切┓孔永镒≈娜苏J作是凡人，內(nèi)心總保留著童年對神仙的想象，仙人住仙山，仙山有仙人，仙人臨空獨蹈，那房子是仙人的杰作，并不該被時時得見著。最令我留戀風(fēng)景的時刻是黃昏，夜來時天角總顯得很濕潤，仿佛天與地在山的盡頭交會，又似水彩畫筆最后那一抹濕漉漉的末梢，充滿著象征，令人因不可觸摸而生惆悵。

人說秦嶺是西安人的后花園，我居長安區(qū)的山腳下，進城不易，進山簡單，就常常進山，有事無事裝仙人，巡山游。經(jīng)常一起去的是朋友鴻，她喜歡喊了車子轉(zhuǎn)山游，總把我捎上。她說山里空氣好，人得吸氧;仿佛一株植物，我們進山要喂飽自己的鼻孔和眼睛。山里的天氣是多變的，山上下雨山下并沒落一滴是常有的事。我們的車子行在山里，有時說著面前的一片云將有雨，車子還沒打兩個彎，那云攜帶的雨就落在了車玻璃上，落在了探出頭的唇上。青灰色的天，一轉(zhuǎn)眼就變?yōu)樯罨疑?，接著雨就來，信息交錯迷離，甚至能看見哪陣雨來自哪片云，哪片樹林蒸騰著喂飽了哪朵云。每一朵云朵都孕育著雨水，每一朵云朵都像是別有情誼，爭取不浪費自己。山里濕氣凝重，自成一個落雨體系，所以山里的云，更仿佛有凈化心靈的功能。一座山似乎可以把一切包裹，人像又一次進入母體的子宮。每一次進山，我都非常開心，看見潺潺的山澗水往山下爬去，也仿佛是聽見了童年深夜睡在炕上祖父在打谷場揚糜子時候唱的山曲子，像進入夢里的世界，那抖動的顫音令我分外留戀。

隨著車子在山里穿越，洶涌的色彩不斷迫近眼睛，海洋一般變幻著五顏六色的波浪，斑斕得令人生悵惘，令人想起不同的味道和不同的季節(jié)。童年揣著斧頭上山下溝砍樹枝喂羊，那枝干的黏膩隔著這么多年的時光居然重新聞到了;深林更深處，石楠樹的味道令人想起戀愛時分的繾綣，所愛之人仿佛也隨風(fēng)而來，隱身在樹叢里。也是在這里我才觀察到，春來時候顏色其實很多時候從鵝黃開始，而不是紅或白，大多樹木重新血液般汩汩晃動新鮮的汁液，也是從樹身變黃再變紅開始，更不必說柳枝頭那明黃。

我喜歡秦嶺，在流淌著不同濃淡的顏色家族的山谷里，最為我心上私藏的是一種野花。

有人叫它山丹丹，有人叫它野百合，仿佛有濃郁的情思藏在花蕊里，花也有了魂，飄在山谷中，若有若無。一整個山脈，包括山脈的余尾，望不到盡頭，過渡地帶在哪里？山和花都令我相思，每進入一個峪口，我總會在心上猜測和推算，哪里見過這種花，哪里可能再見著？我見著的都是粉紅色的，比集市上賣的百合花婉約妖嬈，風(fēng)姿更出眾，有點像彼岸花，又不似它纏綿，山野的花，能開得那樣俏麗卻珍重，實在不易。新聞報道里說有人在秦嶺發(fā)現(xiàn)三株野生瀕危綠花野百合。綠色的花我見的少，報道里用“瀕危”修飾這種顏色的花，也令我覺得嘆息。我每次借著各種因由進山走走看看，不是季節(jié)不對，就是機緣不夠，迄今未見過綠色的野百合花。想來也是人生一暗自的遺憾。

飛鳥也寫意，山空的飛鳥更讓人覺得神往。我每每起著自私心，想著連同山和云以及野花野草全部盡收眼底的時候，總是有飛鳥，一只兩只三只……總是有飛鳥呀，它們攜著我想擁有的翅膀從這棵樹飛往那棵樹，從這片山飛往那片山，然后隱身入?yún)擦郑路饹]有存在過。

有一次，參觀過藍田著名的由一個移居國外的建筑師為其父親在野外建立的名為“父親的宅”的建筑后，我們沿山原走，霞暉滿地，坐在車子往城區(qū)返。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遠山處有三面山像一個大鳥在起飛中，左右兩面山比中間的主山低矮一點，但它們是并肩齊，仿佛是翅膀，而中間的那個大鳥頭有長長的喙。我想到書上的始祖鳥，喊著朋友鴻看，她也覺得神奇。人說山是臥佛，有一種文化的附會，但那天所見的那三面山確實是神鳥在飛翔，仿佛下一秒就進入了天際。我們的車子走了很久，還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到那只大鳥在視野里飛過山崗。后來夢幻，我們有好一陣不說話，因為實在太神奇也太夢幻了，腦海完全是大鳥展翅覆蓋天際的景象;當(dāng)時大地也籠罩在一大片寂靜中，令人覺得世界如此蒼涼又如此不可思議。我在心里暗暗想著這是天相，以后未必能看到。真的，那深嵌于重巖復(fù)嶺的鳥喙，不總是什么時候都像是一張嘴的。確實，山里這樣荒謬卻真實的感覺更多，廢棄的土房子邊開滿花，亂石堆上沸騰著燦爛，一切生命不斷脫離廢墟，卻又不顧一切僅僅追隨著萬有引力，復(fù)歸萬物。我一人游走時會有百無聊賴之感，但大多時候會沉浸于捏碎葉片觀看昆蟲或察看鳥跡的活動中，有時也感嘆廢石的虛無。在叫做關(guān)石的一大塊完整的大石前，多次相見，我往往會想女媧煉石補天，也許當(dāng)時搬這一塊就夠了;也想到《紅樓夢》里那石頭，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巨大到自成一體為一山，一石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完全可以寫得下一部《紅樓夢》;李白寫劍閣的《蜀道難》，或許想象里是這塊巨石……

山鳥山花山石皆是好弟兄，令我迷戀，我還迷戀山里的一種樹。樹的姿態(tài)在不同的季節(jié)可以引起不同的感覺。野核桃樹在冬天落光葉子之后，給人既陰又陽之感，剛在于它高而壯實的冠，柔在于它枝干繾綣左伸右伸參差連綿的婉轉(zhuǎn)。柿子樹在冬天也是美的，當(dāng)然掛滿柿子時候的秋天的樣子最美。還有高山杜鵑。每次與鴻進山，她總會提到高山杜鵑花。她邂逅過秦嶺山南杜鵑花開最盛的樣子，苦于無法端出當(dāng)時的盛景給人觀看，于是，每次必提起。我只見過開完花長葉子的杜鵑樹，沒來得及見杜鵑花，所以并沒有特別的深情。然而想到她每次的驚呼，以及杜鵑的名字，還是要描出它給這山做注腳。最吸引我的是紅樺樹，一層層不分季節(jié)地脫衣服，那血液般流動的殷紅總讓我驚嘆自然的豐富。我在大興安嶺看過白樺樹，如我陜北老家的大白楊，只是更粗壯些。秦嶺山里的是紅樺樹，白的我沒見過。那紅如果在夜里看，會覺得是穿著紅裙衣衫飄飄的美人吧。我如此寫，真想深夜去看一次。

山里的街是有趣的。這些年，我去南五臺的老街，去過石泉古鎮(zhèn)的老街，還有一些記不住名字的山街也走過。最令我心動的是廣貨街，它簡陋而不簡單，風(fēng)情談不上萬種卻非常獨特。前些年道路不多的時候，這里是安康以及以南的湖北入西安的一條必經(jīng)道路。說是街，其實也就一條坡。坡上沿公路兩邊人家鱗次櫛比的商鋪有上百家。幾乎都是農(nóng)產(chǎn)品，大多賣臘肉和一些干貨，以及當(dāng)?shù)厣缴系囊恍┧幉荨Ｍ械镍櫩傞_玩笑：“把你留在這里賣臘肉。”廢石懷春，山里的石頭都長滿青苔，仿佛有欲有望的人，我行此地，也多次想象我如果在這里的種種生活。我如果出生在這里，是這片土地的女兒或媳婦，我也就是那卡著頭發(fā)扎著馬尾的婦人，系著廚房裙洗洗刷刷，把臘肉一條條掛在門邊的一排鐵架上。我想象我在此間的戀愛、婚姻和孩子，第一次把自己跟這里的山水山風(fēng)與山鳥聯(lián)系起來。我想我某一世也許是這條街上的寡婦，心心念念著有個途經(jīng)的路人趕著駱駝或騎著馬把我?guī)ё?，卻其實更喜歡這山路拐彎處的熱鬧，在終于可以離開的時候選擇止步。我也想過我是一個浪子，坡上人家的媳婦或女兒是我的相好，只要想到離開就覺得不忍。由此我對應(yīng)到古書里那些上長安城趕考的書生，經(jīng)過這樣蔥蔥郁郁的山，有馬有書童，看似風(fēng)光但又寂寥無限，因著一場大雪或大雨困在山里，下榻于隨便哪一家，留戀主婦或主人家小女兒的婉轉(zhuǎn)的眼部風(fēng)景，就不想走了，日里夜里忐忑著，思索著人生的兒女情長以及家人寄托的長安城的遠大前景……在想象里，我仿佛過了好幾生好幾個人的生活。廣貨街的四方風(fēng)物，有水貨有山貨，水是漢江水，山是秦嶺與大巴山，手牽手莽莽蒼蒼。人呀，一點小心思，就可以壓著轉(zhuǎn)不過頭走不了路起不了程……也許，正因為如此，這里才這么多年來仍然看似是一片狹隘地，地不平路不闊，人家也不多，卻總有那么一股氣，吸引著來往的人，子子孫孫生生不息。

聽來的故事，與此山有關(guān)。故事里主要人物是一對夫妻，丈夫已經(jīng)去世近半個世紀，寡婦的深情依然在繼續(xù)，利用拆遷分來的一些錢，為自己故去五十年的亡夫在一個峪口的半山腰買了一塊墓地，背靠青山，旁邊一條山澗的水流經(jīng)墳前，潺潺聲居然長年不斷。然而荒草蔓延，蒺藜、薊草、鐵線蓮以及一些矮灌木很快就淹沒了可以直通的小徑。如果祭拜，就得一邊砍草一邊步行深入，蒼耳隨身，都甚至能爬到肩膀上……到處都是帶刺植物，一不小心就刺入肌膚。于是，年近八十的老婦開始有了新的大愿，希望再次為她的亡夫遷墳，遷到可以車子直通的山腳，這樣最后她死了，也便于夫妻合葬……這樣為名山所累的人太多了。留戀風(fēng)景，托體同山阿，山消化了這一切。在高樓上的室內(nèi)望見秦嶺的一些山脈偶爾露出的骨白色山脊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這個因為愛欲被未亡人在半個世紀還將白骨請出來的男人。白骨如山忘姓氏，為他已經(jīng)相思白頭的曾經(jīng)紅妝的女人，卻還一次次給他在山上尋找著可以安頓他骨頭的居所，向那些聽聞故事的人，泄露著人世深愛如斯的秘密。亡靈有知，也該欣慰，然而人世大限如此，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肌肉應(yīng)該早已隨土風(fēng)化，散亂的白骨應(yīng)該也會一次次被遺漏一些吧？好在白骨不知疼。可嘆的是婦人，回憶起往昔，傾其所有面對死亡也束手無策，令人神魂顛倒的隔世之愛，竟然還想著泉下人與泉下人最后的相守。如果在文學(xué)作品里，毋庸置疑寫來是感人的?？捎⒛暝缡诺哪腥耍绻葋硪粋€面容如干核桃的老婦，會不會覺得駭異？亡故丈夫英俊的面容從來沒有老去，婦人越老那回憶里的面容就越真實，想象里的愛意就越純粹，渴望到遠方尋找一個人的感覺就越強烈，越充滿誘惑。真是生無盡，悲愿無盡。

終南山，就在視野的這些山脈里，秦嶺的中段，取一條，予它以美學(xué)的王冠，人生的理想之地。標(biāo)準(zhǔn)化的榮耀，技術(shù)崇拜，以及其他世俗的成功，在這三個字里統(tǒng)統(tǒng)失效。人們想著隱于終南，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故意顯示自己對權(quán)力和世俗的蔑視，表現(xiàn)自己的自命不凡，其實也是亮出偏見。這種偏見也顯示了一種自由，雖然蒼白，但說明人們?nèi)匀皇强释环N自由的，退出世界，或者進入另一個世界。終南山就成為一種理想之地，渴望抵達之所，真實又縹緲，既普世又動人，靠著一代代退場與登場，進行它的轉(zhuǎn)場與拼接，意義由此生成。謎底就在謎面，如何終南？商山四皓也不過人們塑造歷史的道具，他們最終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山里，當(dāng)個山民，是歷史給他們安排得體面退場，殊途同歸，也是他們自身追求的一種退出方式。然而，行走山里我想到他們的時候，還會替他們生出一種委屈，既然不問世事，又何必現(xiàn)身于歷史的轉(zhuǎn)折處？也許，創(chuàng)造者設(shè)置這樣隱約的出場與退場，是給自己留一條通往山林的小徑。這樣想，中國文化的歸隱山林，秦嶺終南山的確認，仿佛是自然的一種感召，回歸于無名。有人星夜趕科考，就有人辭官歸故里，終南捷徑，是順行也是逆行，以始為終，是為終南（終難）？面對一條條山脈，我常常落入對名相的獨自攀爬里。一座山在四季里向我顯示命運的本色，讓我在日常的陳舊里得著夢幻般的微妙啟示，既是莊子的逍遙游，又是六朝的搜神記。視野盡頭天相在一天天為展開它的PPT，我于日常生活的陳詞濫調(diào)里瞥見山水自由寫意的篇章，內(nèi)心深處充滿感激。好在有一座山，容我流浪，容我牧養(yǎng)。生活即使有瑕疵，也仿佛是體驗，一切的映射，所有的秘密，不過是一門懸置的藝術(shù)，交錯迷離，荒蕪與繁華，皆置于自然深層的邏輯，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幾年來，我暗暗地與一座山相約，七十二峪，就像悟空的幻化，隨便走入一處就迷離不知何世了。欲找到終南捷徑，卻往往像是劉晨阮肇入天臺，一次又一次被送回當(dāng)下。車子出山往城去，我就像借山做了一場夢，夢醒仍然到處找藥材。辛棄疾一首詞里有句：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整首詞仍然是大多不得志詞人對“長安不見使人愁”式子的抱怨，然而這兩句深得我心，經(jīng)濟文章之余露出的一點幽光狂慧，字斟句酌，有廣闊的自然做背景，每個字都像是專門雕刻過一般，即使有雕琢痕跡，但卻是一個人真正生活過之后的體悟，并不顯得虛脫或浮夸。

群山、天空、飛鳥、白云、澗水……皆像是一張張臉。我由南往北已居住在這舊時叫長安的城已六年，不能不說受了古人的召喚：“長相思，在長安”。我愛這土地，完全是受古文化的引誘。在這里，我有僧人如玄奘的心境，李白的心境，白居易的心境，更常常起古詩十九首的漂泊之感，卻又總覺得像是老莊在視野里的山上對我臨空而蹈。我在自然與文化里漫無目的游逛，不知今夕何夕，常常覺得不再需要語言，卻又仿佛詞語滔滔。

夜晚云朵們回到山里休息，一些云朵太老了，老得游不動就埋在了山里，成了云冢?？傆性?，從潺潺的山澗水一路舔舐著嘴唇往山下爬去，我聽得見那顫動的感嘆聲，一些聚集成氣，往山頂去，天空里去。我也既往山上又往山下，山觀我我觀山，一片云的前世今生。坐在車上和坐在房間一樣，我總是放任眼睛去爬山，一條條山脈，一條條生命線，總有一些張開窄窄的口子，道路交叉處，我會心迷意亂，想著自己歇在哪條山谷里，慢慢成草、成樹，集了濕氣，成雨，然后再隨著風(fēng)，成云，最后就寄居在一片云朵上，開始新的輪回。游子返家的夙愿，逆向的思鄉(xiāng)，不過是一片云朵的前世今生。晨昏間，與青山相對，坐看云起云落，那山也仿佛落地云，像一襲裳，站起來時候，山就仿佛是升空的云，山脈是裙擺，再提一提，似乎就可以騰空，就可以飛天。一座山，是我的古詩十九首，我只要抬眼，就仿佛行走了幾千年，就好像爬完了一座山。

責(zé)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