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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 眉

        2022-12-29 14:54:21許仙
        百花園 2022年8期

        許仙

        石承德九歲那年的一個春晨,他臥室后窗外的小竹園里,從一片嘰嘰喳喳聲中,忽然躥出一個別樣清脆的叫聲來。他從床上一躍而起,站到窗前探望,良久才覓到從一根竹枝跳到另一根竹枝的它:淡黃色羽毛,比麻雀好看,眼圈及眼角上蝌蚪狀的白羽毛特別醒目。他趕緊取來彈弓和一把小石子,從木窗欄之間連射數(shù)彈,都不著邊際。

        石承德不知這是畫眉鳥,就覺得它好看,叫聲也好聽,每天起床后頭件事,就是站在窗前,在一團(tuán)翠綠中尋找它。這只鳥儼然如國王,在小竹園里巡視,佇立在園中一塊大石頭上,歪頭斜視,仿佛在聆聽地球的動靜,又仿佛巨星登上舞臺,跳來跳去地大聲歌唱,長尾巴翹上了天。他每天早晨就躲在窗后,偷偷地“放冷槍”,但不知是距離還是準(zhǔn)頭兒的原因,從未擊中。他暗暗發(fā)誓,總有一天會得到它的。他喜歡它。

        畫眉鳥渾然不知危險的存在。

        這塊大石頭是他家當(dāng)年造屋時剩下的,幾經(jīng)滄桑,如今安穩(wěn)地?cái)[在雜草叢中,上面布滿綠到發(fā)黑的青苔,成了昆蟲的家園,也已然是畫眉鳥的私家獵場。它傲立在石頭上,一下一下地轉(zhuǎn)動高昂的頭顱,并不是在聆聽地球的動靜,而是在觀察大石頭下的草叢、落葉,以及大石頭邊沿隱匿的獵物。突然,它一起一落,長喙戳擊,銜上一只縮進(jìn)殼里的獵物回到大石頭上,用喙舉起這螺旋狀的殼敲向石頭,一下又一下,直到它叼出那受傷的肉體,吞咽到自己肚里,喉間發(fā)出明亮的如潺潺流水的聲音。它用翅膀清掃石頭上的空殼,直到干干凈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它又唱起歌來,一曲音符如水般涌動的歌,短促的啼叫,連串的鳴囀,是勝利者的慶祝之歌。

        石承德每天清晨都“放冷槍”,直到褲兜里掏不出一粒小石子,也絲毫沒有傷到它的皮毛。他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撿小石子、練準(zhǔn)頭兒,都有三個月了?!罢姹?!”這天放學(xué),他去小竹園掘蚯蚓,發(fā)現(xiàn)大石頭下的草叢里都是碎裂的蝸牛殼,頭皮就發(fā)麻了。

        這么多蝸牛的遺骸呀!

        蝸牛的殼,就像一只只空蕩蕩的小耳朵,但它們再也聽不到地球的動靜了。

        他懷疑自己聽到的每一支歌,都是用一只蝸牛的生命換來的。他討厭蝸牛用蒼白的肉體背著堅(jiān)硬的家,嘶嘶地爬過草叢,甚至爬到他臥室朝北的窗臺上,留下一條條黏糊糊、臟兮兮的白色痕跡。但這一刻,他突然同情起蝸牛來,心生悲憫。這塊大石頭,顯然是大地的祭臺。但憑什么祭師就是那只貪婪的畫眉鳥呢?就憑它有限的幾個音符?就憑它會鳴唱?就憑它的歌聲能帶給人聽覺的享受?如果是這樣,他情愿不聽它唱歌,他要趕走它。

        他掏出彈弓和小石子,對它進(jìn)行近距離的擊殺。他發(fā)瘋地射擊。畫眉鳥氣憤異常,沖他尖叫,在竹園里東躲西藏,整個竹園都是振翅聲。小石子射完了,他撿起草叢中的蝸牛殼當(dāng)子彈,繼續(xù)射擊,但畫眉鳥連毛都沒少一根。他氣急敗壞,沖回家去,舉起掃帚又殺回小竹園。這一回,連同那些麻雀,也都被他趕走了。

        母親罵他:“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那只鳥礙著你什么事了嗎?”他說:“它吃蝸牛,吃了很多很多?!备赣H就笑:“這不是好事嗎?”母親也問他:“不然,你讓它吃什么呢?”他說:“吃蟲呀?!蹦赣H又問:“蝸牛不就是蟲嗎?”父親在一旁笑他,讓他很委屈。在他們眼里,鳥吃蝸牛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就像母親讓他掘蚯蚓,去喂她養(yǎng)的老鴨。母親還把她養(yǎng)的雞趕去小竹園,讓它們在那兒吃蟲、吃草,吃一切可吃的東西。

        這天夜里,石承德又覺得父母是對的,甚至后悔自己的魯莽,他其實(shí)挺喜歡畫眉鳥的。第二天清晨,當(dāng)他聽到清脆的歌聲,就激動得從床上跳起來。原來,那些逃走的麻雀和那只畫眉鳥已重返小竹園。他不清楚鳥類是否也分地盤,也有邊界,他家的小竹園是否就是它們的領(lǐng)地,但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站在窗前靜靜地聆聽。

        三個月后,白露這天早晨,當(dāng)畫眉鳥傲立在大石頭上,石承德從窗后舉起彈弓一下子射中了它。它向后倒在石頭上,一動不動。他大喝一聲沖出去,繞到屋后的小竹園,只見畫眉鳥用單翅拍扇著布滿青苔的石面,企圖飛起來,但只在原地打轉(zhuǎn)。他輕易地把它抓到手中。他得意地跑去告訴父母。母親發(fā)現(xiàn)鳥的右翅斷了,給它涂了紅藥水,包扎傷口。

        石承德把它拴在自己臥室的木窗欄上,喂它食物,和它說話,逗它唱歌。他去上學(xué),就把它罩在竹籮里,生怕家貓偷腥。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它在小竹園時,他恨它;現(xiàn)在它被他豢養(yǎng),他又愛它,天天涂藥喂水,盼它早日康復(fù)。他求過父母,想要個鳥籠,但沒有得到。畫眉鳥不肯唱歌,他帶它去小竹園,在草叢中找出蝸牛,擺在大石頭上讓它吃。它吃歸吃,但還是不唱歌。冬天來了,它的傷漸漸痊愈了。他在畫眉鳥的腿上拴著長長的細(xì)線,讓它在臥室里試飛,畫眉鳥能飛上幾個來回。

        第二年春天,有天清晨,石承德把拴畫眉鳥的線系在小竹園的一根竹子上,畫眉鳥振翅飛起來,又被線拽回地上。他放學(xué)跑回家,直奔竹園,只見系在竹子上的長線還在,鳥卻飛走了,也不知它怎么用喙解開線結(jié)的。石承德氣哭了——他那么愛它,它卻逃了。如果再讓他看到,決不饒它。但是,小竹園里再也沒來過畫眉鳥,只有那群麻雀每天一大早就聒噪不休,擾人清夢,特?zé)?/p>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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