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瓶
老家的梁隊長,跑到我家至少五次。
次次都沒空手,要不是一只雞,要不是一只鴨,要不是一塊臘肉,要不就是幾十個雞鴨蛋。梁隊長說:“鄉(xiāng)親們托我捎給你呢!”
我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我怎么能要鄉(xiāng)親們的東西呢?鄉(xiāng)親們的這些東西我怎么消受得起?”
梁隊長非常不高興:“怎么?吃慣了城里的酒宴就瞧不上鄉(xiāng)下的東西了?”
生產(chǎn)隊想修一條公路。離生產(chǎn)隊不遠,有一條鄉(xiāng)道。公路修好后,接上鄉(xiāng)道,生產(chǎn)隊的多數(shù)人家就可以從家門口,到鄉(xiāng)里,到縣里,到那些很遠的去打工的城市。
梁隊長說鄉(xiāng)親們托他來找我,說我在市里干大事,出面招呼招呼,弄來幾十萬塊錢,那條三公里多的公路肯定就能修好了。
梁隊長的話像拳頭一樣擊打著我。鄉(xiāng)親們實在是高看我了,我只是市文聯(lián)一個寫點兒文字被戲稱為作家的小職員,哪是什么大人物?還好,市發(fā)改委和市財政局,剛好有兩個和我一樣喜歡寫點兒文字的朋友,我找到他們,請了兩頓酒肉,熱情地吹捧了一大通他們的作品是如何如何讓我陶醉、沉迷之后,他們居然為修建我老家那條公路立了一個項目,獲批錢款20萬元。
梁隊長不住地表揚我,說:“你這個大人物出馬,哪有干不成的事情?”梁隊長又向我提出,20萬元根本不夠。他扳著指頭給我算賬:請推土機要多少錢,壓片石鋪碎石要多少錢……至少還有15萬的缺口,還得請我到省里跑一跑,再爭取15萬。我知道梁隊長說的都是實話,但我哪有那樣的本事?只能斷然拒絕。
梁隊長咬咬牙,拂袖而去,話從背影里扔出來:“那就只有大家湊了!”
不到一個月,梁隊長又十萬火急地把我往老家請。他看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趕緊說錢款已經(jīng)湊得差不多了,這回要我回老家只是給大家講講道理,我是大人物,說話鄉(xiāng)親們肯定聽!
原來,當初想修公路的時候,大家確實是熱情高漲?,F(xiàn)在,錢差不多湊夠了,要開修了,問題也來了——修公路得占地??!梁隊長的想法很簡單,該占誰的就占誰的!問題是——
張家說:“怎隊長家一絲地都沒占呢?”
李家說:“我家那幾塊地,是年產(chǎn)一千多斤的肥地,繞一繞,從王家的坡地上不就過去了嗎?”
王家說:“我那坡地上的荔枝樹,去年才掛果,怎砍得??!”
梁隊長不停地搓著那雙青杠樹皮般的老手,問我:“怎辦???總不能不修了吧?”
我只得按照梁隊長的意思,硬著頭皮給大家講道理,還自己掏錢買了兩包中華煙,挨個兒散發(fā)一遍。我甚至還講了爭取那20萬元錢款如何如何不容易。
大家倒是勸我:“既然你那么有本事,干脆你再去上面爭取一些錢款,把那些占的地按征地標準賠付錢款,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梁隊長也叫起來,說這樣最好,這樣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于是慫恿我趕快進城想辦法。
我差點兒跳起來,我哪有本事再爭取來錢款?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甚至懷疑梁隊長是有意設(shè)這么個圈套要我往里鉆。
正僵持著,父親接連不斷的咳嗽聲響起。不知什么時候,父親來到了人群中。
我驚叫起來,責怪道:“父親您的病……您怎出來了?”
父親的咳嗽是老毛病了,尤其到了冬天,像要把他瘦弱的軀體咳得七零八落似的。
父親不管我,猛烈地咳嗽著,對張家說:“我那塊地,算肥地吧?我調(diào)給你!”
父親的咳嗽連綿不絕,他對王家說:“我坡上那九棵荔枝樹,前年就掛果了,不比你的差吧?我調(diào)給你!”
父親的咳嗽像地震,他又對梁隊長說:“就占我家的地!”
我驚叫道:“父親您怎能這樣啊?”30多年前,為了分到那塊地,父親和張家爭得打架。坡上那九棵荔枝樹,是父親栽的“搖錢樹”,現(xiàn)在,一年可以收近千斤荔枝。
父親一把把我拉到一邊,一邊咳嗽一邊使勁地壓著嗓子,非常隱秘地對我說:“趕緊把路修好,你的小車就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了。到時,你就可以經(jīng)常回來了?!?/p>
父親像賺了好大一筆,一臉都是坑坑洼洼的笑。
我沒敢告訴父親,春節(jié)我開著回老家的那輛小車,是我求爺爺告奶奶借來的。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