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洛嬉

一

“月光光，照四方，四方矮，照老蟹……”熙寶唱著客家童謠睡著了。熙寶只做一個夢，考上音樂學(xué)院，做個歌唱家。

月光沒有照進老屋池塘，也沒有照醒老蟹。月光斜斜地探進熙寶的夢鄉(xiāng)，像舞臺對面那束追光，照著一襲寶藍色晚禮服長裙的熙寶，讓她渾身發(fā)著寶藍色的光。高潮處，熙寶伸手觸碰光線，朵朵花瓣自空中飄降，落在她的指尖、手腕、小臂、肩頭、裙裾……

熙寶每周上五次聲樂課，需要換三趟公交車，每趟約一小時。她總是一上車就找根桿子背靠著，閉上眼睛聽歌。熙寶是音樂生，來廣州參加藝考培訓(xùn)，借住在小姨家。音樂生，還有個名字，叫貴族生，燒錢。那年熙寶爸爸一個月工資兩千元，她一個星期光聲樂課課時費就一千五百元。她沒敢上別的課，怕爸爸壓力重，盡管他早說了不用她考慮錢的事兒。

她在聽一首意大利美聲作品《為藝術(shù)為愛情》，昨天剛學(xué)的，老師讓今天上課就要背詞。除了睡覺，熙寶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背詞。假若背不出來，老師會打她。她站在鋼琴的旁邊，冷不防的，老師的大手就會攔腰劈下來，一聲隱忍的驚吼連同唱錯的單詞一起彈到鋼琴上方的裝飾畫上，硬生生再彈回自己臉上，一臉緋紅，說不清是羞愧還是痛楚，盡管老師打得并不重，或者說僅僅是嚇唬一下熙寶。這首歌美得不行，誰聽誰知道。熙寶的小姨也知道，但小姨父不想知道。昨天，他看熙寶沉浸在他完全聽不明白的外語歌曲中，心情煩躁，出門的時候把電閘一拉，制造出夏日停電的假象。直到小姨到外面逛了一圈，默默地把電閘拉上，熙寶才脫離四十度高溫的綁架，緩了口氣。小姨露出抱歉的笑容，問她想不想試試五百萬的音響效果。起初熙寶沒明白什么意思，只是抬頭看了看小姨。接著聽到她說，老板家里有鋼琴有音響，可以帶她去練琴和聽歌——像聽現(xiàn)場，你想不想去？

熙寶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叫嚷著那絕對想啊。她抓著抱枕，隨即冷靜下來，疑心小姨不過是騙她。小姨把包丟給她，讓她裝好譜子，穿鞋子立刻走。熙寶把那張花了不到一百三十塊錢買的正版CD一起帶上，一路上各種詢問，好像出籠的小鳥?？傻搅死习寮依?，熙寶就收斂了，規(guī)規(guī)矩矩，十足的淑女。坐沙發(fā)邊沿，雙手合并放在膝蓋，腰板挺直，笑不露齒。老板沒在家，穿著樸素的老板娘熱情招呼她們，泡茶，寒暄，到花園里摘楊桃洗凈切成星星薄片擺好，催著熙寶和小姨吃。小姨捏住牙簽叉了一片，邊吃邊贊，甜，真甜。

老板娘讓熙寶把CD給她，那看起來和三千元機器并無太大區(qū)別的機子吞了光碟，隨后音響在空中響起。左聲道，右聲道，前后左右，每一軌都清晰可辨，熙寶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到音源中央。她閉上眼睛，仿佛看見瑪利亞卡拉斯就站在耳旁。她的氣息控制得真好啊，聲音的穿透力真令人折服，音色變化無窮，把人的五臟六腑七魂六魄都抓住了。她想哭，她想喊，她激動得想跳起來。然而，她的四肢都被聲音控制住了，她沉浸在聲音塑造的世界里，如癡如醉。從這往后，熙寶每次用自己的唱機聽這個作品，總想掐掉音源。她太回味那一次的體驗，實在是太震撼了。她的心好似被種下了一種病。

這病就在公車上犯了。

本來公車就鬧，打電話的、唱對角戲的、教訓(xùn)孩子的、聊八卦的……不絕于耳。聲音從四面八方灌進耳機，多美的音樂也被擠兌得七零八落。熙寶扯下耳機，拿出手機給小姨發(fā)信息，說還想去老板家聽音樂。小姨說今天不成，老板娘也出差了。熙寶嘆了口氣。把耳機塞回去，繼續(xù)聽。七零八落也好，勝過被老師打。

但是，熙寶還是挨打了。

第六頁第二行第三小節(jié)，她唱錯了。老師的手劈過來，一點沒留情，這回似乎夾帶著老師恨鐵不成鋼的情緒，熙寶吃痛，但是沒出聲，臉部肌肉抽搐，皺在一起。見她如此模樣，老師過意不去，加塞了幾句批評。她只好趕緊承認(rèn)自己不夠努力，害老師操心。她一開口，老師的手卻刷一下轉(zhuǎn)個彎，指著十來個排隊上課的學(xué)生說，你們的聲音條件都不如她，她這是十年難得一遇的聲音。熙寶驚訝地轉(zhuǎn)過身，看著尷尬的那排人，有人從沙發(fā)上坐直了，有人一臉茫然地看著她。接著老師又把手甩回來，指著熙寶，但是你不如他們努力，八頁的歌詞，一天還沒有背出來。

熙寶能說什么？

她下樓的時候，抵住電梯，背著手撫摸被打的地方。從小到大，她沒被爸爸媽媽打過一次，當(dāng)然如果想開了這也不算挨打，只不過是挨了一“甩”，比較重的一“甩”，僅此而已。她這么自我安慰。但一想到拖著這疼痛的腰站三趟公車，她就煩躁了。

二

冬天的時候，熙寶決定搬走。住小姨家是省錢，但費勁費人情。她學(xué)美術(shù)的同班同學(xué)住在江南西，到聲樂老師家僅一站遠，搬過去一句話的事兒。

熙寶的同學(xué)小豬、歐陽和小李到公車站接她。三袋行李，同學(xué)們?nèi)耸忠惶?，熙寶空手走在中間。熙寶有點嬌生慣養(yǎng)，偏偏同學(xué)們愿意慣著她。爬筒子樓，直上六層，熙寶每三層休息一次。她喘著氣上下掃視樓梯，這樓舊，極富老廣州味兒。樓梯的水泥板上灰塵污垢堆積，有些地方裂了口子，有些地方掉了石灰。熙寶問為什么租這么個破地方，同學(xué)說這是畫室的老師給租的，他們不用另外給錢，沒得挑。不用另外給錢，看起來倒過得去，至少不是地下室呢，熙寶想。

十三個人住兩房一廳。十個男生在大房間，十個床墊挨在一起，晚上賽著誰先睡著。后面睡得很吃虧，四個呼嚕機，五個轟鳴機，整晚打仗，此起彼伏。熙寶擠到另外三個女孩子的小房間，寬松多了。唯一相似的是大房間小房間和客廳都臟。天氣冷，常下雨，美術(shù)生不講究，鞋子不脫直接進房間，地磚上涂滿了泥水腳印。

熙寶住了兩天，發(fā)現(xiàn)他們從不搞衛(wèi)生，也不做飯，明明有掃把拖把灶臺鍋碗，但等于沒有。她也問他們，為什么受得了房子這么臟？個個都揶揄熙寶，說只有她有時間，讓她幫忙搞衛(wèi)生。的確是，他們沒日沒夜待在畫室，那老師特別狠，不畫夠多少張不給下課。

第三天，熙寶受不了了，把小錄音機別在腰間，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地板，擦得锃亮；用具，擺放得整齊有序。弄好了給同學(xué)們發(fā)信息，讓他們回來吃晚飯，她給做。

熙寶給做飯，同學(xué)們炸了鍋。誰都知道，熙寶不會做飯。熙寶葫蘆里賣什么藥？不會把大家毒死吧？有人開玩笑。熙寶知道同學(xué)們肯定在背地里笑話她，她不管，她就想做頓“家鄉(xiāng)菜”給大家吃。兩三個月沒回去，天天吃快餐快膩死了吧，這回，讓大家刮目相看。她要做兩個最地道的客家菜給同學(xué)們吃。一個釀豆腐，一個紅燒肉。

五花腩，干花椒，大土豆，邊燉邊嘗。怎么都嘗不出媽媽做的那種味道。她疑心是花椒放少了，把將近半斤花椒五次由少到多，由多到放完，土豆燉爛，也沒嘗出那味道。熙寶想，算了，肉爛了就行。

肥瘦相間的腩肉剁成餡兒，加小蔥拌勻，把豆腐切成厚厚的方塊，中間挖個洞，將餡兒釀進去，煎，放水，再煮，勾芡，起鍋。這道菜，熙寶沒嘗，她很自信，不需要嘗，味道自然是好的。炒個青菜，五六斤丟進去，鍋氣瞬間沒了活力。放水，煮熟，放鹽，起鍋。

掀開電飯鍋的蓋子瞧瞧，熱騰騰的霧氣沖刷著熙寶的臉，哇，真香。

歐陽同學(xué)先皺了眉，跑到垃圾桶吐。小豬忍著沒吐，笑嘻嘻問熙寶，為什么紅燒肉那么麻？熙寶嘗了嘗，舌頭被綁架了，麻得失去知覺。釀豆腐呢？哪有嫩滑的影子，豆腐燉過頭了，又老又澀，難以下咽。熙寶很抱歉，把大家叫回來吃一頓讓人倒胃口的飯。她把廚房里幸存的兩罐各剩一半兒的辣椒醬拿出來，讓大家就著飯打發(fā)一頓。三個女同學(xué)輪著安慰熙寶，好吃，土豆特別爛，成土豆泥了，加點辣醬，簡直絕了。熙寶尷尬地笑笑，說下次，下次一定會做好。晚上，熙寶跑到陽臺上打電話問媽媽，才知道是八角不是花椒，記串了。熙寶笑得眼淚從眼角飆出來，說早知道就先問了再買材料的，對于熙寶的這種自信，媽媽只說以后別做了，認(rèn)真?zhèn)淇疾攀钦?。熙寶嗯啊答?yīng)著，眼睛瞥向了天空。

廣州的天空沒有太陽月亮，晚霞被高樓切成碎片，東一片，西一片，東片紫，西片紅。熙寶趴在陽臺鐵欄桿上，扒開耳機，城市的噪音灌進來，塞住耳朵，意大利美聲歌曲灌進來。扒開，塞住，扒開，塞住。反復(fù)幾次，耳朵要精神分裂。一會兒是陽春白雪，一會兒是市井百音。她想起那頓失敗的飯，咧嘴一笑。廣州有熙寶的夢，音樂學(xué)院，重點本科。這個夢她做了三年，馬上就到“夢醒時分”了，是“夢想成真”，還是“南柯一夢”，星星不知道，月亮也不知道，那碎成片的紫霞更不知道。

三

奮斗的日子到了緊要關(guān)頭。還有三天，熙寶就要參加聯(lián)考。美術(shù)班的同學(xué)已陸續(xù)考了，有人考得好，有人考得差。這么長時間的浸潤，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考得好的還要再戰(zhàn)，考得不好的繼續(xù)埋頭苦練，爭取單考逆襲。這天熙寶起來的時候，十三個同學(xué)全走光了。他們集體參加一個院校的單考。熙寶的手機來了好多信息，小李發(fā)來的，讓她幫忙找找身份證和準(zhǔn)考證。忘帶身份證的是男同學(xué)，根據(jù)他的描述，她很快就找到了。忘帶準(zhǔn)考證的是女同學(xué)，她翻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那天收拾房間把她的準(zhǔn)考證插在了一本畫冊里。她帶著這兩件東西沖下了樓，攔了一輛的士，逃命一樣奔著那學(xué)校飛去。

師傅，快點，求求您了。我同學(xué)考試，沒有證件進不去考場。

師傅，能不能再快點？

師傅，還有多少分鐘才能到？

師傅……

熙寶后悔死了，收拾房間那天看到準(zhǔn)考證，還想提醒她放在畫冊里，后面一做飯，全都忘光了。

師傅，到了嗎？

她的心亂了，從沒有這么亂過。那女同學(xué)聯(lián)考考得不好，就靠這次單考，要是耽誤了，就耽誤她一輩子，或者，至少耽誤她一整年……人生有幾次高考呀，她腦海里浮起這句話，老師說的。越急越慢，紅綠燈，又一個紅綠燈。師傅好像司空見慣，也快，也沉默。最后差不多到了，才說，你同學(xué)這么粗心，還考什么大學(xué)。

熙寶砰一下關(guān)上車門，百米沖刺速度奔向校門，沒跑多少米，李同學(xué)喊住她，在這兒，在這兒。她慌亂地把東西塞給他。李同學(xué)說，還沒有開始，你不要那么緊張。哦，熙寶眼前一黑，你不早說。我早說，你就不會這么快到了。李同學(xué)揮了揮手，高興地讓她慢慢回去，小跑著進了校門。熙寶蹲下來，心臟跳到嗓子眼兒，喉嚨干澀不適，突然想哭。幸虧來得及，唉！熙寶嘆了口氣。祝你們夢想成真，熙寶在心里默默說道。

單考完一個，還有單考。三月底，才會回去。第一關(guān)沒過好，第二關(guān)就可以不用過了。藝考生，人人都得過兩關(guān)。

熙寶站起來，在柏油路上慢慢走?？忌鷱乃砼源┻^，像一條條吐泡泡的魚兒，游弋著，把那長長的跑道當(dāng)作星光大道，奔著光點逐水而去。她慢悠悠地走著，突然的放松讓周圍一切都變得松懈模糊。她像走在光速里，又像走在靜止?fàn)顟B(tài)中。脫離了世界，陷入了潛意識。她忽然很想念爸爸媽媽，已經(jīng)幾個月沒見他們了。想著想著，電話響起，是媽媽打來的。媽媽的問題，永遠是那幾個：吃飯了嗎？睡得好嗎？上課怎么樣？然后是叮囑，也永恒不變?？记耙菹⒑?，不要緊張，把評委當(dāng)大白菜。

永恒不變的，還有熙寶的應(yīng)承：嗯，我會的。然后又是永恒不變的問題，媽，今天家里吃什么菜。在廣州的日子里，她沒有一天不想念媽媽燒的菜。熙寶覺得，天底下最會做菜的人，就是媽媽。紅燒肉燉得五星級大廚自愧弗如，釀豆腐嫩得米其林星級廚師也低頭認(rèn)小。不止這些，豬雜粥，紅燒豬蹄，酸菜炒大腸，小菜硬菜通殺。她就是因為媽媽太能干了，所以雙手廢了。

晚上回到集體宿舍，只有小豬一個人在。問他為什么不去畫室，說單考完這一次想休息兩天。那后面還有單考嗎？熙寶問他。小豬很猶豫，說想放棄了。

熙寶萬分驚詫，人人都恨不得多幾次單考，小豬怎么偏偏想放棄？但很快她看出端倪，小豬心里有事兒。她說餓了，小豬說晚飯他做的，留了一碗給她。熙寶很感謝，她本來是準(zhǔn)備用泡面對付一餐的。小豬把飯端出來，嚇了熙寶一跳，全是米飯，堆成了山。天！還不如吃泡面呢。熙寶不好意思拒絕，接過來，小豬拉了個塑料凳，讓她坐著吃。

這怎么吃??？果真是只做了飯？熙寶沒問出口。接過小豬遞來的飯勺，有點反胃。

你吃啊，小豬催著。

熙寶很為難，下不去手。小豬再催，熙寶只好舀了一點米飯，嚼在嘴里，吞不下去，一直嚼著。

大力點，挖。小豬作勢，熙寶看懂了，朝碗口挖下去，挖出來肉菜。蒜苗炒臘肉，豆豉蒸排骨。噢，真香。熙寶咧嘴一笑，下面全是菜？

小豬笑了笑，點點頭。

熙寶想吃，但還是吃不下。嘴里的飯粒已被嚼成粥水，吞不下去。

小豬，我能等一下再吃嗎？我可能是爬六樓累得，喉嚨不舒服，吃不下去。

可以啊，你可以先洗澡，再吃飯。

小豬把飯和勺子都接走，放回鍋里蓋好蓋子。熙寶忽然覺得很感動，小豬平時很沉默，幾乎不說話，但他待人是真的好，把她當(dāng)親人對待。她站起來，眼皮子跳了幾下，她伸手摸了摸眼角，沒管它，進房間找衣服。奇怪的是，熙寶每走一步，眼皮跳一次，她有種極為不好的預(yù)感，放下了衣服，搜出手機打電話回家。第一次打，沒人接電話。她再拿起衣服，做心理建設(shè)，是自己想太多了，不過是一天在外面奔波累了，眼皮子才打架?？勺哌M沖涼房，那眼皮子開始群毆。她急了，再跑出來打電話。小豬見她奇怪，問她怎么了，她說不上來怎么了，就是對著手機拼命想趕緊接，趕緊接，趕緊接。打到第六次，電話終于接通了。

熙寶？你爸爸胃出血，你媽媽送他去醫(yī)院搶救了。

熙寶腦子“轟”一聲巨響，她感到整棟樓塌了，碎石塊猛地砸向自己。一股氣堵在胸口，她說不出話來。

喂？喂喂？

噢，你是誰呢？熙寶回過神來。

我是隔壁的趙叔，你媽來不及關(guān)店門，讓我?guī)兔匆谎鄣摹?/p>

趙叔，謝謝你，我爸送哪個醫(yī)院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呢，你打你爸手機試試。

熙寶掛了電話，兩行淚滾輪般流下，流經(jīng)嘴角，流到腮邊，落在地上。小豬走過來看熙寶，盯著她的手機屏幕，電話未接通。

打了五次，熙寶的媽媽才接了電話。她不承認(rèn)熙寶的爸爸胃出血，也沒承認(rèn)是在醫(yī)院。熙寶崩潰大哭，她聽得出來媽媽哭過，她的嗓子啞得發(fā)澀?？蔁o論熙寶怎么問，媽媽都說沒有事情發(fā)生，讓她別打電話好好練歌。熙寶絕望地望著窗外，萬家燈火熊熊燃燒，像一個一個火把舞蹈在她眼前。她揮手拍一拍火把，眼淚模糊了視線。最后，她跟媽媽說，不用瞞著我，你們在哪里快告訴我，我打電話給學(xué)校，讓老師通知弟弟過去找你們。媽媽這才承認(rèn)了，但她說得輕描淡寫，胃炎，已經(jīng)在打針了，用不著擔(dān)心。

熙寶坐在小屋的床墊上，抱著膝蓋埋頭低哭。爸爸身體向來很好，如果不是大病，絕不可能住院。媽媽隱瞞了真相，反倒讓她更為擔(dān)心。想到這里，她的心好像爬滿了螞蟻，千萬只螞蟻都在啃噬她，讓她疼得喘不過氣來。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像爸爸那樣愛她。爸爸受了苦，挨了委屈，從不訴說。他這病，是憋出來的。熙寶循著這思路將爸爸的前半生回想了一遍。從她記事起，爸爸從沒有嘆過一聲，吼過一句。多大的困難，多爛的局面，他總能從容面對。他像極了一棵筆挺的白楊，站立在風(fēng)沙卷地的高原，風(fēng)讓他向北飄，他絕不會向南抗議，雨讓他落盡葉子，他絕不會留下一片青翠。他被生活摁得死死的，死死的，還能挖出一條縫來呼吸?？赡菈毫乖竭^爸爸本身，直擊他的五臟六腑，把那胃袋壓得裂開，血從口腔噴涌出來，宣告那真實的他將不再忍受。熙寶哭得更大聲了，眼淚潤濕了她的手臂和褲子。在她十多年淺淺的生命歷程里，她第一次這樣清楚了生命的含義，也第一次這樣近距離觸及生命的脆弱。她害怕著，恐懼著，慶幸著爸爸已經(jīng)脫離危險。但同時，熙寶也后怕著，她真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飛到爸爸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但還有兩天就要考試，她的夢，也是爸爸的夢，她絕不可以任性，絕不能在這時候出了問題，她一定要以最好的狀態(tài)上戰(zhàn)場……

爸爸是棵大白楊，我要像棵小白楊。熙寶想。她還往更好的地方想，爸爸大病了一場，把壓力和晦氣全交出去，從此，爸爸滌故更新，清清爽爽，會健康百歲。熙寶擦干眼淚，打電話找到弟弟，交代弟弟第二天該怎么做。爸爸媽媽不在家，她就是老大，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樣子。

小豬在門外喊熙寶。熙寶，你還吃飯嗎？

熙寶將不字扼殺在唇邊。她不餓，沒胃口，但她必須吃飯。

熙寶推開窗戶，呼吸了一口空氣，富含塵埃粒子的城市廢氣沖進熙寶的口腔，她咳嗽著，邊咳邊應(yīng)承小豬。

同學(xué)陸續(xù)回來了，他們照舊穿著臟鞋子進房間，把鞋子一甩，整個人倒在床墊上。有人問熙寶，你眼睛怎么了？熙寶笑笑，說一只飛蛾撲棱著翅膀，她仰頭看的時候，飛蛾的粉剛巧掉在眼睛上，擦干凈了眼睛，把眼睛擦紅了。同學(xué)深信不疑，倒在床墊上哼唱著歌，唱的什么呢？

累了睡一覺，

夢里啥都好。

有酒有歌有兄弟，

酒醉還能臥花眠，聽風(fēng)笑。

有夢就去做，

追夢趁年少。

有家有校有朋友，

夢醒不怕冷，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