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華(重慶)
小學二年級那個夏天,我大病了一場。那是我自出生到現(xiàn)在病得最重的一次。
好在這病被我當醫(yī)生的媽媽及早發(fā)現(xiàn)了。當時我正生悶氣,狠狠白了她一眼,她眉頭一皺,喝道:“慢著!你再翻一眼?”“翻就翻”。我又翻翻白眼。
我的眼白明顯泛黃。去醫(yī)院一檢查,果然,急性黃疸型肝炎。在20世紀70年代,這個病不算小病了。很快,媽媽便帶著我大包小包住進了區(qū)傳染病醫(yī)院。
萬沒想到,這一住就是兩個多月。那以后,我很少再住院,這一段記憶于我而言便尤其深刻。
那兩個月里,見天抽靜脈血做化驗,還天天輸幾大瓶藥液,針頭扎得我本就麻稈樣的手臂上,針眼疊針眼慘不忍睹。每天,爸爸下班在家照管弟弟,媽媽擠班車過來照顧我。好幾次深夜里醒來,見她穿著護士的白大褂坐在病床邊,靜靜地望著輸液瓶。白天,她又得一臉疲憊趕回單位上班去了。
沒有老師,沒有同學,我百無聊賴,除了輸液、檢查,總是愛獨自跑到住院部外面,坐在靜僻小路邊的刺桐樹下發(fā)呆。那段青苔斑駁的路就緊挨著我住的三病區(qū),是通向醫(yī)院外面的必經(jīng)之路。那些樹上,長滿了有點彎彎的刺桐花,一簇一簇紅艷艷的,一場夏雨過后,整條小路次第鋪滿落花,紅彤彤地煞是亮眼。
“小豆芽,又跑這里來了?”過路的蘇醫(yī)生笑著招呼我。蘇醫(yī)生對醫(yī)生護士挺嚴肅,對病人還是很耐心的。我有點訕訕地“嗯”一聲算是作答,然后繼續(xù)沉默,低頭把玩手里從路邊撿的幾只刺桐花。
我不喜歡他們這么喚我。我一歲以前屬多肉型,人稱富態(tài)“小地主”,之后一路抽條瘦成閃電,加上眼下生病臉色萎黃,委實像一根枯瘦的“黃豆芽”。雖說這綽號貼切,可癩子忌光呢,哼。
住院沒幾天,我便被嚇壞了。
這天,媽媽有事沒來。深夜,我被忽高忽低的哭聲驚醒。那哭聲與推車輪子滾動的鈍響、輕一腳重一腳的腳步聲混雜著,從昏暗空寂的走廊里飄過。我的頭皮陣陣發(fā)麻,再沒入睡。
天亮了,聽隔壁病人說,斜對門的李大姐昨晚去世了?!案斡不?,才三十幾歲!唉……”想起來了,那個高挑清瘦的李阿姨,嘴角總掛著淺淺的笑意,經(jīng)常倚在病房門口啃蘋果,她丈夫是個個子敦實脾氣很好的中年男人,喜歡削蘋果,削完了遞給她,然后站在旁邊陪她說話。
她一點也不像要死的人么,怎么說死就死了?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原來人真的會死的。說話間,李阿姨的丈夫提了很大一只包裹從身邊走過,眼睛紅腫,胡子拉碴。眾人想上前說點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就默默地望著他漸漸消失在刺桐樹的林子后面。
打那以后好幾天,我連走路都小心翼翼起來,也不愿意一個人獨處了。我開始去各個病房里串門,和那些平日里說不上什么話的大人們說起話來。而那些大人,住院時間長了也挺無趣,樂得有個小孩說話逗笑,于是我們很快混熟了。
畢竟是小孩子,天天和人群在一起,沒幾天心頭陰云就散得七七八八了。大人當中,我最喜歡一個叔叔,姓魯,二十幾歲,面色紅潤,身材魁梧,區(qū)里消防隊的。他常掛嘴邊的話就是:“肝炎是富貴病,要吃好睡好心情好才好得快!聽見沒有‘小豆芽’?”
我很不高興誰這樣叫我,便回敬其綽號“鹵雞蛋”?!胞u雞蛋”作勢跳過來揪我鼻子,我扭頭就跑,邊跑邊得勝般地嚷嚷“鹵雞蛋、鹵鴨蛋、鹵鵝蛋”,跑著跑著,忽然發(fā)現(xiàn)跑上了一段苔蘚叢生的臺階中段,抬頭往上看,大約十幾級臺階之上,林木蔥蘢,枝丫間隱隱約約露出一棟平房。
我好奇地正欲拔腿繼續(xù)往上爬,忽聽背后一聲尖叫:“站住!”我一驚,停下腳步?;仡^一看,是護士小陳阿姨。她沉著臉幾步上來,一把拉著我就往下面走。
我不甘心,一邊掙扎一邊嚷:“我要去上面!我要去上面看看!”陳護士低聲道:“上面去不得!是太平間……”
“太平間是啥?”
“就是……他們說的‘四病房’。”
入院后不止一次聽人們嘴里提到“四病房”。有一次,一個重病人憂心忡忡地問去查房的蘇醫(yī)生,聽說肝炎治不好會拖成肝硬化,肝癌,他會不會進“四病房”?當時蘇醫(yī)生一臉欲言又止,只是安慰他要積極配合治療,不要亂想。
“難道?”
我頓悟,停止了掙扎。眼前浮現(xiàn)出那晚過道里瘆人的哭聲,那個高挑清瘦的身影,還有提著包裹緩緩遠去的背影……我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回三病區(qū),沖進魯叔叔的房間,趴床邊大哭起來,唬得他和隨后跟來的陳護士剝了好幾個高粱飴塞進我嘴里,才哄得我破涕為笑。
魯叔叔精力過剩,一點不像病人,成天和陳護士開玩笑。陳護士說不上很好看,臉頰上還有些淺褐色的雀斑,但一頭黑發(fā)挽成光溜溜的發(fā)髻,延頸秀項腰細腿長,走起路來十分神氣。她說話斯文,忙起活來風風火火。每次走廊里相遇,魯叔叔總壞笑著跟在后面,一邊學她扭腰甩胯走路,一邊精神抖擻高喊“一二一”,圍觀者哄笑,陳護士不動聲色,照樣目不斜視走她的貓步。魯叔叔的視線,一直傻乎乎隨著“貓步”被牽出很遠很遠。
大概一個月后,魯叔叔要出院了。臨行前,他送給我一支筆身上燙有金色數(shù)字的鉛筆。我很不舍,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刺桐樹下。遠遠地,他站在路邊,和正好端著一盤器械過來的陳護士說了好久的話,然后他們握了握手。我看見魯叔叔轉過身來,臉有點紅,快和散落一地的刺桐花一樣了。
后來,我又喜歡上了一個姓徐的病友阿姨,因為她長得好看,特別好看。圓圓的蘋果臉,柳眉杏眼、肌膚勝雪,微微有些自然卷的頭發(fā)和睫毛,還有臉頰上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看上去像個洋娃娃。她的打扮也和別人不一樣,比如其他阿姨都穿灰撲撲的寬大外套,她卻是一件暗紅色拉鏈夾克,翻出里面的米白色襯衫尖領,一頭黑發(fā)拿米色手絹束起,看去又洋氣又精神。果然,聽說她是歌舞團的,26歲。
這么好看的阿姨,當然應該放在歌舞團這樣的美人窩里呀。不過,在我那個年齡的小孩眼里,26歲都有點老了,早就應該結婚了。后來才知道,她居然還沒結婚。
一天,我又和隔壁病人瘋鬧,一直追追打打跑到長了刺桐樹那條路上。我忽然看見一個好看的背影,一動不動站在刺桐樹下。是徐阿姨。
見我躡手躡腳過去,她趕忙背過身。我又跑到她前面,才看到她在流淚。她流淚的樣子都那么好看??墒?,那么好看的她為什么還要哭呢?
后來,從大人們談論中得知,徐阿姨的男朋友吹了,說她長得太漂亮又喜歡打扮,有點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當老婆不合適。徐阿姨悄悄哭了好幾天,后來一聲不吭燒掉了他以前寫給她的所有信件。大人們說,她這是心死了。他們憤憤地說,哼,那人以前死追人家的時候瞎了么?現(xiàn)在才曉得臉盤子長得漂亮?恐怕是看人家得了這病,怕拖累了他,找借口甩包袱吧!
蘇醫(yī)生好幾次查房時對徐阿姨說,小徐,慪啥氣嘛,你這病慪不得,個人身體要緊。等你出院了,我給你介紹個好的,駐渝部隊的參謀,年輕有為人品又好。
我接嘴問,啥叫參謀?蘇醫(yī)生打個抿笑,說“小豆芽”乖,你該去抽血了。
陳護士那些天很喜歡往徐阿姨病房跑,一邊給她扎針輸液,一邊掏出幾張新近風靡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畫片給她看,說這個就是古蘭丹姆,然后兩人開始議論古蘭丹姆漂不漂亮,哪里漂亮哪里不漂亮。
陳護士掏出一面小鏡子照照,沮喪地說,我臉上雀斑討厭死了,要是像徐姐你皮膚那么白凈就好了呀。徐阿姨就笑,說啥啊,沒聽說有句話叫“雀斑姑娘,特別漂亮”?然后兩人瘋瘋扯扯笑成一團,路過的蘇醫(yī)生拉長臉站在門口,拿指關節(jié)敲著敞開的房門吼:“瘋啥?瘋啥?好生輸液!簡直是,護士不像個護士,病人不像個病人!”
漸漸地,徐阿姨臉上有了笑容,有時甚至會一邊梳頭一邊對著小鏡子微笑起來。有天傍晚,她甚至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一邊清唱一邊跳了一段新疆舞,她黑發(fā)上的手絹隨著身姿輕盈曳動,像米色蝴蝶翩翩飛舞。蘇醫(yī)生、陳護士,還有那些大人都看呆了,巴巴掌拍得山響。
兩個多月過去了,我的黃疸指數(shù)、轉氨酶都降下去了,全部指標恢復正常,該出院了。那天爸爸媽媽都來接我,我們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了。
我一間屋一間屋給叔叔阿姨們打招呼道別。對于他們喚我“小豆芽”,我也不生氣了,反倒有點依依不舍。徐阿姨來送我們,一直送到刺桐樹下。
媽媽說,小徐,你這么年輕漂亮,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對象,你會幸福的。
徐阿姨的臉頰上笑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說謝謝大姐,又摸摸我的辮子,算是告別。
走出很遠了,我回過頭,看見徐阿姨還站在原地。她的頭上、腳邊,是成片成簇紅彤彤的刺桐花。
多年過去了,再沒見過魯叔叔、徐阿姨、陳護士、蘇醫(yī)生,還有那些大人們。如今的我,一切安穩(wěn),過得如大多數(shù)人一般,笑中帶淚,苦樂參半。不曉得那些當年的大人們,如今過得怎么樣?只是,那些夏日里的刺桐花,會偶爾進入夢里,一簇一簇,如火如荼,似云似霞,如《冰山上的來客》里所唱的:“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