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方粟請我組一個飯局。
他說,王可義,祝松,賀大安,都得請來。我查看手機通訊錄,有祝松的電話號碼。王可義十年沒聯(lián)系。賀大安當了領導,我經(jīng)常在德江市新聞聯(lián)播里看見他。
二十年前,我們五個是大學舍友。那時,大家有一個文學夢,都想寫出一部好作品。畢業(yè)后,方粟經(jīng)商,十年前移民國外。祝松成了大學教授。王可義在德江日報工作五年后辭職去了北方。
方粟說,十天后,他從國外回來參加飯局。大學有游泳課,我怕水,一進游泳池就手腳僵硬。有一次上游泳課,我溺水,方粟救了我。他的請求,我沒法拒絕。
我打電話給祝松。祝松的聲音沒變,還是低沉、沙啞。我說方粟約大家小聚,他有些猶豫。我回憶起大學時光,他漸漸熱情起來。我問他能不能聯(lián)系上王可義。祝松說半年前去北方開會碰到王可義。王可義還請他吃了一頓飯。“我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你?!弊K烧f。
我給方粟打電話:“除了賀大安沒聯(lián)系上。我們?nèi)齻€能來?!?/p>
方粟說他找過賀大安,對方答應來,只是有個條件。
“啥條件?”
“他想出本書,圓了這輩子的作家夢?!?/p>
“出書,他又不差錢?!?/p>
“他自己寫了三個短篇小說。要我們每人再贊助一個短篇小說。用這七個短篇小說,湊成一本短篇小說集。”
“贊助?這是剽竊?!蔽液苌鷼狻?/p>
方粟說,他的上市公司遇到困難,找到賀大安,賀大安說他能幫忙,條件是先解決賀大安的困難。方粟說,賀大安想出書,是真想。
方粟不讓我對大家說實話。方粟說,賀大安把評論家請好了,研討會也籌備了。萬事俱備,只欠新書。
我編了一個借口,告訴王可義和祝松,說聚會時,每人交一篇自己最新創(chuàng)作的小說,獲贊最多的,有意外驚喜。祝松說,多年不見,你的鬼點子沒少,這提議好,我常年寫論文,正想換換腦子,寫點文學作品。王可義也說大學時的激情被喚醒了。
“聚會后,得想辦法把稿子弄來。”方粟說。我沒有理他,專心寫我的小說。見我不回復,他把自己的小說《春天,杏花都開了》傳過來。
杏花是德江市的市花。德江城周圍都是大山,山上長滿各種樹木,其中就有杏花。
春天,春風刮過,杏花便開花了。大紅色的花瓣,密密麻麻地開滿樹梢。一夜之間,山上的杏花便紅遍了一座座山坡。
看夠了杏花,德江人才覺得,這個春天過得滿足。
這里講的杏花,是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孤兒。三十六年前一個春天的早上,張大伯在德江城的德運廣場看到一個包裹。他想,可能是誰亂丟的垃圾。他正要離開,突然看到包裹動了一下,接著,聽到孩子的哭聲。
張大伯蹲下身子,看到一床干凈的粉紅碎花小棉被里,包著一個小孩。
張大伯結婚多年,一直不能生育,看了不少醫(yī)生,也吃了很多中藥,并不管用。對這個意外得來的孩子,張大伯夫婦當成老天爺?shù)亩髻n,用心養(yǎng)大。他們給孩子取名杏花,希望孩子能像漫山遍野的杏花一樣,生機勃勃,給他們帶來幸福生活,陪他們安享晚年。
杏花一天天長大,長得越來越漂亮。十五歲那年,杏花去山上玩耍,被一只毒蜘蛛咬傷,幸好被一個上山砍柴的人及時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館搶救。出院后,杏花的頭發(fā)慢慢變成紅色。她雪白的皮膚襯著大紅的頭發(fā),德江人都說,她是杏花仙子下凡。
王尾是德江城的女孩都想嫁的男人。他爹是德江城首富,家里經(jīng)營的產(chǎn)業(yè),涉及旅店、錢莊、鹽業(yè)、馬幫。王尾是家里的獨子,親娘因病早逝,家里的姨娘都愛他,姐妹們也都寵他。王尾自己也努力,長得一表人才,還勤學上進。眼看著王尾長大成才,能夠幫自己管理商業(yè)王國,李老爺睡覺都能笑出聲來。他請了媒人,希望給王尾娶一個門當戶的姑娘。
其實,王尾已經(jīng)有了相好,她就是杏花。
很多男人,都想得到杏花。她嬌美的容顏,動人的聲音,那如火一樣的紅發(fā),都讓人想入非非。卻沒人去張大伯家上門提親。有傳言說,杏花是妖女。有人說,她睡熟后,往她床上放一根樹枝,她的身體會柔軟地盤在那根樹枝上,嘴里吐出一根紅紅的信子,信子還呼呼呼地舔那根樹枝。聽講的人,嚇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王尾也聽到這些傳聞,他淡然一笑,說,杏花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女孩,我要娶她。
人們私下議論,妖女擅長下蠱,王尾一定是中了杏花的蠱毒,李老爺是明白人,不會同意他倆的婚事。
一年冬天,德江城下了一場大雪。雪太大,把進城的路都掩埋了。那群外地人就在這樣一個大雪天來到德江城。是一位有錢的老爺,帶著一群仆人,從遠方趕來。他們問了張大伯家的地址,去了。
原來,杏花家是當?shù)匾粋€大戶人家,被仇家把孩子偷走。他們以為孩子早被害死。直到三個月前,這位老爺遇到一個從德江城回去的馬幫幫主,講起德江城里這個長著一頭紅發(fā)的女孩子,才知道那孩子還活著。
“你憑啥認定她是你家的人?”張大伯問。
那位老爺摘下帽子,一頭火紅的頭發(fā),耀眼地露出來?!斑@是我家的遺傳。”
“杏花是被毒蜘蛛咬后,頭發(fā)才變紅的?!睆埓蟛q解。
“她的右手臂上,可有一個蝴蝶形狀的藍色胎記?”老爺問道,他捋起右手的手袖,只見他的右手臂上,露出一個蝴蝶形狀的藍色胎記。
張大伯沉默了。杏花的胎記,是張家三個人才知道的秘密。此刻,這個秘密被放大了。遺傳因子像一顆定時炸彈,不需要再多說了。
來人是杏花的親哥哥。他說,父母都去世了,杏花是自己在人世間唯一的親人。想把她帶回家鄉(xiāng)。張大伯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答應。那是一個離德江城兩千多公里的地方。
王尾聽到消息,很快來到張大伯家。他肩膀上落了厚厚的雪花,睫毛上也粘了雪花?!靶踊ú荒茏??!蓖跷舱f。
“為什么?”來人問。
“我愛他?!蓖跷舱f。
“我也愛她。”來人說。
“我要娶她?!蓖跷舱f。
“你可以娶別人?!眮砣苏f。
“她肚子里懷了我的孩子?!蓖跷舱旅弊?,他那原本黝黑的白發(fā),多出了一些火紅的頭發(fā)。
來人沉默了。他知道,杏花和王尾,已經(jīng)發(fā)生了關系。這是家族秘密。
李老爺很快趕來。他反對這門婚事。但是王尾堅持,再說杏花懷孕了,李老爺只能妥協(xié)。來人同意杏花留下,還給杏花備了厚重的嫁妝。他紅著眼睛離開時,反復交代王尾,照顧好我妹妹,我還會來。
德江城的人都以為,王尾和杏花,從此將過上幸福生活,白頭終老。誰知半年后,王尾突然染上重疾,很快死了。杏花受此打擊,突發(fā)腹痛,送去醫(yī)館搶救,杏花活下來,孩子沒了。
剛喪子,又喪孫,李老爺經(jīng)過這場打擊,變得沉默寡言,無心經(jīng)商。李家漸漸衰落。
那位老爺派人來接杏花回故鄉(xiāng)。德江人都以為杏花要走了。誰知她卻留下來,照顧起垂危的李老爺和李家人。
一年秋天,德江城接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雨大得把很多房屋都沖垮了。一天晚上,人們還在熟睡,突然聽到一聲巨響。人們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床和家具都移位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德江城發(fā)生了山體滑坡,整個城從山頂滑到了山腰。有人說,德江城位于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再發(fā)生一次這樣的滑坡,位于山腰的德江城就滑進山腳的朵洛河里淹沒了。
有人吃齋拜佛,有人燒香祈禱,女人們咬牙切齒地說,是杏花在作祟。
這么多年,我們都老了,她的容顏還是老樣子。
這么多年,我們都長了白發(fā),她那頭火紅的頭發(fā)更紅了。
這么多年,德江城里有頭有臉的男人,頭發(fā)漸漸都變成了紅色。
后來,杏花在朵洛河里淹死了。那是朵洛河水最少的季節(jié),那時,河里的水,最深的地方,都淹沒不了一個成人的小腿。
杏花死那天,漫山的杏花開得紅艷艷的,像血一樣。
張大伯說,上面這些,都是德江城里那個說書人為了吸引大家去給他的生意捧場,瞎編的。杏花是我一把尿一把屎養(yǎng)大的,她的事情,我最清楚。杏花真實的故事,還是我給你講講吧。
我們用心地把杏花養(yǎng)大。教她識字,還教她繡花。在德江城,每個女人都是繡花高手。
杏花一天天長大,她長相普通,個子矮小,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她很聰明,對彝繡感興趣。只要她看到的圖案,沒有她繡不出來的。她把看過的風景,繡成一幅幅精美的彝繡。往來客商爭相購買。贈予他人,或者高價轉手,都是上品。
我們依靠杏花的一雙巧手,過上了富裕日子。
不斷有媒婆上門提親,平凡樸實的杏花,有一雙令人驚嘆的巧手,人們都說,誰娶到她,是福氣。
每年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是德江城傳統(tǒng)的火把節(jié)。節(jié)日這天,家家戶戶都張燈結彩,男人們放下手里的活計,殺牛宰羊,煮香噴噴的牛羊湯鍋。女人們換上自己親手繡的衣裳,穿上繡著山茶花、綠孔雀、杏花、馬櫻花、杜鵑花、蝴蝶、喜鵲等圖案的繡花鞋,變得像鮮花一樣。人長得最好看,衣服繡得最漂亮,歌唱得最動聽,舞跳得最美的姑娘,會被評為花仙子。下午,人們在德江城里擺上了長街宴,主人和來賓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聊天劃拳。晚宴結束后,人們點燃熊熊大火,圍著篝火,彈起三弦,手拉手跳起歡快左腳舞。年輕的姑娘和小伙,手拉手,走進了德江城邊那些談情說愛的幽暗樹林里。
我和婆娘從來不干涉她的婚姻自由。媒婆一個一個來,又一個一個失望地走了。火把節(jié)一年一年過,杏花卻從來沒有領一個小伙子回來。
她開了一家彝繡店。她自己的繡品供不應求,便從德江城各家收購繡品,轉手賣給訂購的客商。
彝繡店的生意越做越大,為了滿足一些客商批量訂貨的需求,杏花開了一家彝繡學校。她招了一些手藝好的繡娘,培訓一段時間后,讓她們擔任學校的老師,教新招的女孩子們彝繡。
每年正月十五,德江城都會舉辦賽裝節(jié)。那是艷紅的杏花漫山遍野地開放的季節(jié),也是姑娘小伙們情意萌發(fā)的季節(jié)。賽裝節(jié)那天,德江城男女老少都會換上最喜歡的彝繡衣裳,來到德江廣場,唱歌跳舞,喝酒玩耍,談情說愛,比賽誰的衣裳繡的花朵最多最好看。賽完裝,男人們還會舉行摔跤,斗牛等娛樂,展示自己健壯的肌肉和英俊的長相。
每年賽裝節(jié),彝繡學校的參賽作品都能獲獎。慢慢地,德江城年輕漂亮的女孩都來跟她學彝繡。離德江城遠的姑娘,便干脆搬來彝繡學校住下來。家長都不反對,德江城里好男兒多,孩子學繡花和找男朋友,都不會被耽誤。
誰知,卻出了意外。
先是彝繡學校最漂亮的女孩谷花失蹤了。
谷花的爹來學校找人,杏花說,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她了,老師們都以為她回家去了。谷花的爹說,沒回去,親戚也問遍了,沒去親戚家。杏花說,難道被哪個小伙子哄走了,她可是學校的招牌。
第二年,過完賽裝節(jié),彝繡學校手最巧的青禾不見了。青禾的哥哥找到杏花,杏花說,賽裝節(jié)那天,學校來了很多客商,他們參觀學校時,青禾還給大家現(xiàn)場表演彝繡。那些客商非富即貴,青禾是不是和哪位富商私奔了。
彝繡學校陸續(xù)有女孩子莫名其妙地失蹤。后來,彝繡學校關門了。杏花一直沒有結婚。她的歲數(shù)一年年增大,上門提親的媒婆漸漸沒有了。我婆娘帶著不能領孫子的遺憾,去世了。我也一天天變老。我想,就算哪天死了,還有杏花給我送終。
一天下午,青禾回到德江城。她除了能認出家里的老房子,其他什么都不認識。說話和做事,都瘋瘋癲癲的。人們都說,那雙巧手,可惜了。
過了兩年,又一個失蹤的女孩子回到德江城。她很蒼老,眼神疲憊空洞。她領回來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人們都想知道當年發(fā)生了什么,她卻不說。只是躲在娘家,默默地干活。
再后來,谷花回到德江城。谷花還是那樣漂亮,白里透紅的膚色,前凸后翹的身材,穿著打扮都很闊氣。谷花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拿著一把菜刀去找杏花。
她們關著房門,爭吵了很久。誰也不知道她倆說些什么。只是隱約聽到谷花說到拐賣,逃跑,生不如死,報仇等詞語。講這些詞語的時候,谷花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杏花的聲音一直很低,門外的人根本聽不到。
當天晚上,杏花吞了大量繡花針,死了。
坐在火塘邊的張大伯,蜷縮著身子。那些悲傷的往事,讓他更顯蒼老。他在地上磕了磕那只長煙鍋。重新裝滿旱煙,點著后,吧嗒吧嗒地吸煙。他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過了三天,王可義問我,有人交作品了嗎。
我說方粟交了。
寫的什么內(nèi)容?
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
王可義說他寫了一個復仇小說《陽春白雪》,這就傳給我。
這是命。陽春和白雪是雙胞胎姐妹,卻沒有得到父母同等的愛。
在張家,白雪是公主,她有一間公主小屋,屋里有很多玩具和零食。姐姐陽春長得像媽媽,父親不愛陽春,陽春知道,父親不想看到自己,不想看到母親的影子。
父母也曾相愛。那時,倆人收入不高,家里卻充滿愛意。記得對方愛吃熟透的蜜桃,愿意轉乘兩趟公交車去買,記得對方冬天手腳冰冷,每天睡覺前,會把暖水袋充好,放在腳邊。他們無數(shù)次想象孩子的模樣,是一個頑皮的小男孩,像他,或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像她。下班后,他們牽著手,去德江城公園散步,微風吹來,像是耳邊的情話。
后來,他辭去工作,開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應酬和出差增多。她很長時間才能見他,卻找不到共同話題。她說什么,他都不搭理,只說累。她抱怨,撒潑。生活磨淡了愛情,他們相處不到三分鐘,便會爭吵,有時還動手腳。那次,她砸了那只他心愛的青花古瓶,他走過去,蹲下身,把碎片一片片撿起來,他剛想說,“我們離婚吧?!彼齾s先說,“我懷孕了,醫(yī)生說是雙胞胎?!彼蹲×?。結婚多年,看過很多婦科專家,做過各種檢查,都沒有結果。他忍住了,說,“你要多休息?!?/p>
孩子出生后,他們還是爭吵,陽春和白雪躲在臥室里,單薄的身子戰(zhàn)栗。倆人三歲那年,他們辦理離婚手續(xù),母親去了國外。律師問她孩子撫養(yǎng)權問題,她說,“我不爭取?!彼獜氐淄涀约旱那鞍肷?。她悄悄走了,沒有告別。
父親沒有再婚。陽春和白雪上了西城小學,她們聰明,美麗,在學校,像星辰一樣耀眼。
陽春從不抱怨,白雪青蔥如玉的面孔,是一個小版的父親,鏡子里,自己病態(tài)怏怏的倦容,是母親的再版。
放學后,父親單獨帶我去吃西餐,他說,“有事和我說?!?/p>
陽春和我一起走出校門后,被一位阿姨接走了。這段時間,陽春常被接去她家,吃飯,做作業(yè),有時連睡覺也不回來。
“阿姨是誰?”我問父親。
“一位親戚?!?/p>
“她也來接孩子?”
“她家沒有孩子,她的孩子出車禍死了?!?/p>
父親為我點了牛排,蘑菇湯和甜品,開了一瓶紅酒?!鞍籽?,你想和我離開德江城嗎?”
“去哪兒?”
“我要把公司搬去香港,都談妥了。”
“陽春去嗎?”
“她被領養(yǎng)了,還轉了學校。我給那家人一筆錢,夠她這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地生活。”
“什么時候走?”
“下周一?!?/p>
“大后天?你知道我會跟你走?”
“你真誠陽光,她憂郁沉悶,雙胞胎咋差別這么大?”父親嘆了一口氣,“明天給你們慶祝九歲生日,我們要走的事,先別告訴陽春?!?/p>
父親把我們的生日宴會和他的告別宴會合辦。宴會很隆重,特別定做了五層大蛋糕,德江飯店的豪華宴會廳,來了很多客人。
菜上齊了,大人們酒也開杯了,我一次次去門口等陽春,她卻遲遲沒有出現(xiàn),父親的臉色很難看。
切蛋糕時,陽春來了。
“你去哪兒?”我問。
“路上,遇到一群白鵝搖搖擺擺過馬路,它們憨憨的樣子很可愛,我跟著它們,一直走到河邊?!彼f。
“父親一直在等你?!?/p>
“活九歲和活九十歲有什么區(qū)別,父親已經(jīng)看透我們的人生?!标柎簩ξ倚π?,那笑容,像湮了雨水的陳年舊畫,腐敗枯朽。
白雪回到德江城,已是十五年后。街道,由以前的四車道修成八車道。城里建了不少高樓,還新修了兩座森林公園。
公司在德江城建了子公司,白雪回來負責。人生總在兜兜轉轉。公司理順后,白雪開始打聽陽春的消息。那次離開后,她們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有時,深夜夢醒,白雪疑惑,這世間,自己真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她很快得到答案,陽春死了。
這人是陽春的同學,講得很詳細。六年級,一個冬天早晨,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那天下大雪,平時,四季如春的德江城,很少下雪。正在上數(shù)學課,陽春突然從凳子上跌倒,一頭栽到地上。我們看到她被救護車拉走。后來,學校說她是意外死亡。
“沒做調(diào)查?”
做了,最大的嫌疑人是陽春的同桌家明,他倆學習成績好,總爭第一名。家明從來沒有考過陽春,一次,家明當著同學的面,說要報復陽春。
“學校沒處理?”
孩子的玩笑話,沒人當真。陽春家人也沒來鬧,事情就過去了。要不是你現(xiàn)在問起,我也忘記了。
我和家明結婚了。結婚后,我長期在香港總部。他有生意頭腦,在他的打理下,德江市的分公司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
我們很相愛,在德江城家里,我們總是在陽臺上做愛。六十八層,風很大,吹起紗簾。
“春光乍泄,回去臥室床上吧?”家明吻我,身體并不停下,文質(zhì)彬彬的他,做愛時,是一只野獸。
“不?!蔽揖o緊纏住他的身體,像一棵寄生藤。
我有一尊水晶美人,結婚后,擺在家明枕邊的床頭柜上。每天,它都替我看著他。
一年后,家明打電話給我,“我們離婚吧。”
“為什么?”
“我查出血癌,晚期?!彼蘖?,“我舍不得你。你的眼神,太像我小學瘋狂暗戀那位同桌。同學都不知道,她得了嚴重的抑郁癥。一天早上,她服了大量安眠藥,死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想她?!?/p>
家明,那尊水晶美人的眼睛里,有放射性元素。結婚時,你說,“為了擺正你的倒影,我顛覆了我的世界?!爆F(xiàn)在,我懂了。
這場復仇,陰差陽錯的愛恨和猝不及防的情意,我們都輸了。
第五天,我寫完一個愛情小說《我一直在等一個電話》。
我寫得很快,也寫得很難。前面寫了兩稿,不滿意,被我刪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因為真實,不好落筆。人和事都在那,創(chuàng)作總是落入窠臼。
幸好,我找到了創(chuàng)作方法,像一個溺水者,被救上岸后,剛開始,只能一點一點很困難地呼吸,后來,呼吸越來越順暢,人漸漸鮮活起來。
開始,都差不多。一個男人,遇上一個女人。
林墨是宅女。一個人,從北方來到南方,去了一家工作規(guī)律的事業(yè)單位,每天朝九晚五,周末和節(jié)假日固定休息。同學說,林墨是屬龜?shù)模渺o。同學群里總有好消息,重點大學一流學科的畢業(yè)生,除了林墨,其他同學都鉚足勁往上生長。對林墨這種上班第一天就能看到退休那天的日子,同學都不理解。
林墨出生在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從小,吃飯、睡覺、讀書、考試、上廁所,都被家人關注。林墨懼怕這種密不透風的生活。畢業(yè)后,瞞著家人,去了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
陌生感和孤獨,是她唯一的追求。
遇到方振,是參加一次志愿者活動。第一眼,林墨就覺得方振好看,唇紅齒白,眉眼流波,陽光棕的膚色,恰到好處。林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看了一眼,轉回頭,心臟砰砰跳。過了很久,實在忍不住,又轉過去看了一眼。方振也剛好看過來,倆人都看到對方。
原來,這是心動的感覺。以前,林墨一直奉行單身主義。一個人,想吃吃,想睡睡。戀愛、結婚、生子,做不完的家務活,應付不完的人情交往。只要一想到故鄉(xiāng)那個大家族,林墨就頭大。遇到方振,林墨想,要是能和他生一個孩子,多好。這個想法突然蹦出來,嚇了林墨一跳。那天,方振一直忙碌。分別時,倆人留了電話。
林墨想找一個主動聯(lián)系方振的借口。你好,我的志愿服丟失了,你能幫找找嗎。你好,德江大道南路拐角新開了一家火鍋店,一起去嘗嘗。
寫好短信,就是點不了發(fā)送鍵。林墨沒有談過戀愛。上初中就收到過情書,至今卻沒心動過。方振,會是那個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嗎。
三十八節(jié),單位搞活動,從美容院請來一位美妝老師,教女同志化妝。要求自備化妝品。林墨找了一遍,發(fā)現(xiàn)家里的唇膏過期了。她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德江商場晚上十點鐘關門,還趕得上。林墨匆忙趕到美妝柜,指著一只橘色的唇膏,請店員拿出來。一只柔軟、修長的手伸過來,同時指著那只唇膏,“請把它拿給我?!?/p>
店員拿出那只唇膏,只剩一只,不知道遞給誰。
林墨轉過頭去,“是你?!痹瓉?,那人是方振。
“真巧。”方振說,“我很早就想在三八節(jié)買一支唇膏?!?/p>
林墨想,一定是送人,也許是女朋友?!斑@么貼心,給女朋友買的?”
“不。給自己買一支唇膏,是我的一個夢想。你試試看?!?/p>
店員拿出同款試用裝,給林墨拿來鏡子,讓林墨試用。
林墨從鏡子里看到,方振沒有走,站在一旁看她。下班后,林墨便卸了妝,剛才趕時間,素顏來的。林墨有些懊悔,早知道會遇到方振,應該精致一些。鏡子里的林墨,雪白的膚色,襯著橘紅的口紅。
方振說,“很配你,我已經(jīng)付款,送給你?!?/p>
“這不合適,我把錢轉給你?!绷帜芙^。
“樓下有家咖啡館,如果你有空,我們一起喝杯咖啡?!狈秸裉嶙h。
林墨說行,那我請客。
林墨第一次來這家咖啡館。館內(nèi)種滿綠植,像是置身熱帶叢林。林墨喜歡南方的植物,也愛如春的四季。她說起故鄉(xiāng)那個大家庭,說起自己的工作。
“放棄留校,不遺憾嗎?”方振問。
“不遺憾。來到德江城,我才知道為自己活有多好。德江市多山,我愛這些大山。我愛單位門口那家早餐店的豆?jié){,燒餌塊抹上辣椒醬,是人間美味。我愛從德江城里流過的龍江,這條河讓德江城充滿生機和靈氣。我愛德江城東西南北都有一個公園,或精致小巧,或森林蔥郁,下班后,我會沿著龍江散步,再去公園走走?!?/p>
來到德江城,林墨第一次和人說貼心話。告別時,倆人約定第二天下午一起吃晚餐。
躺在床上,林墨想,進展這么快,正常嗎。她安慰自己,心動的感覺難得,應該抓住。
謝東的出現(xiàn),讓林墨很意外。
那是周一上午,單位剛開完職工例會。林墨回到辦公室,剛坐下,見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走進來。
“誰是林墨?”他指著坐在辦公室的人,大聲問。
主任站起來,“請問你有什么事?”
來人一把推開他,“男人走開,不關你事,我找小三?!?/p>
同事探詢的目光,讓林墨很懵,誰是小三?她站起身,“我是林墨?!?/p>
“你認識方振?”
“認識,他是我男朋友。”林墨算了一下,今天是認識方振的第二十一天。
“胡說,方振是我謝東的女朋友?!?/p>
方振聞訊趕來,“你倆別爭了,我們出去說?!?/p>
謝東看了方振一眼,“趕快跟她說清楚,別給我戴綠帽子?!?/p>
三個人,又坐在第一次約會那家咖啡館。風景如故,心情已完全不同。
方振說,“我愛謝東。為了他,我辭去工作,跟他來德江城生活。為了他,我不顧家人反對,和家人斷絕關系。為了他,我做了變性手術,希望能和他生一個孩子?!?/p>
“為何從不拒絕我的追求?為什么一直跟我約會?”林墨問。
“你誤會了。做志愿活動時,我覺得你很有女人味,想從你身上學習怎樣做女人。”
“我也愛她。”謝東說?!盀榱怂?,我離了婚,放棄了公司股份。我愛她,不再接妻子電話,也遠離所有女人。”
真相,超出林墨的想象。最大的誤會,莫過于我把你當愛人,你卻把我當朋友。原來,這段感情,只是林墨的一場單相思。
第八天,祝松把他創(chuàng)作的《你來或者不來》傳給我。他雖然多年未寫小說,文風還是從前的文風,人生閱歷卻已不同。
梓君帶著四歲的兒子,去德江公墓參加一場葬禮。
昨天下午,她領著兒子,去德江商場買了一套黑色親子裝??吹絻r格時,她猶豫了一下。一個單親母親,沒有穩(wěn)定收入,也靠不上父母和別的親人?;钪?,只能靠自己的一雙手。這雙手雖然小,卻要撐起一個家庭。
梓君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得重病,死了。兒子被送進孤兒院,瘦小的身子都緊緊地貼在房間的角落,總在發(fā)抖。害怕,孤單,對每一天充滿擔憂。
她拉著兒子的手,走過一個一個墓碑。墓碑上,有的寫著父母的名字,有的寫著丈夫的名字,有的寫著妻子的名字。這里,埋葬著無數(shù)人的親人,這里,是一個更大的世界。
今天下葬的,是她曾經(jīng)最愛和最恨的人??粗鴥蓚€黑色的木質(zhì)骨灰盒安放進墓穴,蓋上蓋板。她領著兒子,給兩人上香,跪拜。
從此,一切都成為過去。
那年夏天,梓君第一次見到賀歡。白襯衣,白牛仔褲,配一雙淺灰色運動鞋,賀歡的穿著,梓君很喜歡。
“老師好!”梓君歡快地喊了一聲,然后沉默了。一雙黑亮的眸子,看到賀歡眼睛深處。
那年,梓君十六歲。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是梓君第一次仔細看一個男人。
兒時,梓君也是一位備受寵愛的小公主。父母經(jīng)營著德江城最大的購物中心,生意興隆,父母恩愛。穿著公主裙,扎著羊角辮,出入有司機用車接送,家里住著有庭院和游泳池的別墅。
七歲那年,家里發(fā)生變故。購物中心發(fā)生了一場火災,父母破產(chǎn)。一個雨天,放學后,梓君被父母從學校接到一個居民小區(qū),母親說:“家里的別墅賣了,我們暫時租住在這里?!蹦赣H強顏歡笑,安慰梓君,說以后會買新別墅。
梓君點頭,不哭不鬧,小小的人兒,就懂事地倔強。
誰知,更大的災難降臨。父母意外發(fā)生車禍,死了。有人說,他們是在爭吵時,因為搶方向盤發(fā)生意外。有人說,他們是有意的,為了得到高額的保險賠償。
梓君失去了雙親。剛開始,學校老師說,梓君會被送去孤兒院。“別擔心,那里有阿姨專門照顧你?!?/p>
孤兒院,看字眼,就充滿不喜歡。所幸好心的鄰居收留了梓君。她家有一個和梓君一樣大的小女孩,跟梓君是同學。父親老家的遠親聞訊趕來,給鄰居付了一些伙食費。從那天起,梓君成了大人。
她把所有精力用來讀書,從德江小學,到德江中心,德江高中,因為學習成績優(yōu)異,不斷跳級,還每年拿獎學金。
鄰居阿姨逢人就夸梓君優(yōu)秀,她是一個善良的家庭主婦。直到讀大學,離開德江城,這期間,梓君去她家吃了九年飯。梓君知道,讓一個陌生人來家里吃九年飯,這是一份大愛。梓君明白,只有努力讀書,才能改變寄人籬下的命運。將來,自己過得好,才能回報阿姨的恩情。
梓君入學那年,賀歡剛好三十歲。有才華,帥氣,大學教授,外向,開朗。賀歡的每一面,都灼灼發(fā)亮,吸引著梓君的關注。
她收集他講課的資訊,抽空去各學院聽他上課。她打聽到他熱愛騎行,便攢下獎學金,買了一張山地自行車,努力學騎車。她知道,他目前單身,熱戀了多年的女友路楠,是他的大學同學,前年,和另外一個男同學一起去了國外,他們愛情長跑了十年,有悲傷,有歡笑,有無數(shù)美好記憶,也有太多人生糾葛,最終,他落單了。
梓君想,我愛上他了。
第一眼,賀歡就注意到這個女生。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普通棉布衣服,十分妥帖。一雙眼睛里帶著光芒,能看到對方心底。她是單純的,卻又很強的自我保護意識。后來,他了解她的家庭情況,既心疼她,也更加關愛她。她是當代大學生里的異類,安靜的時候,乖得像一只小白兔,拼搏起來,卻是一個不露聲色的狠角色,像一只饑餓的野狼,不把獵物咬死,決不罷休。
大二那年,梓君得了一種罕見的腿疾。看了很多西醫(yī),沒有療效。后來,一位老中醫(yī),開了一副藥方,在腿疾部位不斷用燒燙的艾灸熱灸。賀歡去治療現(xiàn)場看過。只見梓君腿疾部位,頭一天被滾燙的艾灸燙傷的水泡已經(jīng)破潰,流水,第二天,醫(yī)生繼續(xù)用燃燒的艾灸放在那燙傷部位繼續(xù)治療。
新鮮的結痂發(fā)出滋滋聲,同時冒起一陣白煙。賀歡想,那該有多疼。卻見梓君表情沉穩(wěn),沒有皺眉,也沒有哼叫。
三個月后,梓君治好腿疾,人也消瘦很多。賀歡突然生出一種想要抱緊她,安慰她的沖動。賀歡一驚,女友走后,自己一度遠離女人,甚至對女人心生厭惡,難道,自己心動了。
大四,梓君要去實習,同時面臨考研或就業(yè)的選擇。賀歡正式追求梓君。梓君答應了,他們住到一起,開始規(guī)劃未來。梓君決定考本校的研究生。一來,兩人可以繼續(xù)待在一起,畢業(yè)后,要是梓君能留校更好。他們計劃結婚事宜。梓君悄悄預訂了一件潔白的婚紗,她想,結婚時,一定要把鄰居阿姨接來,請她以家長的身份,見證自己的婚禮。
一天下午,賀歡很晚才回家。他喝醉了,人也很累。
“怎么啦?”梓君接過他的外套,掛在衣帽架上。他的外套皺巴巴的,透出一股香水味。
賀歡在猶豫,沒有馬上回答。梓君給他泡了一杯紅茶,“我只喝紅茶。紅茶養(yǎng)胃,我不喝綠茶?!币郧埃R歡交代過。
“我今天喝過綠茶了。”賀歡沒接杯子,小聲說,“她回來了?!?/p>
“你去見過她?”梓君冷靜地問。梓君知道,賀歡的前女友,只喝綠茶,最反對喝紅茶。她走后,賀歡再也不喝綠茶。
“是。”
“你們擁抱了?”
“是?!?/p>
“你們上床了?”
“是。”
“梓君,你聽我說。我以為我恨她,再也不愿見到她,就算見到她,也不會理她??墒俏义e了。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其實我一直想她,我渴望見到她,期盼擁有她。我們跟以前一樣,親吻,相擁,上床,一切都不曾改變。”
“夠了?!辫骶驍噘R歡的話,“你說的這些話,對我都是傷害。賀歡,我看錯你了。”
很快,賀歡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當天晚上,梓君收拾東西,離開了賀歡家。她帶走了那件白婚紗。關門時,梓君說,我們永不相見。
果然,他們此生,再也不曾相見。
七月半,鬼節(jié),路楠得了重感冒。賀歡說,“路楠,你是不是惹了哪路小鬼?!?/p>
路楠瞅了他一眼。她知道,賀歡心里,一直想著那個名叫梓君的女孩。
路楠是一位服裝設計師。她擅長設計中國風服飾,一些服裝還獲過國際大獎。讀書時,是路楠主動追求賀歡。班上的男生都迷路楠,這個有長相,也有頭腦的女生。男生都想把路楠追到手。只有賀歡,埋頭讀書,不肯多看路楠一眼。路楠不服輸?shù)男愿褚簧项^,誓把賀歡拿下。三個月后,兩人已經(jīng)手牽手,出現(xiàn)在校園馬路上。
兩人的愛情,從頭至尾,都是路楠在掌控方向。愛,或不愛。上床,或不上床。就連前幾年,路楠告訴賀歡,自己要和另外一位同學出國,路楠用的都是通知的口吻。
路楠想,賀歡會一直站在老地方,等著自己。
直到有一天,另一位同學告訴路楠,賀歡要結婚了。是賀歡的學生,一位安安靜靜的小女生。路楠看過梓君的照片,知道賀歡想結婚的原因。這個叫梓君的女孩,能給賀歡自己給不了的安穩(wěn)生活。路楠慌了,她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和賀歡結一次婚。她果斷地辭別國外男友,回到賀歡身邊。
沒錯,那天晚上,是她設了圈套,讓賀歡喝醉,讓賀歡上床,讓賀歡恍惚了時空錯覺。
路楠知道,賀歡知道那是一場自己設計的計謀。賀歡在配合自己的演戲。賀歡知道自己這輩子離不開路楠的影子。只要路楠招手,他便會回頭。賀歡不想去禍害那個女孩,給她帶去更多不幸。
賀歡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個女孩肚子里,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那個女孩靜靜地離開了他,也悄悄帶走了他們的孩子。那個女孩不說,我也不會說。我設計服裝知道,極簡風格不等于簡陋設計。那個女孩,真讓人琢磨不透。在愛情中,表現(xiàn)得那么小女生,面對傷害,卻又處理得那樣不動聲色。我知道人與人的情感中的那種疼。我想,那個女孩是真的疼了。而疼,是比痛更深一層的領悟。如果我遇到那位女孩,我會問她,“你明明深愛賀歡,你是一個成年人,說出你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大聲說一句愛就那么難嗎。”
賀歡我倆結婚后,每年七月半,我都會大病一場。每天晚上,我總是做一個夢。夢到我赤著腳,在一個茂密的大森林里奔跑,身后有人在追我,我不敢回頭看,不知道追我的,是男人,是女人,是老人,是小孩,還是鬼怪。我拼盡全力,使勁往前跑。我會飛,能躍過很高的大樹。還會從一個很高的坡,跳到另一個很高的坡地。我跑啊跑,喉嚨干癢,嗓子冒煙。我感到自己快被抓住。突然,我面前出現(xiàn)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懸崖,我沒有退路,閉上眼睛,縱深一跳。
我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大汗,全身發(fā)抖。
賀歡睡得很沉。不知道我在夢里,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
梓君像一條落水狗,被路楠設計滾出賀歡家門后,因為懷孕,錯過了考研機會,因為生孩子,又錯過了參加公考的機會。
她回到德江城,找了一份銷售員的工作。梓君上班時,那位鄰居阿姨幫忙帶孩子。梓君想,老天爺厚愛我,張媽媽不僅庇佑我,還照顧我的孩子?,F(xiàn)在,梓君把鄰居阿姨叫張媽媽。
阿姨姓張,她的女兒讀完研究生,留在外地工作。梓君反倒成了陪在她身邊的孩子。
命啊,梓君想。本來,自己也會留在外地,還會請張媽媽參加一場光鮮的婚禮。
張媽媽從來不問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只是加倍地疼愛這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孩。給他做好吃的,后來,接送他上幼兒園。遇到別的家長,就一臉慈愛地說,“這是我外孫?!?/p>
梓君想起一位愛情專家說,檢驗一個男人是不是喜歡你,可以盯著他看二十秒,看他會不會主動吻過來,檢驗一個女人是不是喜歡你,可以盯著她看十秒,看她會不會笑出來。
賀歡主動吻過自己嗎?梓君不記得了。
這天中午,梓君做了一個夢。
明明在夢中,梓君卻覺得自己就在現(xiàn)場。那是A城街心廣場十字路口,很大一個環(huán)島。因設計獨特,綠化優(yōu)美,獲過一個設計類獎項。A城是梓君讀大學的城市,這里,留下她初戀的美好記憶和含恨離別的傷痛。
那是一張灰色轎車,停在路口等綠燈亮。坐在車上的,是一男一女。梓君使勁睜大眼睛,卻看不清是誰和誰。他們在說話,突然,女人大笑起來。
這是一個平常的場景。寧靜,幸福。梓君有些嫉妒了。自己的生命里,有人生奮斗,有同事情誼,有張媽媽的溫暖,唯獨缺少一個這樣的男人,可以任你撒嬌,任你耍賴,任你放聲歡笑,或者倚靠痛哭。
意外就在這時發(fā)生了。一輛超載大貨車突然失控,偏離車道,向那輛灰色轎車沖過來。梓君眼睜睜地看著灰色轎車被大貨車壓扁。梓君驚叫出聲。
她打開電腦,搜索網(wǎng)上報道的最新車禍信息。鋪天蓋地的車禍信息,沒有查到關于A城的車禍報道。她心神不寧,一直在默默祈禱,一切平安。
當天下午,梓君接到同學的電話,說賀歡和路楠今天中午出車禍,死了。
梓君聽到自己的心臟,“啪”的一聲,碎了。
掛斷電話,梓君說,“你們,都欠我一句對不起。”
那天,在墓碑前,梓君燒了那件珍藏多年的白色婚紗。
大家如約到達。方粟訂了德江城最好的花園式酒店,酒店有室外泳池和高爾夫球場。房間設在獨幢別墅里,環(huán)境幽美,空氣清新。
晚宴設在酒店主樓四十七層的貴賓包間,大家對酒店的環(huán)境和服務很滿意。一道道豐富的菜肴陸續(xù)端上桌子,大家一邊聊天,一邊等賀大安到來。
等了兩個小時,方粟打了三次電話,賀大安的電話都提示關機。方粟有些失落,端起酒杯,尷尬地說,各位老同學,菜涼了,酒和同學情可不能涼,來,我先干為敬。
包間的一面墻上安著一個大屏幕,正在播放我們創(chuàng)作的小說,還配了視頻。大家相互敬酒,沒有人關注誰寫了什么。最后,我們都醉了,回到各自房間睡覺。
酒宴散時,賀大安仍然沒來。
第二天早上,我還睡著,接到方粟的電話。說他在機場,準備登機?!白蛲?,賀大安跳樓自殺。死了。”方粟掛斷電話。我的電話又響了,是祝松打來的。電話鈴聲一直在響,我看著手機,不知道這個電話,接,還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