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午

夜晚和白天

夜晚和白天不一樣。

喜歡夜晚的人和喜歡白天的人，也不一樣。

直覺告訴她：

喜歡夜晚的人更多一點。

畢竟，只有夜晚能讓人短暫地做回兒童，

變成夜晚的孩子。

相較于日光之下，萬物各安其位，

各有各的領(lǐng)域和邊界。

夜色消弭了一切，溫柔地

包裹著每一個人。

夜晚的形狀——

是每個人熟睡的樣子，

也是失眠的人假裝睡著了的樣子。

千萬年來，真相可能是這樣：

人們通過做夢，讓夜晚的自己

與白天的自己對話。夜晚

通過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個造物，

完成了與白天的一次次對談。

音樂沒有地址

音樂沒有地址。

時間從來不會為誰停留。

中年少女晚上八點以后，只能

吃一小口蛋糕，否則會褪色。

時光雕刻她，時光也銹蝕她。

每年生日那一天，都是她“回到根的時刻”。

從靈魂深處萃取火焰，擦亮戰(zhàn)斧。

這些年她吃過生活的苦，也得到過甜，

并將那盛蜜的陶罐，舔了又舔。

她需要太陽和月亮的力量，去練習(xí)飛翔。

也需要湖水與河流的力量，去接受事實——

若此時還沒有長出翅膀，就再也

不會長出翅膀了。

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失去一切。

沿著這條狹窄的小路踉踉蹌蹌走到中年，

身體沒有感到筋疲力盡，心底

也沒有生出斑斑銹跡。

她有一種“勝利感”，并愿意相信：

春風(fēng)正從萬里之外，為她而來。

疲憊的城郊同時被……

疲憊的城郊同時被濃霧與寒潮包圍。

這是星期三的早晨。

敬業(yè)的助手因為“喉嚨痛得厲害”，

決定請半天假休息。

被重感冒困擾的上司也只休息了半天，

便戴著口罩召集會議、處理文件，以及

各種繁忙的工作接待與洽談。

每個工位上的人都不容易。

一部分是為了獲得生存與生活，

一部分是為了證明存在以及存在的價值。

和大部分人一樣，她也是

一邊大聲抱怨又一邊默默熱愛著工作的人。

她多么希望：

每一個生病的人都能得到充足的休息，

以及，愛的赦免。

比如說，這正在她懷里持續(xù)咳嗽的孩子。

她多么希望：

他每咳嗽一聲——

濃霧就變淡三分，寒潮因而生出憐憫之心，

主動退后五步。

而她，要么替每個人病著；

要么有刀槍不入之身，替所有人擋著。

每天都需要的人

垃圾清運車來了，“哐哐哐”裝好垃圾，

前前后后，不過五六分鐘就走了。

垃圾清運車每天早晨六點左右來到小區(qū)，

開始它的工作。常年如一日。

它沒有中斷過。

它時常喚醒我，又令我安心睡去。

透過窗戶往外望去，兩個工人相幫著

它的機械手，把垃圾倒進(jìn)車廂中。

如果是夏天，垃圾桶里的剩飯剩菜

經(jīng)過一夜的發(fā)酵，應(yīng)該會散發(fā)出陣陣餿臭。

即便被冬夜的寒氣層層包裹著，也少有人

愿意靠近裝滿廚余垃圾的垃圾桶。

隔著玻璃窗戶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聽著，

我從心底生出一種又慚愧又親切的東西：

那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的生活。

那些頭頂冒著熱氣，在冬天的早晨彎著腰

熟練地清運著垃圾的陌生人，是我們

每天都需要的人。

一個人坐久了會陷進(jìn)……

一個人坐久了，會陷進(jìn)椅子里，

并成為椅子的一部分。

我們可以嗅到這個人，靈魂的氣味，

在椅子里。如果坐得足夠久，

這個人就是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一定還有一棵樹的靈魂。

大雨來臨之前，我們必須把椅子搬進(jìn)屋子里。

當(dāng)人們盡數(shù)離開房間，椅子和椅子，

以及桌子、茶幾，會熱烈地展開討論。

青岡樹最為堅硬，須給那個能坐得住的人。

這是對青岡樹應(yīng)有的尊重，也是給那些

最耐得住寂寞的人的禮物。

有香氣的靈魂不多，樟樹算一個。

還有誰會散發(fā)出這種有點苦的清香的味道？

國王也不知道。

琴聲在泡桐里，將熱愛音律的人悄悄呼喚。

時間停駐于此，輕軟且有彈性。

這是波浪的聲音。

這是月光輕輕摩挲樹梢的聲音。

這是我們天黑前坐回椅子里，人與樹的靈魂

相遇時，那輕快的問候聲：

“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