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弓
讀張二棍的詩集《入林記》,讓我想起了叢林法則。如果把詩苑比喻為精神上的叢林,那么,詩歌在人類的精神世界里,存在人性學方面的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的規(guī)律法則。它跟物質(zhì)世界的叢林法則,具有異曲同工之處。詩歌叢林法則,同樣包括兩個方面的基本屬性。一是它的人性屬性;另一個是它的精神屬性。人性屬性是受物欲條件的客觀影響,而精神屬性則受精神上的因素影響。詩人就是具有這兩種屬性的結(jié)合體。生活中的張常春(張二棍的原名),是地質(zhì)隊的鉆工。詩歌中的張二棍是詩人。兩者時而合二為一,時而分道揚鑣。也就是說,張二棍在張常春身上,是精神的化身;張常春在張二棍的詩中,是世俗的原型。
霍俊明在詩集《入林記》的序言中,把張常春的世俗世界與張二棍的精神世界,從詩歌層面作了精辟的剖析。他認為,張常春是一個“很底層、很滄桑、很接地氣”的人,不太相信“這個看起來木訥、友善、單薄、黑臉膛、小眼睛、淺眉毛、深眼眶的北方漢子會是一位詩人,更多會認為他剛從工地、礦山、煤窯和莊稼地里干活回來”。作為詩人的張二棍,“樸素、純粹、隱忍、悲憫、痛徹、虔敬、荒蕪、冷徹、向下、沉入”,體現(xiàn)了他的精神態(tài)度和詩歌質(zhì)地。通過對比我發(fā)現(xiàn),不管是生活中的張常春,還是詩歌中的張二棍,兩者合在一起,有一個顯著特征:弱勢群體!
在《入林記》詩集中,張二棍在《元神》一詩中說“ ——先生,詩人是你窮困的奴仆/永遠饑腸轆轆,永遠覓食/當我打開那扇窗子,你看/你才是那些風景,唯一的主人”。作為奴仆,詩人成為別人的風景,誰在看他?怎么看?看到了什么?詩人似乎想在詩歌中找到答案。詩在用碎片式的詩句,在“窮困”與“奴仆”“饑腸轆轆”與“覓食”中,尋找詩歌的意義。
張二棍從一個遵規(guī)守紀的底層,向上昂首,他感到了“那些風景,唯一的主人”,是一種屈辱。當“孔雀的尾翎”“閹割的喉嚨”“一首排練過掌聲的詩”躍然紙上,詩人竟然是含蓄而又靈犀的。他能從詩歌中注入“每一條小蛇”,即便是“抓他們的人,也會愛上她們的毒”。不論“饑寒交迫”的人,會看到“那個佝僂者,向我爬過來的老人”,還是“經(jīng)歷過社會淬煉,迎受過苦難的人”,才會看見“皇帝的句子被瘋子的句子/追打著,醫(yī)生的句子被神父的句子/解剖著”從而領(lǐng)悟“人的下場,不必是詩的下場/但詩的下場,終究是一個詩人的下場”。在張二棍的筆下,詩是修行者的禪學,是懺悔的忌文,是深夜的閃電,是為之傾倒的“聲音”……一個“元神”,在張二棍的身上,把詩人張二棍勾勒得聲情并茂。
誰會在乎“奶奶,你叫苗什么花”?張二棍不僅在乎,而且還一直學著畫著。一字不識的“奶奶”,只會用樹枝在地上畫一朵“花”,畫的是什么“花”,她也不懂。她的名字是一個謎,直到她去世了,她畫的“花”,字典里查找不到,那朵“花”也隨“奶奶”失傳了。這樸素中的純粹,這純粹中的悲憫,這悲憫中的痛徹……一層一層,往人的內(nèi)心扎入,那股向下的力度,那份沉入的分量,時刻在詩歌中發(fā)出呻吟的聲音。
在張二棍的詩歌中,始終呈現(xiàn)弱者的生存狀態(tài),現(xiàn)實感特別強烈?!兜V工的葬禮》這首詩,他把一個斷腿、殘疾礦工的悲劇人生,與無奈、年邁、無望的母親融入一場悲傷的葬禮,呈現(xiàn)了一個弱者,在極度困境中的卑微與掙扎。社會顧及不到這個缺少關(guān)愛與尊嚴的殘疾人,但是,一個慈母用她為人之母的本能,默默為兒子付出幾十年的艱辛,直到他死去,“在葬禮上/她孤獨地哭著/像極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我們可以從這樣的詩句中,知道她的處境與內(nèi)心,我們同樣能感受到,這場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葬禮,不僅僅意味著一個生命的終結(jié),而且還直擊人類社會的神經(jīng)。
生活中的張常春做礦工,在礦山的巖石、洞穴中穿行,他對目睹的生活場景,有著切膚之痛的體驗。礦區(qū)、棚戶區(qū)、垃圾場、腳手架、瘋子、哭喪人、火葬場,弱者的生活社會,與詩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才有了張二棍的悲憫、痛切、虔敬與沉痛。他從《寒流》的破涕為笑的諒解,掩飾深刻而含蓄的意蘊;從《瘋子》的睡夢,那個傷口的結(jié)痂,開成一朵花;從《修行者的秘密生活》,耳中的雷聲為何比你們多;從《上梁山》“只要內(nèi)心足夠?qū)掗?,也是很容?蕩漾出一個八百里水泊的”;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成了死去活來的一代人”……每首詩的內(nèi)核,有詩人精雕細刻的人物與命運,從人性的向背,到精神的尺度,張二棍選擇了不同的角度,聚焦靈魂深處的痛切與沉疴,使詩歌極具爆發(fā)力與震撼力。
張二棍的詩,在貧瘠而厚重的氛圍中,在敘述與抒情的重疊下,彰顯詩歌的內(nèi)涵。在他的《敖漢牧場·羔羊·雪》中,氈房、馬頭琴、羔羊,一場雪與一只羊的慘叫,一個牧人與一個難產(chǎn)的女人,勾勒出一幅雪域邊疆、牛羊、狼與人的悲壯圖騰,“羊:風雪中的思想者。狼:血泊中的隱居者。”張二棍從草原牧場的風霜雪水中,得出“這世上/永不會發(fā)生,羊吃羊的故事/這世上,需要有一種善,被保留下來”。在《山野書》一詩中,一個兀立田野的人與一只盤旋的鷹,在藍天、白云之下,在羊群的嘶鳴與一樹梨花的悲慟中“哀,莫大于,他們睡著了/還不得不夢見/被那么多的疾病,纏身/這黑燈瞎火的夜晚啊/像一根根草繩/纏著多少,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人”。詩人從原始的野性中,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劣根與粗糙的美感。張二棍的許多詩歌作品,離不開曠野、石匠、十指殘、桃花潭……從《消失》中,“在指鹿為馬中,馬和鹿,哪個消失了”。消失的不是別人,恰恰是指鹿為馬的人?!妒摺分?,“一個人失眠多年,終將變成一只悲苦的精衛(wèi)”,這些看似奇異的意象,恰好被詩人巧妙運用,使詩歌的意蘊更厚重而富于哲理。
張二棍的詩集《入林記》,把人的命運放在善惡與美丑的天平上,用近似于寓言的敘述與原始的場景,塑造了特殊時代背景下,一些弱勢群體的不屈尊的人格,在詩人的筆端流淌的是血淚與自尊。其實,無論什么時候,無論什么樣的人,存在于社會,都有其基本屬性。無論強者與弱者,有堅強剛毅的一面,則有屈尊脆弱的一面。所謂的好與壞,都只是相對的。張二棍的詩歌,從底層社會的疾苦,挖掘人性的殘酷與悲壯,從悲憫與痛徹中探索詩歌美學,從命運到內(nèi)心中拓展精神的狀態(tài)與超越。他的詩從樸實的人身上,找到詩歌意象的純美,在憂郁與悲涼的世態(tài)中,用剖析的刀刃,使詩的審美縱深于人性的悲戚與精神的透徹。他在調(diào)侃中去除自我的悲涼,在嘲諷中找到不可抹去的自信。他在詩歌氣場上,給無名者立傳,為悲苦者申辯,通過詩歌,為每一個有靈性但又疲于奔命的殘缺者,從苦難中找到精神定義。他的詩站在弱者的一邊,用疾苦煎熬生活的甘苦,用一種詩人的良知去拷問時代的人性。他更像一只孤獨的鷹,在精神的懸崖上,用詩的碎片,發(fā)出悲鳴。
[附] 張二棍的詩兩首
獨坐書
明月高懸,一副舉目無親的樣子
我把每一顆星星比喻成
綴在黑袍子上的補丁的時候,山下
村莊里的燈火越來越暗。他們勞作了
一整天,是該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傳出不知名的鳥叫。它們飛了一天
是該唱幾句了。如果我繼續(xù)
在山頭上坐下去,養(yǎng)在山腰
帳篷里的狗,就該摸黑找上來了
想想,是該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總是在黑暗中,沖著一切風吹草動
悲壯地,汪汪大叫。它還沒有學會
平靜。還沒有學會,像我這樣
看著,腳下的村莊慢慢變黑
心頭,卻有燈火漸暖
與己書
許多事情不會有結(jié)局了。壞人們
依然對鐘聲過敏,更壞的人
充耳不聞。我也懷著莫須有的罪
我要照顧好自己,用漫長的時光
抵消那一次,母親的陣痛。你看
樹葉在風中,而風
吹著吹著,就放棄了
我會對自己說
那好吧,就這樣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這世間有我
已經(jīng)不能更好了
——選自張二棍詩集《入林記》(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