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勝
內容提要 國家中心范式推動了從行為主義到新制度主義的范式轉變,同時也遭受到多方面的學術批評。行為主義者提出了該范式僅僅是“缺少創(chuàng)新的重復”的反批評;有社會中心論傾向的學者則從因果機制偏重的角度,批判其具有獨斷論傾向;有批評認為該范式對國家自主限度的分析僅停留在條件性層面,未能對國家合法性予以足夠的重視;新制度主義則認為該范式對宏大事實的微觀基礎考察得不夠深入,導致制度結構與個體選擇的斷裂。通過追問和反思,我們旨在對國家中心范式之創(chuàng)新價值進行再考量,并在相互對照的意義上把握其理論特質,以更強的知識自覺創(chuàng)新發(fā)展現時代的國家理論。
從整個政治學理論流變的歷史來看,興起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國家中心范式以知識批判者的形象出現在西方政治學的知識舞臺上,與來自諸多領域的學術批評者們一起終結了行為主義政治學時代。①對“國家”這一制度結構的重視構成了該理論流派的知識特質,以此為中心積聚了來自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等各個學科的眾多學者,形成了具有鮮明理論特色的知識共同體,他們的學術探索引領了一個新知識時代的到來。“把國家找回來”“國家的回歸”②“重新發(fā)現制度”③等具有綱領性的知識主張一時成為后行為主義時代的強勢話語。這一理論流派采用“以國家為中心”的知識進路,開啟了現時代國家研究的新進程,構成了庫恩意義上“科學革命”的“范式切換”,④接續(xù)和深化了國家研究進程,并使制度知識傳統(tǒng)獲得了重生和發(fā)展。然而,從這一理論流派出現之始,直至后來的整個發(fā)展進程中,來自方方面面多視角的批評就不絕如縷。對這些理論批判進行再思考,對國家中心范式的創(chuàng)新價值進行再追問,可以使我們更為全面地把握該范式的創(chuàng)新與不足,也能夠在對照意義上對這些批評者形成一種更深刻的認識,進而形成知識自覺以助于現時代國家研究的理論創(chuàng)新。
作為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政治學主流理論范式的行為主義認為,“國家”概念集中體現了傳統(tǒng)政治學所具有的含義抽象演繹、內容指向含糊、不便于科學分析等理論缺陷,由此用“政治系統(tǒng)”“結構”“功能”等具有鮮明自然科學色彩的詞匯予以替代和置換。國家研究走入低谷,處于被遺忘的境地。而國家中心范式正是基于對行為主義這一知識取向的批判發(fā)展而來,形成了終結政治學理論行為主義時代的重要知識推手。從一定程度上講,行為主義對“國家”這一知識主題研究的缺失使其成為眾多領域研究者共同批判的對象,他們構成國家研究的知識同盟,以“聚合”的路徑整合了分散在各個社會科學領域中的理論觀點,從而形成了國家中心范式這一知識共同體。然而,對于這一龐大群體的理論批評,行為主義政治學者并非照單全收,而是予以不同程度的接受或反對,從而形成對國家中心范式的反批評。在行為主義陣營內對于這一理論的接受與反對也并非一致,體現為接受程度上的差別和反對力度上的不同,由此也彰顯了這一知識共同體內部的差異。
為行為主義政治學理論范式奠基的理論家戴維·伊斯頓在政治學范式切換的知識革命中始終站在學術潮流的最前沿,引領著這一學科的理論走向和知識進程。如果說伊斯頓于1953年所發(fā)表的《政治系統(tǒng):政治現狀研究》開啟了行為主義政治學時代,而其在1969年就任美國政治學會會長時的就職演說《政治學的新革命》則成為后行為主義政治學的標志性著作。他通過“創(chuàng)造性轉化”構建起的以“政治系統(tǒng)”為核心概念的政治分析理論框架,對傳統(tǒng)政治學以國家概念為中心的話語體系進行了根本性的置換;而他所主張的后行為主義又要求政治學要政治化,要關心人類所處的環(huán)境,關心社會政治問題,注重政治和社會目標與行為的關聯。這種走出科學主義而對現實社會政治予以關照的理論主張與國家中心范式的理論主旨有著相當程度的契合性。正是緣于這種知識主張上的契合性,伊斯頓在對國家中心范式的激烈批判予以回應時,對于其主張雖然有所批評,但是總體而言將其作為一種新的理論趨向予以接受。這與伊斯頓本人在知識主張上的革新意識有著密切的關聯,引領兩次理論轉向的知識經歷充分彰顯了其對理論變革的認同和肯定,所以與時俱進地接受嶄新理論也順理成章。他在《被國家所占領的政治系統(tǒng)》一文中對國家概念向社會科學各領域滲透的知識形態(tài)作了深入剖析,認為造成這種“知識復興”的原因概括而言有馬克思主義的沖擊、對政治權威的渴求、主張經濟自由觀點的批評和政策分析理論的興起等數個方面。“人們已經相當普遍地把‘國家’作為分析的核心定向范疇予以采納和適應,甚至那些對于同馬克思主義相近的一切思想都持激烈批評態(tài)度的人,亦復如此。這一術語與迄今仍然普遍使用的‘政治系統(tǒng)’概念比肩而立,兩者之間的關系尷尬局促,而且常常得不到說明。”⑤他在理論分析中著重強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國家的研究及其對其他各知識領域的影響力,認為這些研究已經對行為主義政治系統(tǒng)理論構成了一種猛烈的知識沖擊,形成了一種新的理論潮流。
同樣作為行為主義政治學領軍人物的阿爾蒙德在對國家中心范式的評價上,則與伊斯頓形成了鮮明的對立。阿爾蒙德在《國家的回歸》一文中對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創(chuàng)新性給予了徹底性的否定,認為該理論僅僅是對既有研究成果的重復,根本沒有為政治學發(fā)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知識增量。⑥為了證明自己的論斷,他對國家中心范式所批評的多元主義、集團理論和行為主義等各理論流派的代表性著作進行了系統(tǒng)的評析,進而指出在這些理論研究中并非忽略了“國家”這一政治要素,而是以研究政治結構、政府官僚、公共政策等方式予以充分的關注,并且是在國家與社會互相影響的知識框架中展開分析的。他特別指出行為主義的結構-功能主義中的“結構”,所指稱的內容就是國家結構和制度。在他看來,所謂的國家回歸根本就是一種知識上的誤解。進而,他對國家中心范式進行了一一駁斥,認為所謂的國家中心范式并沒有清晰的含義界定,對具體事實的例舉遠多于對理論概念的研究,而制度結構意義上的國家其實就是政府、官僚、政策等常用的分析變量;而且該理論流派由于過分強調國家對于社會的影響作用,忽略了各種非國家變量(如政黨、利益集團、溝通傳媒等)的作用,從而顯現出極大的理論片面性??傮w而言,阿爾蒙德認為國家中心范式對之前各理論流派的批評是站不住腳的,他們沒有真正理解前人成果卻采用模糊的理論術語作所謂的知識創(chuàng)新,這一點極不恰當而又毫無必要。顯然,在阿爾蒙德對國家中心范式的評價中,否定與反對是占絕對主導地位的。
伊斯頓與阿爾蒙德同樣是行為主義理論范式的大師級人物,何以在對國家中心范式的批評上形成如此之大的知識張力?不同理論家對理論變革的意識、態(tài)度、傾向是有所不同的。有的理論家偏好在既有理論框架內進行修補增刪的改革;而有的理論家則傾向以革命的方式跳出既有理論體系進行新的知識創(chuàng)新。無疑阿爾蒙德更像是前者,而伊斯頓則應當歸為后者。其實,造成這種差異的更深層次原因在于行為主義理論范式內部的知識分歧與理論張力。
伊斯頓對行為主義政治學理論范式最大的貢獻是提出了“政治系統(tǒng)”的宏觀整體框架,以“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之間的溝通為中心內容對社會政治過程展開分析。在他的政治系統(tǒng)理論中,所集中關注的是政治溝通中的“輸入”與“輸出”?!拜斎搿迸c“輸出”在具體政治過程中的表現形態(tài)和目標指向構成了他進行知識探索的理論焦點。在他的這一宏觀框架中,作為制度結構的國家并沒有存在的必要。整個政治系統(tǒng)都是一個不需要分析的“黑箱”,對它的考察是通過輸入與輸出的差異性來獲得的。在這一抽象框架中,根本沒有討論結構制度意義上的國家,所以對于伊斯頓而言,國家中心范式圍繞國家展開的理論研究自然具有填補理論空白的知識價值。對于政治系統(tǒng)理論而言,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主張所構成的理論競爭性遠小于互補性,由此,伊斯頓對此予以認同、接受并給予正面評價,認為國家研究是政治學研究的題中之意,自然也就不難理解。
而阿爾蒙德的理論主張與國家中心范式的關系則與此有著明顯的不同?!敖Y構-功能分析”與國家中心范式所主張的制度結構的“國家”在對社會政治事實解釋上具有明確的競爭性。阿爾蒙德對于行為主義最大的理論貢獻是對伊斯頓意義上的“政治系統(tǒng)”進一步作“結構-功能”的考察和區(qū)分,由此深入政治系統(tǒng)的內部并對其作出結構化劃分和功能性區(qū)隔。他在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進行輸入、輸出政治溝通的框架之內考察了作為體系、過程、政策三重角色的社會政治結構。他進而對選民、利益集團、政府部門、議會、官僚機構等結構性要件明確予以區(qū)分,認為它們是承擔不同社會政治功能的組織形式和結構形態(tài)。在他看來,政治系統(tǒng)由相互作用的政治結構組成,各政治結構又由各種相互關聯、相互作用的角色組成,承擔各種功能的角色和結構以系統(tǒng)的方式與國內和國際環(huán)境持續(xù)發(fā)生相互作用。顯然,在阿爾蒙德的理論框架中,雖然沒有出現國家這樣的概念,但是作為國家意志體現者的政府、議會、官僚機構等都得到了理論關照,它們被認為是具有特定功能的政治結構,對社會政治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這與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主張有一定的重疊,所以,阿爾蒙德認為國家中心范式只是提出了國家的概念,而在具體的知識探索上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新,只是對之前理論的重述。在這種競爭與重合的知識關聯情勢下,阿爾蒙德徹底否定的理論評價顯然是符合邏輯的。
由此可見,正是行為主義理論范式內部不同流派的張力決定了其對國家中心范式的評價呈現出明顯的理論分歧。我們從西方政治學理論流變史做整體考察,國家中心范式相對于行為主義具有的理論創(chuàng)新性是不言而喻的,其知識貢獻凸顯了“回歸中的超越”這一理論特質。雖然阿爾蒙德對政治結構進行了考察,但總體而言,其更多體現為“功能決定論”,對于作為“結構性”要素的國家研究顯然是重視不夠的。國家中心范式之于行為主義的“范式切換”意義是確立其知識地位的基礎性要件,從知識變革的角度來看,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當然,行為主義者所指出的國家中心范式在理論內涵上的薄弱、在概念指稱上的含糊、在知識論域上的偏重也是確實存在的,正是在這一點上,由該理論流派所引領的新制度主義政治學實現了創(chuàng)新努力,從而形成了更為系統(tǒng)深入的、以制度為中心的知識體系。
以庫恩的范式理論來看,行為主義政治學所主張的理論體系與國家中心范式所開啟的新的知識領域,在很大程度上來自兩個不同知識共同體對社會政治生活的學術探究。以范式切換方式進行的知識革命往往是通過提出一套全新的概念話語和理論體系來實現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二者之間具有某種意義上的“不可通約性”。他們之間的批評與反批評所呈現的是不同理論范式在社會解釋力上的競爭。對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批評,遠不止于行為主義理論家,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知識框架內也有不少學者針對該理論所主張的“以國家為中心”的知識進路提出了頗有針對性的批評。在他們看來,在國家與社會的互動中,國家中心范式過分強調國家的作用力,而忽視了社會對于國家的影響,沒有認識到國家乃為“社會中的國家”,僅僅強調“社會之上的國家”,這是有失偏頗的,因而不能對社會政治現象給出全面的理論解釋。為此,他們提出要跳出國家中心論的獨斷立場,對國家與社會的作用進行等量齊觀的分析,深入剖析二者的互動機制和相互作用。
米切爾于1991年在《美國政治科學評論》上撰文《國家的限度:超越國家主義的方法以及它們的批評對象》,對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主張和研究進路作出了系統(tǒng)的批評。⑦他認為,國家中心范式有意或無意地回避了對國家客觀存在的確認,僅僅將國家作為主觀意義上的政治決策系統(tǒng),這嚴重地限制了國家概念的含義范圍,使其所指稱的社會政治事實變得極為狹隘,而且還具有了某種主觀主義的知識傾向,而非對客觀事實的真實反映。顯然,從這種理論批評展開所依托的知識框架來看,米切爾對國家中心范式的分析判斷是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范式中展開的,其主張與國家中心范式的區(qū)別在于,對二者關系進行了差異性的理論界定。在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框架之內對國家中心主義展開知識批評的理論家甚眾,主張“以社會為中心”的各理論流派自然站在這一進路的對立面上,認為國家中心范式在對互動中的國家與社會進行因果分析時過分偏向國家,而不能對真實的社會政治事實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這進一步彰顯了兩種理論進路在本質上的差異性和探析歷史事實因果關系的針對性。
與米切爾一樣,政治學者米格代爾認為國家中心范式所提出的具有自主性和高能力的國家形態(tài)并不是普遍存在,甚至是一種“想象的產物”,因而不構成具有事實解釋力的真實變量。他認為,要對國家與社會關系進行真實客觀的分析就必須打破國家中心范式所主張的國家一體化的抽象概念,而將國家放置在社會當中,對國家的不同部分與社會的不同部分之間發(fā)生的互動進行一種“平衡性”的分析。與米切爾從理論演繹角度指出國家中心范式之主觀傾向不同的是,米格代爾的理論批評建立在對社會政治事實的分析基礎之上,進而從抽象層面上提出了與“國家中心范式”相對應的“社會中國家”的理論主張。在“以國家為中心”與“以社會為中心”這兩種知識進路的交鋒中,米格代爾的理論主張居于交叉地帶,在理論流派的歸屬上具有模糊性和復雜性,很難作出明確的劃分。他在不同的理論境遇中的著重點有所差異。正是這種理論的張力體現了米格代爾在國家理論上的獨特知識貢獻,既對國家及其與社會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研究,又對理論分析中的不當偏重保持著警醒,提出自己獨到的判斷見解。米格代爾認為:國家是一個權力場,其特征是通過使用或威脅使用武力而試圖控制人們的行為。它具有兩個相互聯系的方面:一是一個在一定領土上的有內聚力的支配性組織,這個組織從其所轄領土內生長出來并代表領土內的所有人民;二是該組織各組成部分的實踐。⑧
顯然,在米格代爾的國家概念中包含了兩種不同意義上的國家,其一是具有普遍一致性的和同質性的國家形態(tài),可稱之為“形象意義上的國家”(image of the state);其二是在公共治理與社會發(fā)展實踐活動中與民眾個體、社會組織、其他國家乃至跨國組織等之間形成差異性復雜關系的國家形態(tài),可稱之為“實踐意義上的國家”(practice of the state)。⑨顯然,國家中心范式所指稱的國家更像是“形象意義上的國家”而非“實踐意義上的國家”,然而在米格代爾看來,后者才真正構成了社會政治分析的對象。在具體的事實分析中,他進一步否定了國家中心范式所主張的“一元化、有特定目的、高度整合且具有內聚力的機構”這樣的國家形象,而認為國家是由各不相同的組織機構和官僚個體組成的,他們之間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差異性,在與社會的各部分之間所發(fā)生的互動中也表現出相當的復雜性,國家的自主性與行動能力往往受到各種社會組織的制約,對其控制力構成一種競爭關系。為此,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互動就會由于控制力量的對比而呈現為有多種可能的復雜形態(tài),其中既可能出現國家影響乃至決定性控制社會的邏輯,也會出現社會“俘虜”國家乃至國家與社會相分裂的情形。米格代爾認為對于這種復雜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形態(tài),國家中心范式所主張的偏重國家對社會影響作用的理論進路是無法給予充分解釋的。
以米切爾和米格代爾為代表的眾多理論家從國家中心范式所展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層面對其理論觀點進行了知識批評,集中反對其所采用的“以國家為中心”知識進路,認為這種理論解釋上的偏重脫離了現實社會政治實踐,忽視了社會對國家的影響作用。這種批評在很大程度上主要是緣于兩種不同理論進路的差異。國家中心論與社會中心論作為解釋社會政治事實的兩種不同理論進路,二者之間理論視角的差異決定了其所關注的事實面向是各不相同的,因而,所得出的結論也就自然各有不同。由于任何一種理論范式對社會事實的分析都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因此,不同理論范式自然會發(fā)現所批評對象在理論上的不足之處。以國家為中心與以社會為中心的分析自然各有差別,這一點不必求全責備。但是,他們所指出的國家中心范式因為主張“以國家為中心”而造成對國家自主性的過度強調和對國家能力的過分樂觀,以至于脫離了現實中的國家而構建出一個理論形態(tài)意義上的國家以便于對社會政治事實的解釋,卻是極為中肯而深刻的。理論偏重本身并不構成嚴重的錯誤,但在因果機制探究上的過分偏重最終導致扭曲了事實存在,以理論假設代替真實世界,這對于著眼社會政治事實作科學分析的知識探索則是不能接受的。而且,他們對國家與社會互動關系盡可能作出一種“平衡性”分析的理論主張也是可資借鑒的,即使是持有國家中心范式的解釋進路也需要對社會影響國家的事實作出分析,國家依然是事實分析的中心變量,只是處于互動關系的被動者一方,通過這種被動意義上的考察能夠更為全面地揭示國家在社會政治中的真實狀態(tài)及其與社會各因素之間的互動機制,從而使國家研究更為真實全面。
在對社會政治事實的分析中,國家中心范式最明顯的理論特征就是主張確立以“處于內外之間的國家”為中心的分析進路,對經濟發(fā)展、社會變革和公共治理的各種事實背后的國家因素給出因果意義上的解釋。這種理論主張與“社會中心論”形成了知識立場上的對立。對于“社會中心論”(如政治多元主義、集團理論等)把國家看作“社會力量較量的平臺”或“社會優(yōu)勢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等,進而將“國家”置于社會政治分析的從屬地位的理論主張,國家中心范式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國家自主性理論”,認為國家是一個具有獨立利益和行動邏輯的社會政治組織,其各種行為并非是由社會因素所決定的,而是獨立而又自主的。國家自主性論斷成為國家中心范式的標志性理論主張。在對國家之于經濟發(fā)展、社會變革的影響作用以及國家自身的構建進程的研究中,國家自主性都是重要的分析對象和考量指標。對于這種將國家因素置于如此重要的理論位置,甚至賦予其核心解釋變量之理論角色的知識立場,來自社會中心論、“社會中國家”理論等各領域的學者都提出了質疑,認為該理論在對國家的分析中過分強調國家自主性,而忽視了對國家自主性的相對性作出研究。
其實,在國家中心范式內部對于國家自主性的認知也是有差異的,對自主性程度存在著不同判斷。該理論范式對國家自主性作條件性分析的研究其實并不缺乏,譬如魯施邁耶等在國家維度上考察經濟發(fā)展的研究中,就特別對何種條件下國家具有深度干預經濟的自主性和能力作出過深入分析。⑩從這種意義上講,對國家中心范式呈現出國家自主性獨斷論主張的批評是可以商榷的,一味的否定是不夠恰當的。但這些批評揭示問題的角度卻提示我們的確需要對該理論過分強調國家自主性的傾向作出批判性分析。正如國家中心范式自己所指出的那樣,國家自主性與國家能力并非自然而然獲得的,而是建立在一定的條件基礎上的。自主性的獲得和能力的提升都是作為組織結構的國家與社會各種組織勢力相互斗爭的結果。對于從社會中產生而后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國家而言,社會對國家的認同和接納程度從根本上決定著國家權力的活動范圍和限度。在政治學理論傳統(tǒng)中,對國家這一方面的事實情態(tài)予以理論分析,所開拓出的是關于國家合法性的知識論域。然而,在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領域中卻并沒有對國家自主范圍的限度作出專門分析,國家合法性問題似乎一直未被納入該范式的理論視野中。須知“條件”與“限度”絕非是可以等同的概念,“條件”側重于對國家獲得自主性和能力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作社會生態(tài)分析,而“限度”則強調對國家自主性與能力的范圍和邊界作出考察。質而言之,國家中心范式對于國家權力的政治合法性分析處于一種理論缺失狀態(tài)。
國家合法性作為對國家這一社會政治事物在特定層面之組織特質的理論抽象和概念表達,絕非與國家自主性、國家能力和國家構建等毫無關聯,而是框定國家權力行使范圍,進而確定國家自主性和能力限度的關鍵性要素。正如盧梭所指出的:“即使是最強者也決不會強得足以永遠做主人,除非他把自己的強力轉化為權利,把服從轉化為義務。由此就得出了最強者的權利。這種權利表面上看來像是譏諷,但實際上已經被確定為一種原則了。”國家作為一種凌駕于社會之上對社會予以掌控的組織結構,最基本的就是要獲得社會一定程度上的認同和接受,即獲得政治合法性。國家權力在對社會進行統(tǒng)治或管理時,并非是自然而然或曰理所當然的,無論自主性的實現還是能力的施展都必須被限定在特定的范圍之內。國家權力的過分擴張,對社會的過度掠奪或控制,不僅無法為國家這一組織實體的發(fā)展提供各種必需的社會經濟資源,反而會激起社會或顯性或隱性的抵抗,從而增加統(tǒng)治管理的成本,甚至會威脅到其存在的基礎。正如米格代爾等人“社會中的國家”理論所呈現的,國家不是獨立意義上的政治存在,而是處于與社會各組織和個體互動關聯狀態(tài)中的政治組織。失卻了社會對于其政治合法性的支持,國家就喪失了對社會進行統(tǒng)治管理的資格,必然走向崩潰解體而被新的國家政權所取代。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講,國家的自主性程度與能力大小是以其獲得政治合法性的程度為存在前提的。政治合法性強的國家組織必然與社會之間構建起良性互動,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國家才是真正具有活動能力和行動可能的組織實體,亦即擁有了高度的國家自主性和強大的國家能力。討論國家自主性高低和國家能力大小的問題,卻對國家合法性視而不見或存而不論,是不適當的。
國家中心范式正是由于在以國家為對象的研究中缺失對國家合法性這一重要面向的考察,對國家自主行動和能力實現的限度沒能作出深入的分析,給人留下了過分夸大國家力量而形成某種獨斷論的理論嫌疑。在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框架中,國家合法性作為重要的理論面向沒有得到重視和研究,使得其對國家自主性和國家能力的分析呈現出其他各理論流派所批判的“國家中心主義”,似乎國家的自主性是絕對的,國家能力是沒有限度的,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也被過分地簡單化和理想化。在該理論框架中國家形態(tài)是虛幻的、抽象的、籠統(tǒng)的,正如米切爾和米格代爾所批判的,是一種具有“主觀色彩”的自主意志實體而非真實而客觀的社會存在。從庫恩意義上的范式理解來看,該范式沒有對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行為及其關系形態(tài)作不偏不倚的均衡性研究,這或許可以從獨特知識進路所造成的研究領域偏重方面給予解釋。任何理論范式的研究都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只能是在某一角度或某一層面上作出有限度的知識考察,這正是以互補和交融方式形成知識共同體的本質原因;然而,以國家為對象的研究卻忽視對合法性意義上的國家行為的分析,未能將國家的自主性和能力框定在合法性所允許的范圍之內,進而導致在具體分析中對于社會政治事實的分析表現出某種“片面的深刻”,這對于主張以事實為分析基礎的科學研究而言是值得思考的。
具體而言,由于國家合法性這一理論面向的缺失,國家中心范式并沒能在國家與社會互動的意義上對國家形態(tài)的歷史發(fā)展給予充分而有力的解釋。該理論既有的研究對于現代國家之于傳統(tǒng)國家在國家自主性和國家能力層面上的變革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認為這展現為國家權力漸次成長的過程,然而對于伴隨著國家權力向社會的滲透而出現的民眾權利的擴展,特別是由于政治權利普及和拓展而對國家的制度結構和實體形態(tài)所形成的深度影響等一系列重要的社會政治事實,并沒有作出正面的、系統(tǒng)的理論回應。然而,對于現代國家的構建及其與社會經濟的互動而言,以民主制度為核心的國家形態(tài)與歷史上其他各種組織結構意義上的國家都有著極為重要的區(qū)別。從世界歷史的進程考察,國家形態(tài)從專制到民主的變革無疑是人類政治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進步,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形態(tài)在這一進程中的調整與變革絕不亞于從傳統(tǒng)國家到現代國家過渡中由于國家權力高度滲透進社會所帶來的改變。與國家中心范式既有研究中對國家權力擴展的關注角度不同,這一歷史進程中的國家變革是以民眾權利的廣泛普及和整體提升為標志的,公民社會對國家權力的制約是該知識領域的重要內容,而這與國家合法性的提升考量有著至為密切的關聯。由于缺少對國家合法性的充分關注,在國家中心范式的既有知識構成中,民主國家的構建歷程是如何展開的、民主國家形態(tài)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模式與互動機制表現如何、決定這些變革的根本性影響因素有哪些等等,這些理論命題都尚未得到充分的研究。
從知識形態(tài)來考察,這一理論角度的缺失使得國家中心范式在研究領域上出現了知識空缺,諸多重要的理論命題未能被納入其分析框架之中,對于構建以國家為核心變量的知識系統(tǒng)是值得反思的。從事實分析來考察,國家中心范式由于缺少對國家合法性的考察,對于歷史和現實中所出現的國家形態(tài)沒能形成深刻的理論分析,對于國家事實的解釋力也受到極大的限制,無法對社會事實給出充分有力的回應。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認為由國家中心范式所開啟的國家主體的科學研究進程遠未結束,尚需要更為深入的挖掘和更為系統(tǒng)的拓展。
作為行為主義政治學理論范式批判者的國家中心范式,針對行為主義奉行方法論上的科學主義以及對具體個體行為過分關注,明確主張要重新恢復之前政治學對社會政治生活中重大問題予以理論關懷的知識傳統(tǒng)。在這一點上,國家中心范式與伊斯頓所主張的后行為主義政治學有著內在的契合,足見其對行為主義的批判絕非阿爾蒙德所認為的“無創(chuàng)新的知識重復”。國家中心范式所關注的幾乎都是“宏大事件”,諸如對現代國家構建歷程的解讀,對經濟發(fā)展背后國家力量的分析,對國家與社會變革關聯的研究,等等。正是在該理論的倡導下,傳統(tǒng)政治學的知識傳統(tǒng)得到了接續(xù)和發(fā)展,其學理價值和實踐意義值得充分肯定。然而,在對具有宏大意義的制度結構和重大影響的政治事實進行分析時,國家中心范式卻對微觀基礎沒有給予足夠的關注。國家中心范式這種“矯枉過正”的知識努力,帶來的是對制度結構與個體選擇相互關聯研究的斷裂。正所謂是“找回了宏大結構,卻丟失了微觀基礎”。
在國家中心范式的知識領域中,被納入其視野的更多是國家的憲政結構、政府行為、宏觀政策等具有宏大意義的組織制度。作為社會政治活動中最具有能動性的行為個體(諸如政治家、政府官僚、社會團體、公民個體)是缺失的,至少不構成分析的重點,所以從考察內容的角度而言,國家中心范式所關注的是“缺少個體的結構”,所分析的是“缺失微觀基礎的宏觀事件”。而我們認為,對于國家研究而言,體現國家本質的不僅僅是整體意義上的制度結構,更有個體層面上的行為選擇,特別是政治家和政府官僚的意志表達。僅僅從“結構化”的角度對國家進行研究,而不對“結構之下的行為個體”乃至“創(chuàng)造結構的行為主體”進行分析,是不全面的。無論是著眼于國家規(guī)范個體行動的制度結構,還是側重于構建國家制度結構和政策安排的個體行為,國家研究都不能僅僅停留在宏觀層面而忽視微觀基礎。相比較而言,新制度主義構成了對國家中心范式的發(fā)展,在研究內容上建立起了宏觀制度與微觀個體之間的關聯,并以此作為其中心主題之一予以著力開掘。而在國家中心范式的分析中,國家與其立基于其中而又凌駕于其上的社會僅僅是建立起了一種理論分析上的關聯。該理論的確提出了國家對于社會的影響作用,并以現實中或歷史上的具體社會政治事實作為分析對象,將這種影響關系明晰地呈現出來,為我們開啟了觀察個體行為選擇的結構化視角。然而,對于這種影響關系是如何實現的、其內在機制如何、運行過程怎樣、又何以有如此的機制和過程等等問題并未給出充分有力的知識回應。該理論對這一問題的考察角度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和社會學制度主義的分析思路有著內在的契合,然而相較之下,國家中心范式所作出的探索僅僅是初步的,只停留在粗線條的勾勒上,而非精細化的剖析。須知,沒有微觀機制考察的制度分析只能是空泛的歷史呈現,很難在長程邏輯推理的基礎上形成嚴整的理論觀點。對于國家中心范式開拓意義上的理論貢獻我們必須予以承認,但對于其在理論深度上的不足、在知識觀點上的粗糙、在分析進路上的缺失等方面所暴露出的問題我們也應當客觀對待。
國家中心范式批判了行為主義、政治系統(tǒng)論、西方馬克思主義等理論范式對宏大理論的追求,主張要以社會事實解釋力為目標,形成適用于特定范圍和限定條件的中層理論?!爸袑永碚摽梢允刮覀冴P注那些有意義、有價值的而不必是那些全球性的、涵蓋內容極廣的理論方法。建立在一定文化區(qū)域層面上的理論由于集中于具有共同性和可比性的區(qū)域而不是包括全球的所有國家,所以在理論上更具有解釋力?!边@一理論主張無疑具有正當合理性,然而在具體的理論實踐中,該理論范式本身卻由于以歷史事實敘述替代科學理論分析而陷入了“理論缺失”的境地,這集中體現為知識形態(tài)上的抽象性不夠、概括性不足、理論性不強等。國家中心范式未能將制度結構與個體選擇通過長程邏輯推理連接起來,這與當代經濟學的知識形態(tài)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經濟學的理論范式通過將其一切宏微觀的分析都立基于“理性經濟人假設”之上,為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準備了高度一致的微觀基礎,以此為出發(fā)點通過長程的邏輯推理,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方式,將宏觀事件與個體選擇連接起來,呈現出極強的理論性。起源于經濟學領域的理性選擇理論逐漸滲透于傳統(tǒng)的政治學研究主題中,開啟了對政治生活進行經濟分析的知識進程。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作為這一理論進路的代表,同樣著手對國家展開研究,如諾斯的《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和《制度、制度變遷和經濟績效》、貝茨的《超越市場的奇跡》、利瓦的《統(tǒng)治與歲入》等著作就試圖借助理性選擇的分析邏輯將宏觀制度結構與微觀行為選擇連接起來,形成一種打通宏觀與微觀領域以邏輯推理為中心的長程因果鏈條。相比較之下,國家中心范式由于缺失對微觀基礎的研究而造成制度結構與個體選擇的邏輯斷裂,其在理論上的不足之處就體現得尤為明顯。對于國家中心范式在理論抽象上的不足,作為其知識衣缽的繼承者,歷史制度主義者在社會政治制度分析的知識領域進行了初步理論探索。歷史制度主義對事實的分析,對于歷史和結構因素之于行為的重要作用,明確提出了“路徑依賴理論”“關鍵結點理論”“制度變遷理論”等,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對國家中心范式所提出的分析觀點的抽象表達和理論總結,初步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制度主義理論體系,成為與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社會學制度主義并列的三大制度主義流派之一。然而,相較于其他兩種制度主義,歷史制度主義理論抽象不足、邏輯推理缺失等弱點也體現得很明顯,這也從側面進一步確證了國家中心范式在知識形態(tài)上存在“理論缺失”的不足。
概而言之,由于國家中心范式僅僅將關注的重點集中于具有宏觀意義的制度結構,而忽略了制度如何作用于行為選擇的精細化分析,所以其觀點雖然是極為深刻精辟,但邏輯推理卻顯得單薄無力;其視角雖然獨到犀利,但分析論證卻粗疏缺失;其所開拓的知識領域既具理論價值又有實踐意義,但在具體研究中的深度挖掘和抽象概括卻遠遠不夠。該理論將國家研究從哲學抽象的演繹引導到對事實的科學分析,其理論貢獻是不能否認的,但由于對具體國家事實所做的社會科學意義上的研究不夠深入,其更多表現為歷史敘述而非理論分析,這種理論上的單薄和膚淺需要在新的研究中作全面回應。因此,如何通過與其他理論流派的知識交流而獲得必要的理論救濟,并以此為契機對其研究領域的各知識主題進行重新檢視和探索,就成為該理論范式發(fā)展的基本方向。
我們對多視角的學術批評作脈絡式呈現,并作出再思考,旨在進一步追問國家中心范式的創(chuàng)新價值,并在對照意義上把握批評者的理論邏輯。在比較分析中錘煉我們對這一理論交鋒學理邏輯的理解,通過相互的辯駁更好地體察其內在的知識張力,有助于我們以意識自覺的方式在現時代不斷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國家理論??傮w來看,國家理論作為政治學的中心主題,已經走出了哲學思辨的歷史階段,更多地展現為一種社會科學意義上的事實分析。如何進一步將國家理論研究推向深入,需要在借鑒其他知識領域的基礎上,通過交流互動而實現理論創(chuàng)新和內容拓展,對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具體事實作出更具解釋力的理論分析,進而更加自覺地推動國家治理實踐的開展。對學術批評的再思考至少給我們以下啟示:
其一,范式領域的拓展。知識創(chuàng)新的實現路徑既表現為在既定理論范式中對未知領域的探索,也體現為通過理論范式的切換而開拓出新的視角、新的機制和新的論域,后者正是庫恩意義上的知識革命。從傳統(tǒng)政治學到行為主義再到新制度主義,這一學術流變正是由范式變革而引發(fā)的,形成了知識結構重心的不斷轉移。新的轉向既體現為回歸中的超越,也可能是堅守中的變革,從哲學思辨到科學分析,從系統(tǒng)過程到制度結構,從社會本位到國家視角,等等。從這一角度來看,當前的國家理論正面臨著新的變革可能性。全球化或去全球化潮流的跌宕起伏對民族國家的理論與實踐都構成挑戰(zhàn),國家間在經貿、減貧、反恐、科技創(chuàng)新、應對氣候變化等領域的合作與對抗不斷推動著世界治理格局的構建與變革。信息社會的到來,大數據、比特幣、區(qū)塊鏈等信息技術的采用,正重構著數字主權與信息權利的邊界格局,從而推動著以數字為中心變量的治理范式變革。這些重大結構層面的變動對既有國家治理體系與能力造成了根本性影響,也必然對國家合法性的建構,國家權力、政府政策與民眾行為的互動等傳統(tǒng)議題構成影響,這都要求理論創(chuàng)新予以及時回應。
其二,知識立場的對話。知識創(chuàng)新既需要基于特定范式變革的立場建構,也需要著眼于不同范式差異的互動對話。正是這種立場建構與互動對話的張力,呈現出各自不同的知識領域和研究風格。通過對國家中心范式及學術批評者的再思考,我們能夠深刻地感受到基于不同立場而生發(fā)出來的差異化研究路徑及其不同的知識貢獻。每一種理論都基于特定知識立場而得以建構,通過與其他范式的有意識對話而進一步得以確立,進而以此為基礎不斷豐富發(fā)展自己的理論觀點。諸如國家中心范式中的“國家”與行為主義范式中的“政治系統(tǒng)”,“以國家為中心”與“以社會為中心”不同進路,正是在對話中各自的立場風格愈加明顯,范式特質愈加突出。從理論創(chuàng)新來看,國家中心范式所確立的知識立場應該也能夠發(fā)展為更為細致深入的研究進路。該范式需要將國家從抽象概念降解為科學分析的基本單位,內特爾意義上的“國家性”要具體體現在政體、政府和政策之中,探討諸如政體結構與社會形態(tài)、政府行為與社會事件、政策措施與個體選擇等政府與社會互動中所體現出的實踐情形。由此,可以與“以社會為中心”的社會資本、社會組織、公民參與等研究展開不同知識立場的對話。
其三,交互深化的融合。知識創(chuàng)新既可以呈現為一種“差異性分殊”,也可以呈現為一種“交互性融合”。從國家中心范式的生成、發(fā)展與變革的歷程及其與相關理論主張的批評與反批評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由理論范式切換而導引的知識革命在初期往往表現出一種與既有范式的“差異性分殊”,特別強調知識立場上的根本性差別。甚至以一種“矯枉過正”的方式來凸顯其內在的理論特質,從而表現出巨大的知識張力。而在后來的發(fā)展變革中,新舊范式之間不斷產生知識的交互溝通,在相互批評中通過吸納對方的元素而漸次修正自身的獨斷立場,從而呈現為一種交互性融合的趨勢。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制度與行為的互動、抽象概念的具象降解等正是這一趨勢的具體體現。當前國家理論研究逐漸體現為具體情境中的事實過程分析,既不單純討論制度,也不簡單分析行為,而是更強調探究制度與行為之間的作用機制?!靶螒B(tài)—結構—制度—情境—行為—認知”的因果邏輯鏈條能夠將宏大的國家實體與能動的個體行動結合起來,將情感、意義、價值等要素納入分析的框架中,從而將國家合法性研究推向深入,發(fā)展出國家研究的新領域。
總之,國家中心范式通過“將國家找回來”,接續(xù)起政治學理論傳統(tǒng)中的國家研究這一中心主題,以“回歸中的超越”為基本特征的理論特質呈現出與行為主義理論范式迥異的風格,體現為基本概念范疇的發(fā)展、宏大理論命題的選定和結構制度進路的開拓等,并由此開啟政治學之新制度主義轉向的風氣之先,具有理論范式轉捩點意義的創(chuàng)新價值。這一理論范式隨著逐漸被各知識領域研究者接受和采用,日漸成為一種被普遍接受的研究進路,作為獨立理論學派的知識邊界變得日漸模糊,逐漸消融在以新制度主義為標志的新的理論潮流中,各個理論視角的學術批評也不同程度地被吸納到國家理論后期的研究中。我們通過對以國家中心范式為對象的學術批評作出再思考,就是期望在范式對比中把握知識創(chuàng)新的內在規(guī)律,進而結合現時代的實踐變革以知識自覺的方式不斷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國家理論。
①徐大同主編:《當代西方政治思潮:20世紀70年代以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
②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魯施邁耶、西達·斯考克波編著:《找回國家》,方力維、莫宜端、黃琪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③詹姆斯·G.馬奇、約翰·奧爾森:《重新發(fā)現制度:政治的組織基礎》,張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
④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胡新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
⑤D. Easton, “The Political System Besieged by the State”,PoliticalTheory, Vol.9, No.3(1981), pp.303-325.
⑥G. Almond, “The Return to the State”,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Vol.82, No.3(1988), pp.853-874.
⑦T. Mitchell, “The Limits of the State: Beyond Statist Approaches and Their Critics”,AmericanPoliticalScienceReview, Vol.85, No.1(1991), pp.77-96.
⑧喬爾·米格代爾:《強社會與弱國家:第三世界的國家社會關系及國家能力》,張長東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頁。
⑨喬爾·米格代爾:《社會中的國家》,李楊、郭一聰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頁。
⑩迪特里希·魯施邁耶、彼得·埃文斯:《國家與經濟轉型:一種支撐有效干預的條件分析》,載彼得·埃文斯、迪特里?!斒┻~耶、西達·斯考克波編著《找回國家》,方力維、莫宜端、黃琪軒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