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
李漁的人生有一大恨。
當年他住在西湖邊,很有些想法:買只畫舫,旁的不求標新立異,只需在畫舫的窗子上做做文章。
在《閑情偶寄》里,李漁把他的設想寫得清清楚楚:畫舫四面包裹嚴實了,只在左右兩側(cè)留下虛位,“為便面之形”?!氨忝妗边@個詞聽起來很有些費解,說白了就是“扇面”。
于是舟行湖上:
則兩岸之湖光山色、寺觀浮屠、云煙竹樹,以及往來之樵人牧豎、醉翁游女,連人帶馬盡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圖畫。
不只如此,對于往來的游人,舫內(nèi)的淺吟低唱、醉酒高談、走棋觀畫,也是一幅鮮活的扇面畫。
還有更厲害的:無論這邊的人物或是那邊的山水,都在不斷變換著,風一搖水一動,這一秒的畫面頃刻也就不同于上一秒了。
這不正是“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說起來,船上帶窗子本也算不得稀罕——船原本就是移動的房屋。高級些的,恨不能雕梁畫棟——有一件據(jù)傳是北宋張擇端所繪的小畫《金明池爭標圖》,畫中象征天子的那艘大龍舟由眾多小龍舟牽引,拉開龍舟賽的序幕;方寸之間,奢華撲面而來:那龍舟上,生生就是一個規(guī)??捎^的建筑群!
行走在風高浪急江面上的大船,則是另一般模樣。北宋郭忠恕的《雪霽江行圖》中,大船一側(cè)的欄檻鉤窗精巧華麗,外面加裝了不透明的支摘窗,支起時采光,放下時保暖。江上之雪霽不能辜負,溫度也要有。
李漁的高級在于,他將畫舫的窗子設計成了扇面形,并為此得意揚揚——似乎很不起眼,但那么多能工巧匠、設計人才,哪個想到了?身為文人的手邊物,扇子原本天生就是畫的載體,更何況,那畫還是活動的——如果將之比作今天的攝像取景框,實在又埋沒了其中那一分迷醉。
李漁終沒能如愿。在杭州時財力不逮,有心無力;后來移居南京,再無可能。或許只能長嘆一聲:何時能遂此愿啊,渺茫,渺茫。
一
建筑史上,窗子從來不是省油的燈。
不妨就從一個字——“明”,追溯追溯它的歷史。
兩千年前的某個晚上,酒喝到剛剛好的曹操對著月色,思緒萬千,長吟一句“明明如月,何時可掇?”人類欲上青天攬明月的心思,大概從古至今從沒斷絕過,那里面是種種渴望:現(xiàn)世的江山,讓人“沉吟至今”的“君”,求之不得的內(nèi)心平靜。
在這一點上,造字的古人倒是顯出了他們的豁達和不爭:夜闌人靜時,明月在窗,清輝入室,月亮難道不是只因世間的我而存在?
于是因為一個“明”字,便有了這樣的設計:窗前之月。
沒錯,不是今人脫口而出的“日月明”,卻分明是“囧”和“月”的組合——甲骨文中的“囧”,就是妥妥的將月亮定格的窗子。
古人大約是篤信:有月、有窗子的人生才夠完整——天、人,合一。
當然,窗子的歷史,要比文字的歷史久遠太多。最原始的窗子,不過是古人洞穴(茅草篷)上的一個小洞。這個建筑頂上的小洞,責任重大:室內(nèi)的通風、采光,都要靠它。
后來建筑水平往前跨了一步,“囧”也便與時俱進地出現(xiàn)了分化:專門用來排放煙火氣的,成了“囪”;而“囪”上添個“穴”,就成了窗——天窗。功能性上的分道揚鑣,又無端生出幾分浪漫。
再后來,更普遍意義上的、開在墻上的窗終于出現(xiàn)——“牖”。墻上開窗,不僅有效解決了漏雨問題(有大屋檐擋著),采光能力也大大提高。
漢代繼續(xù)進階。在漢代明器上,大窗被置于門的兩側(cè)(或一側(cè)),同今日的窗似乎并無二致。區(qū)別在窗欞——古時還沒有合適的隔擋,窗欞被設計得密實:直欞、橫欞、斜方格,通風透光的同時,也能抵擋風寒。
窗戶紙是很久之后的事。
那么,用什么抵擋風寒?窗前有帷幔,材質(zhì)輕薄,算作今日的“窗簾”大概沒問題。風大,帷幔也不頂用?不怕,還有屏風。
漢代的筆記小說《西京雜記》里有一則說到趙飛燕被冊封為皇后,妹妹趙合德送來賀禮。三十五件厚禮中,有兩件屏風,一件是琉璃材質(zhì),一件是云母。
自然都是王公貴戚之物?!妒勒f新語》里的一則軼事,可以作個旁證:
晉武帝司馬炎某回召見吏部侍郎滿奮。滿奮身材胖大,卻很怕風,看到北窗前立著塊半透明的琉璃屏風,弱不禁風的樣子,便全無勇氣再上前一步。于是被晉武帝嘲笑了一回。
琉璃屏風作為名貴的舶來品,即便對于吏部侍郎這樣的高級官員,也是見所未見。
至于尋常人家,有草席麻布獸皮擋寒,大約就很滿足了。
二
唐元和十二年(817)春天,江州司馬白居易呼朋引伴,又請來東林寺、西林寺的長老,備了齋食茶果,慶祝他的新居廬山草堂落成。
這是白居易被貶到江州的第三年,不得已收起兼濟天下的豪闊,轉(zhuǎn)向獨善其身。
搬進新居已經(jīng)十來天了,眼前的草堂就如他想象的,仰觀山色,俯聽泉音。白司馬很滿意。三間屋子,中間是廳堂,兩側(cè)是內(nèi)室。夏天,打開北邊的門,涼風習習來;冬天,南面的陽光照進來,屋里暖洋洋。內(nèi)室的四扇窗子,貼上窗紙,掛上竹簾麻帳,窗外竹影隨風而動,嘖嘖。
不過,白居易坐在窗前,沒準也曾有些遺憾:不能推開窗,探出頭去,看有沒有新筍冒出來?!拼?,墻上開的窗子,大多還是沒有啟閉功能的直欞窗,欞條縱向排列,簡潔素樸,是固定的。能啟閉的窗子倒也不是沒有,李白就寫過“開窗碧嶂滿,拂鏡滄江流”,只是當時遠未普及。
工藝的進階,要到宋代。
南宋院畫家劉松年筆下的宅子,單薄程度多少讓人心疼古人——外面白雪皚皚,從周遭的山水景物來看,顯然是比城里要冷上三五度的郊外,那宅子的墻,卻是一水的格扇:由上至下,只是方格子,格子上覆著薄薄的窗紙。窗紙透白,是標準的宋代文人的審美,云淡風輕,卻不免讓人直打哆嗦:據(jù)說一千多年前的臨安(杭州)要比如今暖和些——這說法不免有些可疑,畢竟下雪,總在零度以下。
不冷嗎?
不(太)冷。
窗紙覆在鏤空的框子上,保暖性經(jīng)過了一千多年的檢驗——除非被捅破。里面想必也燃著火爐。
劉松年畫中的格扇,真真兒就是宋代的流行。
今日的日本建筑,尤其民居中,格扇簡直尋??梢姡乙姥胖?,用的照舊是窗紙。所不同的是,日本和室用的是移門。
格扇唐代就有,究竟那時候是否流行推拉,沒有實物,很難講。反正宋代格扇流行推啟,或者索性卸下。范成大說“吹酒小樓三面風”——到了夏日,那四圍只留下一堵背墻,其余三面,統(tǒng)統(tǒng)移掉!
這在西方建筑看來,簡直太任性了:只用一面墻撐起整座建筑?然而中國的木結(jié)構(gòu)建筑,由梁柱就能支撐起整座建筑,不要說拆掉三面墻,四面都拆掉,也不在話下。
北宋院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出現(xiàn)的另一種格扇,更像明清的格扇門:格子占據(jù)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是實心的裙板。相比臨安,汴梁偏北,這樣的設計,更為實用,防風防寒性更強;日光卻可以肆意地進入室內(nèi),因了上部的房檐和下部裙板的保護,也不必擔心雨雪。
于是到了明清,這種格扇遂一統(tǒng)江山,造型和裝飾紋樣也有了萬千變化。單單一個格心的紋樣就讓人眼花繚亂:三交六椀菱花、雙交四椀菱花、一碼三箭,回紋、冰裂紋、云紋,步步錦、龜背錦、燈籠錦,萬字、工字、井字、十字、亞字,六角、八角、菱格,如意、風車、花結(jié)、梅花、海棠……這還只是一部分常見的,更不必說裙板的變體和裝飾!
此刻,《清明上河圖》里的汴梁城正是仲春和暮春之交,陽光柔和得要將人融化。畫中大酒樓“正店”和“腳店”二樓,幾道格扇早被卸下。春風里喝著小酒,倚靠在欄桿上,賞著汴梁的繁華街景,那才叫人生。
且慢——這宋代叫“格子門”的格扇,不是應歸在門的行列嗎?
并沒有那么絕對。在古人眼里,門和窗的界限并沒有那么分明,有個詞——“窗戶”可以“出庭做證”。《說文解字》里說:“戶,護也。半門曰戶?!敝劣谠诮?,更直接,窗不叫窗,叫“窗門”。至于格扇,如果是落地的,就叫“長窗”;若是安在墻上,北方叫“檻窗”的,江南則直接稱作“短窗”。
三
對窗子有要求的文人,從來不在少數(shù),否則蘇州的留園不會單單園林取景用到的漏窗就有六十多款,滄浪亭的漏窗則多至一百零八式。
蘇州的拙政園西邊的卅六鴛鴦館,臨水的那面,三開間,每間的六扇長窗都可以全部打開,夏日倚窗看看荷花鴛鴦,那是極好的。這也是園主人宴客和聽曲的地方。拙政園當年初建,江南四才子之一的文徵明據(jù)說參與了整個園子的設計,還留下了《拙政園三十一景》圖。不過卅六鴛鴦館是清代建的,拙政園的格局也有了很大的變化。當然,情愫還是在的。
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秉承了祖上的基因,終日在蘇州香草垞里鉆研他的園子和日子。在那部“明代優(yōu)雅生活指南”——《長物志》里,他指點道:
長夏宜敞室。盡去窗檻,前梧后竹,不見日色。列木幾極長大者于正中,兩傍置長榻無屏者各一,不必掛畫。蓋佳畫夏日宜燥,且后壁洞開,亦無處宜懸掛也。北窗設湘竹榻,置簟于上,可以高臥。幾上大硯一、青綠水盆一,尊彝之屬,俱取大者。置建蘭一二盆于幾案之側(cè),奇峰古樹,清泉白石,不妨多列,湘簾四垂,望之如入清涼界中。
那些窗檻什么的,都拿掉罷。屋外竹林蔭翳,清泉石上,屋內(nèi)竹榻可以高臥,墨硯已經(jīng)備好。屋內(nèi)屋外,哪里有什么間隔?——好一片渾然的清涼之境!
也是在香草垞,文震亨糾結(jié)再三,接受了朝廷的征召,去京城為崇禎帝料理琴棋書畫之事,不幾年又回到這里。清兵攻陷蘇州,文震亨不愿做貳臣,投陽澄湖自盡;后被救起,絕食六日而死。
對于驕傲的文震亨而言,那些窗前美好的日子已然遠去,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四
花木蘭戰(zhàn)場歸來,“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李清照卻在某個秋日,三杯兩盞淡酒,梧桐更兼細雨,心情蕭瑟:“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白寫“寒月?lián)u清波,流光入窗戶”,也許是在某回醉舞狂歌之后。杜甫流寓成都,所幸還能見到草堂“窗含西嶺千秋雪”。而蘇軾十年夢回,眼前恍惚竟是早已故去的結(jié)發(fā)妻子“小軒窗,正梳妝”。
十年寒窗,浮生一日,悲歡離合。窗子內(nèi)外,一幕幕劇情在歲月里上演。
貝聿銘曾經(jīng)做過一個對照:
在西方,窗戶就是窗戶,它放進光線和新鮮的空氣;但對中國人來說,它是一個畫框,花園永遠在它外頭。
這大概就是東方的浪漫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