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蘭

關(guān)于曹植的文學(xué)師承問題，文壇上爭論不休，南朝鐘嶸認為他源于《國風(fēng)》，吳淇又認為其作品“隱括《風(fēng)》《雅》，組織屈、宋”。作為“建安之杰”的曹植的文學(xué)成就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探索所得，他的作品中時?？梢妼η拜呑髌返哪M、接受的痕跡。

一、對漢樂府的模仿

漢樂府古辭可以說是曹植樂府詩最原始、最直接的模仿對象。從曹植樂府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漢樂府的原句或者化用的詩句，即更換了幾個字但意思相似的句子，還有一些詩歌篇章、句式結(jié)構(gòu)與漢樂府相似。

（一）直接借用、化用詩句

漢樂府作為樂府詩歌的濫觴，對曹植樂府詩影響很大。在曹植的樂府詩中，多處可見對漢樂府詩句的直接引用、化用，如《五游詠》中的“帶我瓊瑤佩”就與魏晉樂府民歌《古游仙詩》中的“帶我瓊瑤佩”一句只字不差，《豫章行》其一中的“周公下白屋”一句就與漢樂府《君子行》中的“周公下白屋”一句一模一樣，《怨歌行》中的“吾欲竟此曲”一句也與漢代《董嬌饒》中的“吾欲竟此曲”分毫不差，《怨歌行》與漢樂府《艷歌何嘗行》中都有一句“今日樂相樂”，《游仙詩》中的“人生不滿百”也與漢樂府《西門行》中的“人生不滿百”一樣。上述例子中的詩句在曹植樂府詩中的含義與在漢樂府詩中的含義皆相同，如“周公下白屋”一句都是指希望執(zhí)政者如周公一般禮賢下士，甄拔隱淪，以鞏固政權(quán)之統(tǒng)治基礎(chǔ)。

曹植樂府詩對漢樂府詩句的化用更是不勝枚舉，而且其意思與原句相差不大，如曹植《美女篇》中的“落葉何翩翩”一句就是化用漢樂府《采桑度》中的“綠葉何翩翩”一句，只不過把“綠”字改成了“落”字，但此二句都是描寫樹葉隨風(fēng)翩翩飄落的樣子，意思并無太大變化；《怨歌行》中的“日月同光華”與樂府民歌《卿云歌》中的“日月光華”相比只差一字，而這個“同”字只是一個連詞，并無實際意義，也許詩人只是為了寫五言而加的一個字。

（二）篇章、句式模擬

曹植樂府詩中有很多詩歌是直接借鑒模擬漢樂府，其篇章、句式結(jié)構(gòu)與漢樂府詩歌十分相似。下面筆者以漢樂府《西北有高樓》與曹植樂府詩《七哀》作對比進行分析。

這兩首詩都是十六句，每句五個字。《西北有高樓》中的詩句尾字多用“ai”“i”韻，如“徊”“哀”“齊”“妻”“稀”，而《七哀》中也是多用“ai”“i”韻，如“徊”“哀”“懷”“妻”“棲”“泥”“依”。兩首詩韻腳相同，音樂性十分相似。從句式方面來說，后者與前者大多相同，只是改換了幾個字?！段鞅庇懈邩恰分校骸吧嫌邢腋杪暎繇懸缓伪?！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边@說的是高樓上面有人在彈奏，聲音讓人感到悲傷，誰能彈奏出如此悲傷的曲子，原來是那杞梁的妻子。而《七哀》中：“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边@與前者所寫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把“弦歌聲”換成了“悲嘆聲”，把“杞梁妻”換成了“宕子妻”，以“上有……”開頭的句式也是一樣的，并且都用了“誰能……”“借問……”這樣的設(shè)問句。還有，后者“悲嘆有余哀”與前者“慷慨有余哀”，“愿為西南風(fēng)”與“愿為雙鴻鵠”也只是更換了幾個字。

在藝術(shù)手法方面也可以窺見后者對前者的模仿。在明朝文學(xué)家陸時雍看來，“托”是《古詩十九首》最大的一個特點?！段鞅庇懈邩恰愤@首詩就是詩人心中幻想出來的假托之“境”。高樓也好，浮云也罷，都不是真實存在的，這些都是詩人想象出來的，虛無縹緲、無跡可尋，給人一種虛幻、神奇的感覺。詩人表面上寫的是高樓上歌者悲慘的故事，其實是用別人之悲述說自己的人生感受，詩中一句“但傷知音稀”寫出了詩人真正的想法，知音難覓是樓上歌者哀傷的原因，此時的詩人何嘗不是和她處在相同的境遇之下？詩人同樣知音難覓、無人賞識，心中有壯志萬丈但報國無門的苦悶。

而《七哀》的特點也是“托”。曹植與魏文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但是卻一直被排擠不受重用，兄弟之間也不親近，所以曹植寫了這首《七哀》，用“孤妾”自比。詩中的“宕子妻”，是一位被丈夫拋棄的婦人，曹植就是被拋棄的婦人，魏文帝曹丕則是拋棄妻子的丈夫。詩人把自己在政治上被排擠不得意的境遇比作婦人被丈夫拋棄，可以看出兄弟二人之間的感情疏遠并不親近；從詩中的“清路塵”與“濁水泥”更是可以看出兄弟二人當(dāng)時的境遇有著天壤之別；“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則可以看出詩人報國的熱烈愿望；而最后兩句“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則是詩人對曹丕的絕情寡義表示憤慨，流露出無限凄惶又無可奈何之感。從趙幼文的《曹植集校注》可以看出，《上先帝賜鎧表》《獻文帝馬表》《上銀鞍表》《浮萍篇》《七哀》《種葛篇》是在同一時期所作，《曹植集校注》中提到曹植被猜忌的原因主要是怕他爭奪政權(quán)，因此曹丕才頒布嚴峻的諸侯王法令，后曹植用一系列行動如獻鎧獻馬、繳納戰(zhàn)具表明對曹丕忠誠的態(tài)度，所以才有了黃初六年冬季，曹丕與曹植在雍丘歡聚和解的事情。當(dāng)時的曹植被曹丕猜忌，他內(nèi)心惶恐，在連寫三篇“表”之后，又寫了《七哀》《浮萍篇》，以女子對丈夫的口吻向曹丕表決心。

二、對曹操樂府詩的模仿

曹操現(xiàn)存詩歌二十二首皆屬于樂府詩，這些作品具備了整個建安時期的審美特征，并影響到了同時期的曹氏兄弟以及其他文人。曹操在建安時期的領(lǐng)袖地位和他對文壇作出的貢獻是不能被忽視的，而曹植作為曹操的兒子，受其父影響也是不能避免的，如曹植的《薤露行·天地?zé)o窮極》與曹操的《薤露行》?！稑犯忸}》曰：“曹植擬《薤露行》為《天地》?！睂⑦@兩首詩進行對比，我們不難看出它們在結(jié)構(gòu)上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內(nèi)容上，曹植在詩歌開頭繼承挽歌性質(zhì)，抒發(fā)生命短暫之悲；曹操則是敘述漢末史實，表達對漢王朝的“黍離之悲”，所發(fā)之情相似，由此曹操對曹植的影響可窺見一二。再如，從曹植的《惟漢行》則可以看出其模仿了曹操的《薤露行》?！段h行》說的是曹睿因天災(zāi)而自責(zé)，頒布詔令請求諸位公卿“匡正違失”，曹植由此看到了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想以此篇獲得被任用的機會。而曹操的《薤露行》中“白虹貫日”的現(xiàn)象也是寫自然中的兇兆應(yīng)驗在君王身上，所以才導(dǎo)致賊臣作亂弒君篡位，基于此動亂之處境才更需要能“匡正違失”的人才站出來穩(wěn)定時局，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雖然這兩首詩寫作內(nèi)容不同，但寫作原因和目的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曹植受曹操的影響。

三、對同時期其他文人的模仿

曹植生于東漢平初三年，卒于魏明帝太和六年，他是建安文壇的晚輩，鄴下文人集團人才薈萃，大都是他可以師法的對象，建安七子及其他文人都對曹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或多或少的影響。作為“七子之冠冕”的王粲，從《王仲宣誄》中，我們可以看到曹植尊稱其為“夫子”，他們是以師生關(guān)系相處的，因此曹植也受到了王粲的影響。

曹植的詩歌中也有直接借用、化用王粲的詩句，如其樂府詩《浮萍篇》中的“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就和王粲《從軍行五首》其二中的“日月不安處，人誰獲恒寧”十分相似，前一句只一字之差，曹植把“安”換成了“恒”，而兩句詩的含義都是：日月運行不止，不會永在天上，人也如同寄居一般，不得安寧。王粲《從軍行五首》其二作于建安二十一年，而曹植《浮萍篇》作于黃初年間，可見曹植是直接借用王粲的詩句。曹植《贈白馬王彪》中寫景的詩句也有模擬王粲《登樓賦》的痕跡，如《登樓賦》：“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辈苤苍姡骸皻w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后者與前者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意義都非常相似，都是寫眾鳥歸林、孤獸索群的場景，只不過后者寫得更加詳細，辭藻更加華麗。

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手法方面，王粲對曹植也有一定影響。許學(xué)夷說：“子健《朔風(fēng)》五章、《應(yīng)詔》五章、《責(zé)躬》十一章，仲宣《贈蔡子篤》四章、《贈士孫文始》七章、《贈文叔良》五章、《思親》七章，諸家皆不能分?！鄙衔乃鐾豸拥淖髌?，皆是其在荊州避難所作，而所述曹植的作品皆作于黃初年間，時間上相差二十年左右，但是這些作品相似度很高，后世學(xué)者很難區(qū)分，可見王粲是曹植的師法對象。

王粲《七哀詩三首》其二中的“荊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四句總寫了詩人因長久客居他鄉(xiāng)心中苦悶不堪，又正是日暮時分心頭苦悶愈烈，愈加勾起詩人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中間八句以對句用鋪陳的手法寫所見之境，余下幾句，以寫景轉(zhuǎn)抒情。這種結(jié)構(gòu)安排在《古詩十九首》等漢末文人詩中十分少見，但曹植的《斗雞詩》與《公宴》詩偏偏是這種結(jié)構(gòu)，這應(yīng)當(dāng)不是偶然事件。又如，王粲的《贈士孫文始詩》與曹植的《贈白馬王彪》相似點更多，后者模仿前者痕跡更加明顯。這兩首詩都是分為七個部分，而且同為臨別贈答詩，都是表達婉曲纏綿的不舍之情以及對親友的美好勸慰、祝愿，甚至有些表達情感的方式都相似，都喜歡用大江、大河、高山等意象寫相隔之遠，不能越過，如前者的“漳之湄”“南汜”“澹澧”，后者的“伊洛”“太谷”“洪濤”。

前面說到曹植是建安時期的晚輩，鄴下文人可能對他有或多或少的影響，除了王粲之外，如邯鄲淳，不僅在書法上對曹植有影響，詩歌方面也有，如曹植《當(dāng)來日大難》中的“別易會難”一句，就是直接借用了邯鄲淳《贈吳處玄詩》中的詩句。曹植《靈芝篇》中的“歔欷涕沾巾”與陳琳《詩》中的“歔欷涕沾襟”也是只一字之差。

漢樂府在魏晉時期發(fā)生了變化，詩漸漸脫離了音樂的束縛，形成了魏晉文人樂府。曹植的樂府詩占其全部作品的比重很大，而且特點鮮明，不容忽視。因此，本文將曹植的樂府詩作為一個整體進行了研究，主要從其樂府詩對樂府古辭的借用、化用，曹操詩歌對曹植樂府詩的影響以及曹植對同時期文人如王粲作品的學(xué)習(xí)來探討了其樂府詩的模仿性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