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

下棋與籃球

上周我出差，沒想到遇見小天，趕緊一起約著吃飯。

見到小天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合影，發(fā)到群里。這個群只有三個人，群名叫“兄弟”，無兄弟不籃球的兄弟。不一會兒，群里第三個人回信了：“真羨慕你們又見面了。”他叫小吳，人在愛爾蘭。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每次看到你倆在一起，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彼鞠牖貒?，現(xiàn)在因為疫情，看不到歸期。

我其實是我們仨里最后一個搬到沈陽老家的電力機械廠小區(qū)的。那時我還是小學生，有天放學后沒事就在院子里看下棋。天晚了，下棋的人準備收攤回去，我才發(fā)現(xiàn)對面站著一個跟我一樣大的男孩。我感覺他也有點意猶未盡，就問他：“想下棋嗎？”

他就跟我回家，我們支開棋盤擺上了。一過招我才知道，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上來三局，我都輸了。他得回去吃飯了，走的時候說他就住在前面一幢樓，叫小吳，讓我有空去他家下棋。

我第二天就去了，結(jié)果仍舊是輸。他家有棋譜，他還會下盲棋，更有我家沒有的東西——《灌籃高手》漫畫。于是下棋變成了借口，我沒事就泡在他家看漫畫。

在小吳家下棋、看漫畫的時候我認識了小天。他們的父母是一個單位的，比較熟悉，所以他倆打小就認識。我們仨那時不在一所小學，但到了初中，我們分在了一個學校，三個青春期男孩除了下棋、看漫畫外，就是去打籃球。

那時，公牛隊永遠是冠軍，喬丹則是我們所有男孩子的神。我們模仿喬丹在球場上的每個動作，想跳得像他一樣高，至少運球的時候嘴里嚼一塊口香糖。

從一接觸籃球，我就發(fā)現(xiàn)小吳不一樣，他不僅身體素質(zhì)好，協(xié)調(diào)性也好。在籃球場上，他跑得快、跳得高，從后場搶了籃板轉(zhuǎn)眼就沖到對方籃下快攻是常事。小天的籃球也打得很好，雖然速度比小吳慢，但投籃重心穩(wěn)，姿勢舒展，是個標準的外圍投手。我呢，是沒有天賦的那一類，也就仗著身高不錯，傳球積極，能跟他倆一起在球場上混。

但正因如此，我迷戀上了傳球、助攻。我愿意把球傳給速度更快的小吳，或者手感火熱的小天，他們得分，我一樣痛快。我們?nèi)齻€雖然球風不同，但在一起相互配合，漸漸打出了默契。有次經(jīng)常跟我們打球的幾個高年級同學看我們上場，嘟囔著“這三個人不好對付”，那是第一次，我在運動場上獲得了尊重。

在學校里，我們都成長為班級里的籃球隊主力。我和小天一個班級，同班還有不少籃球好手。小吳在另外一個班，勢單力薄，總是在同年級比賽里輸給我們。但毋庸置疑，他仍然是全校最令人恐怖的得分手。

籃球場上，小吳是常勝將軍，但在考場上出頭的，是我。學習對我來說不是難事，數(shù)理化成績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競賽也拿過獎。而小天的學習跟在球場上一樣，有特長，外語好，但偏科。不過小天人緣好，我和小吳都沒得比。

人生的分岔

中考過后，我們?nèi)齻€分別上了三所高中。學校不在一起，也沒阻礙我們繼續(xù)找時間打球。

因為我們?nèi)齻€住在前后樓，只要樓下有一個人在拍籃球，就是在呼喚另外兩個人出發(fā)。我們向更高的年級挑戰(zhàn)，甚至去家旁邊的技術(shù)學院找成年人打球，贏了我們開心，輸了下次再去。

我們是籃球場上的熱血少年，但很少去爭執(zhí)一個球的輸贏，更在乎作為一個集體的存在。我不止一次覺得，籃球就像一個不說話的朋友，在我和小天、小吳手中一次次傳遞，一次次助攻，一次次增加了我們彼此的理解和信任。如果我們?nèi)ゴ蚯蛏倭艘粋€人，感覺總是缺點什么。

接下來的高考，成了我們?nèi)松姆炙畮X。我考取了上海的一所高校，小天也正常發(fā)揮，在本地讀大學，小吳成績不理想，準備重新自考。不過幸運的是，他的籃球天賦幫了他。

有一天他在學?；@球場上打球，因為過人的表現(xiàn)，吸引了來校教學的一位知名大學的教練。一聊，一問分數(shù)，教練說：“要不你就到我們大學來吧?！毙墙?jīng)過體測、試訓，就這么進了那所很好的高校。我們都替他高興，至今也感到不可思議——劇情里的反轉(zhuǎn)人生就發(fā)生在最好的朋友身上。

我去上海念大學，他們留在沈陽。那段時間每次我回來聚會，我們都無話不談。

如果說籃球帶給我的是友誼和快樂，那么帶給小吳的則不僅是大學機會，還有愛情。上了大學的小吳第一次帶女朋友讓我和小天認識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這不就是漫畫中的赤木晴子嗎？女孩美麗俏皮，也愛籃球。我們問她喜歡小吳什么，她說欣賞他在球場上的自信。

后來她和我們?nèi)バ堑拇髮W看他比賽。那天他的女朋友一直泰然自若地看著，我和小天則目瞪口呆，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總是最快學會新動作的小吳了，他現(xiàn)在是球場上的靈魂人物——喬丹或流川楓。

他是什么時候在球場上成為一個王者，一個我們不得不佩服甚至仰視的人？大概是大學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們打了最后一次籃球。他對球的判斷和理解，以及準確地執(zhí)行，已經(jīng)讓我和小天感到我們玩的不是一個游戲了。

《灌籃高手》到了尾聲，成長的痛苦和青澀仍在，理解和無奈越來越多。大學畢業(yè)，我進了外企，戀愛、結(jié)婚、生子，按部就班。小天留在老家，靠著他天然對人的閱讀能力和好人緣，帶著銷售團隊幫公司做大并上市。小吳則選擇了出國，本來只是想去看看，結(jié)果習慣了國外的生活就留了下來。

到了現(xiàn)在，我們當年膜拜的球員都退役了，新生的籃球面孔一個也不認識。我們仨碰面的機會越來越少，聚在一起多半也是聊工作上的無奈和感情上的波折，就像在球場上被逼入了死角。

直到世界盡頭

有一年聚會，我們都喝多了，我說他們倆一個球打得好一個人緣好，中學時我沒少羨慕。結(jié)果小吳和小天反倒跟我大吐苦水，說跟我做同學壓力太大了。他們說我初中三年，年年全校統(tǒng)考成績第一，中考成績也是全校第一，又是區(qū)三好學生、市三好學生、優(yōu)秀干部，進的高中也是全市最好的學校之一，簡直優(yōu)秀得令人發(fā)指。

要不是那次他們喝多了告訴我，我還一直心安理得。從來沒想過，我沾沾自喜的成績，是別人心頭的大山。我一直以為自己在給他們助攻，卻沒想到我曾是他們精神上的負擔。

那天我特別尷尬，尤其是他們兩個一起說我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種桀驁不馴、自命不凡的樣子。這件事，估計他們說完就忘了，因為那天他們都喝多了。當然以我們的關(guān)系，這也不會成為什么隔閡。

去年我在澳門徒步，走到黑沙灘，突然看到一片開闊的球場，籃筐孤獨地立在那里沒有人用。如果是一部電影，這個時候應該有幾個少年追逐著籃球跑過，而我會從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小吳和小天的影子。我會加入他們投個籃，教他們打集體籃球，去助攻、去傳球。背景中，應該響起的是激動人心的動漫主題配樂——《直到世界盡頭》。

那只是我的幻想，球場上空蕩蕩，耳邊只有海風和永不停歇的浪濤聲。

（梁衍軍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