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拉·呂普克斯 聶華
你來了,拖著血紅色的滾輪旅行箱,踩著高跟鞋。這樣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街道上行走顯然很費力。你停下,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了酒店大門,邁步進來。熱烈歡迎,親愛的!這將是你永生難忘的一次住宿。我以生命發(fā)誓……
前臺服務(wù)員對客人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隨即遞上一杯火鉗酒和一塊溫熱的濕毛巾。帕梅拉·阿文很樂意在圣誕節(jié)前夕來到群山環(huán)抱的貝希特斯加登小住一周,因此,她甚至沒有去問清楚誰是贊助人。如果贊助人想匿名,那就遂其所愿吧??赡苁悄澄恢覍嵎劢z想讓自己最喜歡的作家享受豪華酒店無微不至的服務(wù),這樣她終于可以靜下心來,再寫一部小說。
確實,這里的環(huán)境好極了,帕梅拉已經(jīng)感覺到久違的創(chuàng)作靈感就要噴涌而來。
灑滿陽光的房間正好位于鹽水溫泉浴池上方,浴池后面延展出一幅曼妙的冬日山地全景。帕梅拉心情大好,又要進行一場謀殺了,當然只是在紙上。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在文檔頁面上敲擊出標題:血色小說。這個標題是她剛剛在電梯里想到的。
出版社也聲稱不知道這張神秘的邀請函從何而來。起初帕梅拉懷疑這就是出版社的主意,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拿到了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的授權(quán)。帕梅拉的第一部小說讓這家慕尼黑的小出版社名利雙收,他們現(xiàn)在正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新書稿。但是,所有人都發(fā)誓與這慷慨的奢華一周無關(guān)。
晚上7 點半, 帕梅拉走進餐廳,一個由低音提琴、手風琴和鋸琴組成的三重奏樂隊正在演奏歡快的民歌。她一時沖動選擇了巴伐利亞菜肴,她從來沒有吃過新鮮的八字形面包上的奧巴茨達奶酪,而酸菜、白香腸配面包丸子令她想起了祖母。她相信,她的贊助人此時正坐在餐廳的一張桌旁,打量著她。
鄰桌的一個苗條女人朝她看過來,祝她胃口大開。帕梅拉道了謝,突然愣住了。不知為何,她感到這個女人依稀有些面熟。那略顯肥大的鼻子,間距過近的雙眼,紅色的直發(fā)——毫無疑問,她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這女人,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拔覀円郧耙娺^面嗎?”
“也許吧?!迸松衩氐匦α诵Γ蒙鬃虞p輕敲擊著精美的甜品盤。
“你叫什么名字?”帕梅拉問道。
“ 我相信你會自己想起來的, 阿文小姐。稍微思考一下……”女人把手中的餐巾紙放到桌上,離開了餐廳。
早上好,親愛的!已過8 點,該起床了。你還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你的是什么呢。我可以感覺到你的不安。該死,你總是這樣對自己深信不疑,難道不是嗎?你以為你可以順手牽羊,隨便拿走原本屬于我的東西。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它還給我。這不是錢的問題。這事關(guān)我的生活。
昨晚,帕梅拉美美地睡了一覺?,F(xiàn)在,她在“血色小說”的標題下敲出了幾行文字,但馬上又刪去了。她依然缺乏創(chuàng)作的激情和靈感。當初,寫第一部小說時,一切可都簡單多了。寫字臺上放著早茶,窗戶下方,一群越野滑雪者正在雪地上拖著滑雪板。她更仔細地觀察著這些剛晨練歸來的人,認出了昨晚在餐廳見到的那個女人——是她贊助了自己?畢竟她當時就已經(jīng)叫出帕梅拉的名字了。但她為何要如此大方,又為何要表現(xiàn)得如此神秘呢?
帕梅拉凝視著窗外,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紅發(fā)女人在越野滑雪之后又去鹽水浴池放松了。
做點運動倒不錯,帕梅拉想,決定也下樓去泡個鹽水浴,順便找機會和紅發(fā)女人攀談攀談?;蛟S只要一個簡單的關(guān)鍵詞,就可以令帕梅拉想起她們是在哪兒認識的。
帕梅拉來到浴池邊,用手探了探水溫,然后下去撲騰了幾下,假裝是來找樂子的。過了一會兒,她游到紅發(fā)女人身邊?!氨?,再次打擾你,我怎么都想不起來我們在哪里見過?!?/p>
紅發(fā)女人打量下她,微笑道:“你又在寫小說了嗎,阿文小姐?”
“哦,還沒明確下來。我正在尋找主題,”帕梅拉幾乎是得意地補充道,“但我已經(jīng)有了標題?!?/p>
“什么標題?”
“《血色小說》。”
“一個動人的標題。很適合!”
這個只是有點面熟的女人怎么會知道這個標題是否適合呢?帕梅拉還沒來得及詢問,對方已經(jīng)離開浴池邊,飛快地游走了。
為什么這樣不安,親愛的?今天,這個周六的早晨,你坐在餐桌旁,臉色蒼白,一口也吃不下去。如果再稍微多想一點,你就會明白我們的相遇是怎么回事了。而你越早想到,對你而言就會越簡單。盡管這不會令你激動。在此之后,我們會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消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吃過早餐之后,帕梅拉決定參加有向?qū)ьI(lǐng)的穿越阿紹峽谷的冬季徒步旅行。她想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多運動運動,以便激發(fā)靈感,因為到目前為止,除了標題之外,她沒能再寫出一句話來。
在女向?qū)У膸ьI(lǐng)下,遠足隊伍穿過黑白相間的樹林,走過冰凍的橋梁,來到了峽谷,在這兒可以俯瞰如夢似幻般的奔騰急流。這一切原本可以令人興奮,但紅發(fā)女人也在這支遠足隊伍中,帕梅拉因此無法打開豁然開朗的思路。
她此時幾乎可以斷定,她們是在一家保潔公司碰到的。在成為作家之前,帕梅拉曾在這家公司工作,和幾個同事一起負責打掃慕尼黑的法院大樓。從清潔工到暢銷書作家,媒體上經(jīng)常這樣描述她的職業(yè)生涯。雖然無法記得公司里的每一張臉,但帕梅拉現(xiàn)在越來越相信這個紅發(fā)女人也當過清潔工。她很高興,那段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她并不是特別渴望重續(xù)舊日的關(guān)系。
女向?qū)O履_步,指向他們眼前的山谷側(cè)壁,那是一段陡峭的山崖,掛著一簾已經(jīng)凝固成管風琴聲管般的瀑布。
“我們走幾步,可好?就我們兩人!我知道一條通向上方的便捷小道。”紅發(fā)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帕梅拉身旁。
帕梅拉呼吸凝滯。這個女人開始糾纏她了嗎?但如果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她就必須接受邀請。于是她們拐進了一條隱蔽的小路,這條小路一面緊靠巖壁,另一面則懸空,如果一腳踩空的話,不知會墜落到何處。沒走多遠,她們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了冰瀑的背面,這巨大的錐體就像一塊幕布遮住了世界其余部分。下方,遠處,冰封的山峰四周水聲轟鳴,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谋崖暋?/p>
“你究竟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帕梅拉屏息靜氣地問。
“我對你的新小說感興趣?!边@話聽起來和不少讀者、她的出版商以及編輯會說的話沒什么區(qū)別。他們所有人都希望她的第二部小說盡早面世。不過,帕梅拉還是懷疑這個女人另有隱情。
“為什么?”
“我最近幾個月有很多時間讀書,意外地看到了你的那本暢銷書?!?/p>
“你不喜歡?”帕梅拉問道,聲音里透著膽怯。
“不,我很喜歡。一個黑寡婦的故事,她先后殺害了四任丈夫,用他們的錢過上了好日子,非常刺激。最后,法官判處她終身監(jiān)禁。她叫什么名字來著?希爾德加德·坦內(nèi)?”
帕梅拉大笑起來:“不,她叫漢內(nèi)洛蕾·基弗。你怎么……”她突然意識到,有誰在朝自己逼近,太近了,她已經(jīng)無路可逃。
紅發(fā)女人大笑道:“哦,終于想起來了?”她的手臂突然向前一伸,骨節(jié)突出的手指緊緊抓住帕梅拉的衣領(lǐng),兩人幾乎同時失去了平衡,“你偷了我的東西!”
帕梅拉一腳踩空,滑下去半米。“救命!別這樣!”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聽上去像汽笛一樣刺耳。她一次又一次地吸氣,直至眼前發(fā)黑。
乖,親愛的!《血色小說》這部小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勤快地寫了好幾個小時。只要想法正確,完成它幾乎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不是嗎?其實很容易做到,你只需把它當作第一部小說的續(xù)集來寫。殺了四任丈夫的寡婦——書中稱她為漢內(nèi)洛蕾·基弗——從監(jiān)獄圖書館借來一本犯罪小說,她意識到,一定是某個聰明的清潔女工拿到了她的庭審檔案,并且把這些材料編成了一本暢銷書。舍棄了她的真實姓名,除此之外的恐怖細節(jié)從頭到尾都是真實的。事實就是某個陌生人竊取了她的人生故事,并以此賺了個盆滿缽滿。幾個月后,她成功越獄,決定邀請這位自以為是的女作家去一家豪華酒店,令她陷入圈套。
極富戲劇性,難道不是嗎?這本書肯定又會暢銷,但是,這位作者當然不會因此發(fā)財。所有的版稅收入都將進入一個匿名的賬戶里。
什么?再說一遍?你需要休息一下?
沒有休息。這個房間只租到周四?!堆≌f》必須在那之前完成。
(摘自《譯林》2021 年第6 期,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