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靜

一

你的眼睛出了毛病是在一個雷雨天，你清楚的記得。

那天，你正準備下班，你老婆打來電話說，你下班后，順便去菜市場買條魚，想吃你燒的酸辣魚了。

你老婆懷孕了，一張嘴突然變得挑剔刁鉆起來，今天想吃這，明天想吃那。你原本想對她說，孕婦吃辣椒不好，可又忍住了，你知道違背一個孕婦的意愿，會惹來麻煩。你打算在做酸辣魚的時候少放點辣椒，既哄了老婆的嘴又愛護了老婆的身體。

你到菜市場買了魚和調料，順帶又買了兩樣小菜和一斤車厘子。

你走出菜市場時天空突然暗如黑夜，一場大雨傾盆而下。你慌忙跑到一家店鋪的屋檐下避雨，身邊擠擠挨挨都是人，男男女女一面抖落身上的雨珠，一面抱怨著突變的天氣。一個大爺和一個中年婦女緊挨在你的左右兩邊，他們手里提著菜，都皺眉看著屋檐外機關槍子彈般密集的雨點。一個響雷突然從天而降，像有上百噸的重物狠狠砸到地上。有人尖叫起來。雷聲太大，你感覺耳朵被震得瞬間失聰，眼前一黑。片刻后你眼前清晰起來，世界卻變了：你身邊紛嚷的人群全都變成了動物。左邊站著一只老山羊，提著一籃子草；右邊站著一只狐貍，提著一袋雞蛋；再往旁邊看過去，還有猴子、白兔、狼……馬路上來回奔跑的車輛都變成了碩大的甲殼蟲。你嚇壞了，幾乎要失聲驚叫，撒腿逃跑，可是眨眼間世界又恢復了原樣，周圍依舊是紛嚷的人群，你的左邊還是那個大爺，右邊還是那個中年婦女，他們手里提著菜，依然都皺眉看著屋檐外機關槍子彈般密集的雨點。馬路上奔跑的還是大大小小的車輛。

你站在屋檐下，在嘩嘩的雨聲中，百思不解，剛才分明看見自己置身于一群動物之中的啊，難道是響雷所致的幻覺？

這場暴雨倏忽而至，又倏忽而止。

雨停后，你踩著濕漉漉的街道，小心避開一汪汪積水，往家走去。你瞬間置身于動物世界的情景還在你腦海里揮之不去。那一定是幻覺，你安慰著自己。

回到家后，你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開始做飯。

自結婚后，做飯就成了你的另一個工作，你老婆說她不能進廚房做飯，油煙聞多了會發(fā)胖。你母親對此十分不滿，抱怨了幾次。你老婆好歹認領了飯后洗碗的工作。但是你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做飯的樣子依舊讓你母親失望，她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兒子終究成了一個碌碌無為且膽小怯懦的男人。你母親有自己的住房，她于是就很少到你家里來，眼不見心不煩吧。

你燉在鍋里的魚開始散出陣陣香味，你老婆也下班了。她走進廚房，吸吸鼻子說，好香！你廚藝不錯，這是你在你老婆眼里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她伸手拿了一顆洗好的車厘子，一邊吃一邊說，李麗提拔了，到人事科當科長。李麗是和你老婆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她倆一直不和。你老婆在你耳邊無數次提起過這個李麗，在她嘴里李麗是一個品行不端、刁鉆刻薄的人。有時候，你們兩口子躺在床上，你抱著你老婆柔軟的身子想要親熱一番的時候，你老婆也會突然提起李麗，說起她又在單位里做了一件令人義憤填膺的事。你頓時興趣索然地滾到床邊上去。聽說李麗調離你老婆他們辦公室，你長舒一口氣，這個深深嵌入你們生活中的人物終于要消失了。

你老婆慢騰騰吃完一顆車厘子，又伸手拿了一顆。她接著說，這個女人太有手段，以后還得多跟她套套近乎。你詫異地問，你不是不喜歡這個人嗎？以后不在一個辦公室了，多清靜。你老婆瞪你一眼，她當了人事科科長，以后我職稱晉升還得求她。若是得罪了她，她稍稍拿捏一下就能壞我的事。

你老婆在事業(yè)單位上班。如果把他們比作一群馬，那職稱就是掛在馬籠頭前的一束青草，引誘著他們向前奔跑。職稱不但衡量著他們的技術水平、工作能力，還緊密聯系著工資待遇。想到這些你心里有點替你老婆悲涼，轉頭一看，卻看到身旁立著的不是你那個打扮精致的老婆，而是一只正在啄食車厘子的雉雞，它拖在地上的尾羽有著道道黑白斑紋。你心中大駭，失手打碎了一個盤子。隨著盤子碎裂的聲音，雉雞不見了，你老婆的聲音響起，你怎么毛手毛腳的?。?/p>

自從那個響雷之后，這是你第二次把人看成了動物，是不是雷電擊壞了你的哪一根神經？以致你的眼睛出了毛??？你心里忐忑不安，但又不敢對你老婆說。

二

你確定你的眼睛真的出了毛病是在幾天后，你剛走進單位大門，看到辦公室夏主任提著公文包走在前面。走著走著，你看到夏主任的衣襟下掉出一條尾巴來，那條毛聳聳的尾巴隨著他的步伐有節(jié)奏地搖擺著……

你驚駭極了，卻忍不住好奇，一路悄悄尾隨著夏主任，想一看究竟。

到了樓梯口，財務科的小王迎面下來，她禮貌地向夏主任問好。夏主任抬頭回應，只見他身姿一挺，尾巴立馬不見了。你再去看小王，她白晰的臉蛋竟十分酷似一只兔子。

眼前分明是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幻變成動物？這讓你十分恐懼也十分苦惱。

你偷偷來到眼科醫(yī)院，向醫(yī)生講述了自己的情況，你希望醫(yī)生能夠診斷你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醫(yī)生面帶微笑地聽完你的講述，然后用極其肯定的口吻說，你的眼睛沒有問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眼疾會把人看成動物？你這是幻覺，你應該找心理醫(yī)生或者精神科醫(yī)生看看。

醫(yī)生沒有做任何檢查就斷言你的眼睛沒有毛病，你心里有點氣惱，就說，你都沒有檢查，怎么知道？醫(yī)生無奈地搖搖頭，給你開了幾張檢查單子，讓你去交費檢查。你花了整整一個早上的時間做完了各項檢查，檢查結果卻都是正常。

醫(yī)生把檢查單還給你，像丟棄幾張廢紙。他說，你看到的都是幻覺。你真的應該去和精神科醫(yī)生聊一聊。

醫(yī)生坐著，你站著，他向上仰起的臉在你眼里忽然變成了一張鼻孔朝天的豬臉。你就對他說，我看到你長了一張豬臉。醫(yī)生十分不悅地說，你快去精神科檢查一下吧。

你垂頭喪氣地從眼科診室出來。精神科是萬萬不能去的，你覺得一旦和那個地方搭上界，那就真的不正常了。你決定把一切藏匿起來，假裝和平時一樣正常地生活。

星期一上午是你們單位開職工例會的時間，領導們按主次坐在主席臺上，職工按各自的位置坐在臺下。

局長清清喉嚨開始講話的時候，你眼前的世界突然又變成了動物的世界。局長是一只皮毛金燦燦的大老虎，端坐在臺上。左右兩側的兩個副局長一個變成了狐貍，另一個變成了黃牛。狐貍笑瞇瞇的，兩只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兒。黃牛豎著兩只尖角，兩只大眼睛憤怒似的瞪著。你轉頭四下一望，周圍好端端坐著的同事都變作豬、狗、斑馬、大象、小兔……更駭人的是你左前方宣傳科老劉的座位上盤著一條蛇，蛇頭昂起嘶嘶往外吐著信子；復印室季芳芳的座位上竟是坐著一只小刺猬，渾身棘刺豎立著；人事科程大姐的座位上則是一只肥碩的貓，正閉著眼睛打盹……有了前幾次眼看人變動物的經歷，這一次雖然置身于動物群中你卻不太驚懼了，只悄聲坐著，細細觀察想找出根源來。

臺上的大老虎說，同志們，大家一定要齊心協力把工作做好，不要各自打各自的小算盤，置大局于不顧……局長的聲音，和氣中透著威嚴。他左側的狐貍依然笑瞇著眼睛，右側的黃牛卻透出了一絲絲不屑的神情。

大老虎接著說了些什么你沒有注意聽，你忙著研究眼前這一幅奇怪的場景。你發(fā)現，每一個人的座位上坐著的動物都和這個座位主人的性格或是品行相對應，幾乎是不差毫厘。局長是大老虎，他平時就說一不二，威嚴霸道。兩個副局長一個狡猾，一個實干，不就是狐貍和老牛？宣傳科的老劉平時陰森森的不言不語，誰要觸動他的利益，他出手還擊總是又狠又毒，和蛇類似。而季芳芳座位上的小刺猬不就是她性格的寫照嗎？她動不動就奓毛，說出的話一句句像針，刺得人不敢接近。就她這愛奓毛的脾氣，以至三十多了尚未出閣。而程大姐是除了吃喝就萬事不管的秉性，她就是一只心寬體胖的貓。

這一番研究雖然有趣，但你心里還是恐懼不安，那個眼科醫(yī)生的話時不時在你耳邊響起：你快去精神科檢查一下吧。你真的害怕自己精神上出了問題，在你看來一個精神病患者是格外悲慘的，比死強不了多少。

三

你沒有去看精神科醫(yī)生，你去了你母親家。你父親去世后，你母親就一個人獨居。除了年節(jié)，你們平時聯系不多。而此刻你卻非常渴望能見到母親，她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夠分享你的隱秘而不會出賣你的人。

你對母親說出了一切，包括你的憂慮：我是不是真的產生了幻覺？這是精神病的先兆嗎？你母親撫摸著你的頭，像小時候一樣。她說，不可能，在媽媽眼里你不是好好的嗎？

你母親也反對你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那地方去不得，好好的人進去都會變得不正常。這說法和你想的一樣。

你母親帶你去看一個道士。她退休后結識了一群居家無事的大媽，時常和她們一起去寺廟敬香祈福，就認識了一個道士。你母親說那個道士學識淵博，對易經頗有研究。

你平時很少進寺院道觀的，并不相信那些泥塑會有什么神奇的力量。這一次你卻聽了你母親的話，隨她去了，有點病急亂投醫(yī)的意思。

你們到了道觀，那個道士迎面走過來。你見他相貌平平，沒有一點仙風道骨的模樣，心里先就失望了。

道士聽你講述了你會把人看成動物的情況，便示意你母親回避，他要單獨和你聊一聊。你母親便隨一個小道士到偏院去了。

只剩你和道士相向而坐。道士正色說，你看到的不是幻覺。這句話立即讓你對他心生敬意，母親沒有說錯，這個道士果然是高人。道士繼續(xù)說，我們每一個人長得高矮不一，胖瘦不同，或高鼻或凹眼，這都是我們外在的皮囊。我們這副皮囊里住著我們的靈魂，它才是我們的原形。而一般人的肉眼是看不到靈魂的，就連我們自己也看不到居住在我們體內的靈魂，它隱藏在我們身體深處，時隱時現，變幻莫測，是我們的精神屬性。你的眼睛在那個雷雨天受到雷電的刺激，有了特異功能，讓你能透過人的皮囊看到人的靈魂，直視人的原形。你看到你身邊的人變成猴、狼、兔子……這猴、狼、兔子不是幻覺，而是他們的精神屬性，也就是靈魂在你眼中現出了原形。這功能太神奇了，好好利用將助你成就一番事業(yè)啊！

你心中大喜，原來你不是患了眼疾，也不是得了精神病，你是有了一雙火眼金睛，像X光機一樣能穿透人的身體看到他們的五臟六腑！你幾乎要撫掌大笑了。

你雙手合十，起身向道士鞠躬，感謝他三言兩語就解除了你心頭的困惑。道士卻說，你不要謝我。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不要拒絕。你不知道自己能幫得上道士什么忙？連忙說，請講。那道士正襟危坐在你面前說，你看看我在你眼中是什么動物？請實言相告。你愣住了，原來每一個人都能通過鏡子、相片等方式知道自己的長相，卻不知道住在自己皮囊里的是誰？人最看不清楚的其實就是自己，我們的靈魂另有一個模樣，他或許陌生得讓我們詫異。因為不能看清楚自己，我們時常犯錯，并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殺人犯都能找到一個殺人的理由，甚至說自己是在匡扶正義。我們都活成了自己的菩薩。

你瞪大眼睛看著想要知道自己原形的道士，你怎么看他都是一個相貌平平，沒有一丁點兒仙風道骨的人。你只好抱歉地說，我不是隨時隨地都能把人看成動物的。那個功能總是極偶然的瞬間閃現，由不得我掌控。道士筆直的身板松懈下來，他明顯遺憾地說，原來這樣啊。不過，他又接著說，你剛剛具備這一功能，尚不穩(wěn)定，等過一段時間，相信你一定能做到隨心所欲，想透視誰就透視誰。你連聲道謝。如果真的有一天像道士所說的這樣，你的特異功能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那你要做什么呢？道士說，一雙火眼金睛的用處太多了。你可以開一家識人公司。人們招募員工、雇保姆、男婚女嫁……誰不想找一個安全可靠的人？生意一定紅火。你也可以開一家醫(yī)院給人治病，還可以協助警察破案，辨別真假好壞，甚至能搞科研，研究人性……這最后一種可能激起了你的興趣，那就研究人性吧，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你和你母親辭別道士下山。你走出一段路，突然一回頭，看到道觀門前有一頭山羊站著，它下巴頜上飄著幾縷胡須，仿佛極深情地目送著你們。

你母親不知道道士和你講了些什么，只覺得你的精神狀況比來時好了許多。天機不可泄露，你擔心知道的人多了，你的特異功能就不靈了，便只和你母親講，道士說你沒有病，偶爾的幻覺并無大礙。你母親長舒一口氣。

你一路歡快地下了山。

從此，你能透視別人的原形，看到別人的靈魂，多么神奇！多么有趣啊！

四

周末，你老婆拉著你去逛商場。

你們在商場遇到了李麗。雖然你無數次聽你老婆說起過李麗，這卻是第一次見到她本人。李麗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身上衣著精致，臉上妝容細膩，看得出下了不少功夫。

見到你們夫婦，李麗親熱地笑著說，喲，終于見到傳說中的模范丈夫了。你老婆謙虛道，他哪里模范？比起你老公來差遠了。你只好在一旁訕笑，李麗卻調皮地朝你脥脥眼，就在這一瞬間，你眼前的李麗變作了一只孔雀，正打開尾羽開屏呢。你心里詫異，這個女人原來是一只孔雀啊。你老婆和孔雀寒喧幾句后，挽著你的手臂繼續(xù)往前走。你回頭一看，那只開屏的孔雀又變成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往人群里走去。你老婆不滿地推搡你一下，看什么看？你也被她迷住了？你轉回頭說，我不過想看看她有何特異之處？你老婆說，她的特異之處哪里是你看得到的？那是我們領導才知道的。她說完別有意味地笑了一聲。你很想告訴你老婆，你比她領導更能看清楚李麗，這個女人是一只靠絢麗尾羽迷惑人的孔雀。你還想告訴你老婆，以后別和李麗作對，她是一只孔雀，而你老婆只是一只雉雞，根本就不在一個平臺上，見到她最好還是繞道走吧。但你不能實話實說，只能拐著彎說，看她的眼睛就知道，這個女人厲害著呢，以后你少惹她，咱躲得起，不是嗎？你老婆說，我知道，我職稱的事捏在她手里，我怎么會去惹她呢?？磥盹綦u也有雉雞的聰明，你放心地笑了。

你想看到自己的原形是在那一天遇到你們局長之后。

局長迎面走來，你微笑著向他打招呼，可他陰著臉，只用鼻子哼了哼算是回應了你的熱情。一陣憂懼的顫栗忽然掠過你的身體，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局長？你把最近幾天的工作回想了一遍，也沒有找出局長陰沉著臉的原因。你越發(fā)憂懼了，掠過全身的顫栗讓你突然想知道在局長這只大老虎面前你是什么動物？是一只毫無反抗力的綿羊還是束手就擒的小兔子？這一陣憂懼的顫栗讓你知道，你絕對不是一只可以和大老虎分庭抗禮的獅子。更讓你擔心的是既然你能看得到別人的原形，也一定有人會看穿你的身體，早就知道你的原形是哪一種動物。你身體內住著的動物一定懦弱膽怯，所以才會有那么多人敢對你大呼小叫，敢指使你做這做那。這樣一想，你越發(fā)想看到自己的原形是什么動物。

你開始留意鏡子。你們單位樓下大廳里豎著一面用來整理儀容的鏡子，從前對這面鏡子你是視而不見的，現在你每次從這面鏡子前走過都要放慢腳步，眼睛不眨地盯著鏡子，希望自己的原形乍現。可是你從鏡子中看到的只是一個面容倦怠、步履匆匆的小職員。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你看到這個小職員拎著公文包，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走進走出。

你家里有兩面鏡子，一面貼在臥室的衣柜門上，那是你老婆專用的穿衣鏡；一面貼在衛(wèi)生間的洗漱臺上方，專供洗漱用。你回到家后，開始長時間待在衛(wèi)生間里。你盯著鏡子，期盼著鏡子里的那個人突然幻變成動物。一刻鐘過去了，又一刻鐘過去了，鏡子里依然是一個面容倦怠的人。難道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原形嗎？你有些灰心，大概是吧，靈魂拷問一直是一件難以進行的事情。你待在衛(wèi)生間里的時間太長了，以至引起了你老婆的注意，她問，你便秘了嗎？怎么一進衛(wèi)生間就出不來？

你眼睛的透視功能時有時無，毫無規(guī)律可尋。你一次次對著鏡子失望，但你想看到自己原形的愿望更加強烈了。你心里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只等你老婆不在家時開始實施。

五

每年你岳父岳母的生日，他們都會在家里備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招回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來個全家大團圓以示祝賀。而你們兩口子總會帶著禮物早早回去，幫忙做飯做菜。

今年岳父生日這一天，你卻告訴你老婆說單位要加班，岳父的生日宴你要缺席了。你一直是一個好女婿，孝順、勤快、暖心、體貼，偶爾缺席一次岳父的生日宴大家都不以為意。

你哄走了你老婆之后，立刻給一個安裝鏡子的工人打電話。工人按照你的要求帶著許多面鏡子來到你家。在你的協助下，你們用了一天的時間，在你家所有的墻壁上貼滿了鏡子。這樣你不論是在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還是廚房，你或坐或立，一抬頭，一回首都能照到鏡子。這許多面鏡子通過反射、折射，再反射、再折射，把一個你變成了無數個你，你的身影無處不在。你相信在某一個時刻你一定能看到自己幻變成某一種動物。

晚上，你老婆回來了。她打開家門，就發(fā)出了一聲尖厲的驚叫。她被四面墻壁上無所不在的鏡子嚇壞了，她以為自己走錯了家門，慌忙退了出去。你立刻沖出去抱住她，這就是咱們的家啊，我重新裝修了一下。你老婆瞪大眼睛看著你，這是什么裝修？四面墻上都是鏡子！你說，通過鏡子的反射、折射，可以讓家里的空間看起來更寬敞。你老婆嚷嚷道，你瘋了！你瘋了！

你自然是不能告訴你老婆，你想通過這些鏡子看到自己的原形。你只能好言相求，希望她能允許這些鏡子存在一些日子，直到你看到自己的原形。可是你老婆不愿意，她叫道：拆掉！拆掉！你明天就把這些鏡子拆掉。這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的鏡子讓你老婆頭暈。她站在客廳里看到家里多出無數個人影在晃動，這多出來的人影摸不著，也不說話，這令她害怕。

素來對老婆言聽計從的你，這一次格外執(zhí)拗。最后，你老婆在你的百般請求下，勉強同意讓這些鏡子留下來。

你欣喜地把你老婆抱在懷里，你心里知道你懷里是一只雉雞，有著灰黑相間的羽毛，不算美麗。

你老婆的哥哥揪著你的衣領逼著你拆除這些鏡子是在半個月之后。

那一天，你待在衛(wèi)生間的大鏡子前，你相信安靜的環(huán)境有助于你的原形顯現。你老婆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她忽然想要吃酸奶，而酸奶放在廚房的冰箱里，她就站起來準備去廚房。就在她起身抬頭的一瞬間，她看到前后左右的鏡子里都是她的身影，她竟是被自己包圍了，瞬間眼花繚亂，一陣眩暈，站立不穩(wěn)就跌倒了。她是一個孕婦，跌倒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你聽到你老婆的叫聲，連忙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你老婆趴在地上起不來。你急忙伏身抱住她。她大聲叫喚肚子痛。你立刻打120把她送到醫(yī)院去。

你老婆流產了，你們的孩子未及出生就沒了。而這一悲劇的起源就是那些該死的鏡子。你岳父岳母聽說后都非常生氣，你是瘋了嗎？誰家的墻上會貼滿鏡子？他們用不可理喻的眼光看著你。你低下頭，心里知道那些鏡子保不住了，可是你還沒有看到自己的原形?。】吹阶约旱脑尉故沁@么難嗎？

你老婆有一個哥哥，他來到醫(yī)院，聽說妹妹流產的原因之后就憤怒地揪住你的衣領，你馬上回去把那些破鏡子拆了。生活在鏡子的包圍里誰受得了？你看到你老婆的哥哥變成了一只鷹，眼睛往外噴著火，尖硬的喙幾乎要啄到你的臉。在鷹的利爪下，你瑟瑟發(fā)抖。

你老婆的哥哥一把將你推出病房，他命令你馬上回家去拆除那些古怪的鏡子，否則他的妹妹決不回去。

你垂著頭往家走，心里不停地想，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動物？為什么老虎會讓我發(fā)抖？鷹也能讓我發(fā)抖？你在腦海里搜索著最怯懦最膽小的動物是什么？回到家你也沒有想出來，你的原形會是什么動物？你在單位老實聽話，從來不敢違抗領導的安排，不論合不合理，你都會按他們的要求去做。你在家里也老實聽話，從來不敢和你老婆唱反調，對你老婆言聽計從，工資上交，每天下班就趕回家去做飯，飯菜口味以老婆為主，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你悲傷地嘆了一口氣，你有著一米八的身高，這貌似高大的皮囊里到底住著一個什么樣的靈魂？你是多么想知道啊，哪怕你和那個道士一樣，做一只山羊也好啊。

你回到家，開始拆除墻上的鏡子。你拆著拆著，忽然痛哭起來，你一面痛哭，一面沖到雜物間找到一把小錘子，你揮舞著小錘子把墻上那一面面鏡子敲碎。你哭喊著，我不是什么動物，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懦弱的人。我怕老虎、怕老鷹、怕刺猬，我甚至怕一只雉雞。可是我不想做一個人啊，我想做一種令人顫栗的動物。

你母親趕來了。她想安撫你，伸出手一如小時候那樣撫摸你的頭?？墒悄阋话淹崎_了她伸過來的手。你繼續(xù)哭喊，我不是什么動物，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懦弱的人。我怕老虎、怕老鷹、怕刺猬，我甚至怕一只雉雞?？墒俏也幌胱鲆粋€人啊，我想做一種令人顫栗的動物。

你母親慌了神，你先是出現幻覺，現在又出現了譫語，這明顯是精神病的征兆了，可她還是不想把你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她急忙給那個道士打電話，可是道士的電話打不通，停機了。你母親又給道觀里另一個道士打電話，卻被告之，那個可以開導你，解開你心結的道士羽化了。

你母親一下子癱坐到一地的碎玻璃上，面對幾乎瘋狂的你，她束手無策了。

你母親聽你一遍一遍說想做一種令人顫栗的動物。她忽然沖你大喊一聲，這世上沒有令人顫栗的動物，所有的動物都不是人的對手，它們被人圍捕、囚禁、殺戮、烹食……人才是最強大的。聽了你母親的話，你忽然停止了譫語，你慢慢向你母親走攏過去，像小時候一樣靠進她的懷里問，人才是最強大的嗎？可為什么我面對一只老虎，一只鷹都會感到顫栗？

你母親撫摸著你的頭，小時候我?guī)闳ミ^動物園，你還記得吧？那些老虎、鷹不都被關在鐵籠子里嗎？兒子，你不要怕它們，你缺的只是一個鐵籠子。

你終于安靜下來。

媽媽，我要一個鐵籠子。你說。

編輯手記：

《北門橋的晨昏》敘寫了北門橋下的那些老人們聚在一起，回首往事，相互惦記，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成為了溫暖的晨昏。誠如所有的文學都是指向善和美的，小說就在一種溫婉、寧靜的氛圍中將小城里那些老人的生活娓娓道來，從側面從正面，寫出了這些曾經的年輕人到現在的老年人的往事，特別描寫了他們垂暮之年的生活狀態(tài)。作者關注當下老人們的生存現狀和精神狀態(tài)，在這個浮躁的時代下，寫出了這些老人們安靜寧和的生活態(tài)度，也感知到了那些穿透黑暗的溫暖光束。越腳踏大地，貼近生活，越能以精微目光捕捉平凡中的細密、日常中的真實。

而《令人顫栗的動物》是一篇有著深刻寓意的現實童話，“我”因為雷雨忽然獲得了能看見人的皮囊之下的動物靈魂，但是卻總是看不到自己的動物靈魂。于是“我”哭喊說:“我不是什么動物，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懦弱的人。我怕老虎、怕老鷹、怕刺猬，我甚至怕一只雉雞?？墒俏也幌胱鲆粋€人啊，我想做一種令人顫栗的動物?！钡恰叭恕辈攀亲顝姶蟮?，只是缺少了工具。小說家將深刻的寓意藏在一個看似荒謬卻又極為有真實感的生活表象中，細致讀來巧妙且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