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簫
在小城北邊城鄉(xiāng)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橋,橋頭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感恩橋”三個隸書大字。石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刻滿了文字說明,傳說三國時期孔明率軍征南蠻的時候,關(guān)羽手下的一員大將曾在這里擒獲一名地方小首領(lǐng),不但沒有殺他,還好言撫慰,下令將其當場釋放。首領(lǐng)感其不殺之恩,遂率手下在此處獻印,迎接關(guān)羽的大軍,從而使當?shù)匕傩彰庠鈶?zhàn)爭之苦。后人就在這修了一座橋以作紀念,并命名為“感恩橋”。不過,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到底三國時關(guān)羽的部隊有沒有到過這里,還值得去考證。古往今來,有許多的傳說,莫不是人們穿鑿附會的產(chǎn)物,真正有幾個經(jīng)得住推敲呢?然而,這也無傷大雅,誰會去和一塊不會說話的石碑較真?小城人習慣把這座橋叫作“北門橋”,只因為它位于小城之北、傳說中的北城門附近。而立碑正名不過才是近幾年的事情,因此只有官方的文字里才會把它稱作是“感恩橋”。
最初的時候,“北門橋”就只是一座單孔的小拱橋,用長石條砌成,橋身不大,跨度不超過四米,高度也不超過兩米。從前的橋隆起輻度有一點大,人們每次騎自行車從橋上經(jīng)過,總要費一點力蹬自行車才能上得去。橋下的河,不,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根本算不得河,充其量也就是一條大一點的水溝而已。每逢雨季洪澇的時候,河水變得很豐盈,有時候幾乎漫過河埂。而一到旱季,河水就瘦得只有盈盈一握,還經(jīng)常發(fā)生斷流。從前的河是什么樣子,見過的人都已經(jīng)作古。后人們只能是根據(jù)史料記載,來推想它當初的模樣。
十多年前,城北修路,將小拱橋拆除,路面削平,上面鋪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面,至于那條河,從此被隱藏在路下面,一如既往地靜靜地流淌。橋雖然被拆,路兩邊的河埂仍然高出路面一大截,為了美觀,人們便在路兩邊各砌了一道約1.5米高的水泥擋墻。后人們根本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座橋。橋雖不在了,但它成了小城人記憶中抹不去的部分,許多人仍然習慣叫它的舊稱“北門橋”,而不是“感恩橋”。每當有人問路涉及到這條街的時候,小城的人會這么告訴他:過了“北門橋”再往某某方向去……
北門橋雖然已不在,但河流仍在,它流過街面的時候變成了一段暗河,但街的兩邊,它仍然是一條明河。河的兩岸生長許多高大、粗壯的滇樸和黃櫟樹,一株株大約有十余米高,這些樹有些年頭了,但具體是什么時候種下的沒有人知道。黃櫟樹腳下的河埂上長滿了野草和荊棘,有時也會開出星星點點的野花。在野草叢中有一條路,這里原本不是路,有許多人抄近道從這里走,走的人多了,這里便變成了一條從城東通往城西的捷徑。
在北門橋西邊的水泥擋墻之上,有一小塊空地,很小很小,只有三十多平方米,人們在那里建了個微型小廣場。廣場的東、北兩邊臨街的地方都用鐵欄桿圍了起來。廣場的西邊與河埂上的那條小路相連,人們可以從西邊直上小廣場去。廣場的南邊有一間小紅房,不知道是什么年月建成的,破舊的門窗,陳舊的木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鎖,透過窗口破碎不堪的玻璃往里看,里面堆滿了桌椅板凳等雜物。這房子唯一的亮點便是紅色的墻壁,這種紅是和古城墻一樣的紅,是那種歷經(jīng)歲月洗禮后斑駁的、古樸的、凝重的紅。如果沒有旁邊那些蛛網(wǎng)般交纏的電線,古樹掩映著紅房,看起來倒也非常的美。廣場中間種著一株大榕樹,直徑大約為80多厘米,樹冠很大,像一柄撐開的巨傘。榕樹之下有兩張石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只石凳。這株榕樹似乎與別的不同,它會結(jié)出黃色的如枇杷一樣的果子。果實成熟了,軟軟地落了一地,過往的車輛輾過、行人踩過,爆出果漿在地面上遺留下重重疊疊、斑斑點點的痕跡,看起來感覺很臟。不遠處有一株滇樸,從入秋起就不斷地開始落葉,葉片隨風四處吹卷,石桌上、路面上到處是落葉,環(huán)衛(wèi)工人剛剛掃過,又在身后簌簌落了一地。
小廣場不大,卻吸引了附近的一些居民在此聚集。在此聚集的多為中老年人,也只有他們才有足夠的時間在這里消磨。早晨,他們趁著送孫子上學返回的時候,或是買菜途中,三五個人聚在這里,他們坐在石凳上閑聊,說著家長里短、小城新聞,樂此不疲。黃昏,他們散步、遛娃,也會來這里閑坐片刻。北門橋邊的小廣場,雖然位于城郊,卻也時常聚了三五個人。一則因為公園離得有點遠;二則因為它就在路旁,路過的人都可以上去坐一坐。
老秦頭便是這里的??椭弧@锨仡^大約離八十歲也就差了那么兩三年。他年老體衰,腿腳又不大利索,去不了遠處,只能在家附近走走,這小廣場自然成了首選。榕樹下的石凳太涼、太硬,不利于老人久坐。家里人便將一把淘汰了的舊沙發(fā),搬來擱在小紅房西邊的墻根腳讓他坐。沙發(fā)已經(jīng)十分陳舊,人造皮革面上破了幾個洞,露出了發(fā)黃的海棉。沙發(fā)就擱在那里,晴天積一層灰,雨天落一身水,然而并不影響它的使用,太陽出來一曬,它又變得干干燥燥。
老秦頭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背靠紅墻,面朝大街,在他身旁的沙發(fā)上斜斜地靠著一根磨得光滑油亮的拐杖。他好似很怕冷,一年四季總是穿得很厚實。早晨的陽光爬上街對面的屋頂,再從黃櫟樹的莖桿間斜斜地照著小廣場。他坐在沙發(fā)上,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滿足地微瞇著雙眼看路上過往的行人;有時就獨自一人坐著發(fā)呆,回憶年輕時候的那些事,一坐就是半日。你別看他現(xiàn)在老了,行動不便,身體虛弱。人家年輕時候腿腳可麻溜著呢,跟著赫赫有名的馬幫走夷方,當“馬腳子”(趕馬人),走南闖北,風餐露宿,你想,要沒個好身體能吃得消嗎?
隨著日頭逐漸爬高,陸續(xù)會有幾個老頭、老奶相繼加入到榕樹下面來,一起聊天、烤太陽。有的是老熟客,來了便不客氣地坐在老秦頭旁邊的沙發(fā)上;有的自己會帶個椅子墊,往石凳上一放,自己坐上去軟軟的而且不冷;有的便背靠欄桿站著,讓太陽舒舒服服地烤著脊背。也只有這時他們才是自由的,擺脫了兒孫們的糾纏,幾個人聚在一起,輕松地說說話兒。聊來聊去,彼此之間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誰家里發(fā)生點事、誰過去干過什么,都不再是秘密。比如說老秦頭過去干過“馬腳子”,宋萬金當過廚子,姚奶奶給人家做過保姆……這些事都是人盡皆知。有人說: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往事,這也許是真的。因為他們在閑聊時,最愛講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一些經(jīng)歷,一開口便是“我們那陣子……”像極了電視劇《我愛我家》中的傅明老人的腔調(diào):“想當年……”只可惜這些話題電視劇中的兒孫們不愛聽,現(xiàn)實中的兒孫們也不愛聽,因此也只能是老人們之間彼此說說,用來消磨下漫長的時光而已。
幾個老人坐在小廣場上說著話,氣氛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什么波瀾。也只有“盧員外”出現(xiàn)時,氣氛才會變得活躍起來。盧員外真名叫盧義武,他家早些年做建材生意賺了些錢,在村里蓋起了一幢二層小洋樓,這在當年,算得上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因此,村里人就給他取了個“員外”的綽號。如今農(nóng)村人富裕起來,許多人家都新建起洋房來,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好。相比之下,他家二層的小樓就顯得是那么老舊、矮小。然而,盧義武家的經(jīng)濟條件雖然遠不如當年,但“盧員外”這頂帽子卻如何也摘不掉,人們依舊這樣叫他。
“盧員外”的出場總是很熱鬧,每次手里提溜著女兒給他買的小型播放器,伴隨著京劇唱段,慢悠悠地走到小廣場來。他沒有別的愛好,除了養(yǎng)鳥和聽京劇。但現(xiàn)在畫眉也不準養(yǎng)了,說是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因此他只剩下聽京劇這一愛好。他愛聽《貴妃醉酒》《群英會》,聽得最多是《鎖麟囊》中的唱詞:“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盧員外”每天早晨去山上走路鍛煉,除了下雨,否則沒人能阻止他的腳步。他一般只在黃昏時分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每天吃過晚飯之后,他必得先去公園溜達一圈,然后返回時,才會到小廣場來坐坐。他為人豁達,生性樂觀,嘴皮子利索,愛說笑話,他一出現(xiàn),廣場上的氣氛立刻變得活躍起來。
“哎呀,盧員外,你怎么改早上來了,今兒沒去山上走路?”“我最近這幾天腳疼的厲害,才好一點,女兒不讓往遠處走。”有人問:“給是得了風濕?”“不是,就是關(guān)節(jié)炎?!薄艾F(xiàn)在好點了?”“嗯,好多了。吃了李醫(yī)生的幾副中藥,打了鋼針,貼了膏藥,走路也不大疼了,遠處去不了,就只能在這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了,哈哈?!?/p>
“盧員外”縱然是腳痛,嘴卻是不放過人的。他一見到老秦頭瞇眼睛望著自己笑,便開始打趣起他來:“哎呀,老秦,你說你當年怎么就沒娶小師妹呢?太可惜了?!崩锨仡^瞇著眼睛笑了,笑得臉上的皺紋擠成了一朵菊花:“不敢娶呀,怕配不上人家。”“盧員外”的聲音格外洪亮,似要與播放器中的京劇唱腔一較高下:“我聽說人家姑娘也是愿意的,你咋還不樂意了?嘖嘖,這么大的好事落你頭上,你居然不動心?不會吧?!薄氨R員外”一邊說笑著,一邊將播放器放在榕樹下的石凳上,然后站在旁邊活動著胳膊和腿。
一個不常來的老奶奶不解地問:“什么小師妹?”老秦頭笑而不答,張開的嘴巴里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盧員外”便幫他回答道:“老秦頭年輕時在馬幫趕馬,馬鍋頭的女兒看中了他,好像叫什么小琴、還是小翠……嗨,誰記得這些的名字呢?聽說人家姑娘長得多漂亮啊。人家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他愣是不要。你說這種好事要擱在我身上呀,睡夢里也得笑醒了不是?”廣場上的另外幾個人顯然早已熟知這個故事,便跟著“盧員外”一起七嘴八舌地打趣起老秦頭來。老秦頭嘴里呵呵地笑著:“我那時,家里已經(jīng)娶了媳婦,咋個還能有非分之想呢?”
他說的是事實,他十九歲時,便由母親做主討了媳婦。他二十五歲當趕馬人時,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眾人口中所說的“小師妹”,其實就是馬鍋頭的女兒小秀,人稱“小辣椒”。當年她大約也就是十六七歲,人長得水靈靈的,蠻可愛的。皮膚微黑中透著紅,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健康活潑的美。她性格開朗,敢愛敢恨,身上有一股子野丫頭的勁兒。小秀總愛粘著他,他躲開;小秀再粘著他,他又躲開。最后,馬鍋頭知道了,氣得大發(fā)雷霆。后來便將小秀送回老家去,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幾年后,他聽馬幫的人說小秀嫁人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總忘不了小秀離開時眼淚汪汪的模樣。每次想起小秀來,他心里總是充滿了莫名的惆悵。有時他會想,假如自己當年不曾娶親,假如小秀真的和自己一起,那么,一切又會是什么樣子?他不知道。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至少不用和老伴大半輩子在爭吵中度過。唉,小秀若在,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不知她是否還記得自己?
廣場上的時光總是最容易逝去的,他們烤著太陽,聊著天,不覺太陽已經(jīng)從街對面的屋頂移到了街道正中的天空。老人們渾身曬得暖暖的,他們知道時間差不多了,便準備各自散去,回家還得忙著洗菜、做飯,有的一會還得到學校去接孫子孫女。朱三媽自嘲地說,人家單位的人還可以退休,咱農(nóng)民呢就根本沒有退休那一天,年輕時在田里辛苦干農(nóng)活,老了還得給兒孫們做保姆,啥時才能是個頭?!氨R員外”就立刻反駁她:“你去看看,單位的人退休下來,還不是一樣要帶孫子。再說了,帶孫子有什么不好?含飴弄孫,苦樂參半,這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事。你還不樂意怎的?真是的。”大家一邊說笑著,一邊就各自拎起菜籃子、拿起坐墊,各自歸去。
“盧員外”的離場和出場總是一樣的熱鬧,伴隨著播放器里的京劇唱段,他微胖的身影慢慢地走遠:“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事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老秦頭總是那一個在廣場上待得時間最久的,他早回家也沒事可干,不過就是等著吃飯。自從十多年前老伴去世之后,他就落了單,一直和小兒子在一起生活。小兒子夫妻倆在城郊經(jīng)營著一家小雜貨店,孫子們也都已經(jīng)參加工作,遠在外地。除了到飯點,兒子會回家給他弄個飯吃,平時家里竟連陪他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因此,他寧愿在北門橋旁邊的小廣場上坐著,與過往的人嘮嘮嗑,看街上行人來來去去,靜靜地回憶往事。日子久了,這竟成了他每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小廣場是熱鬧的,一年四季都會有人來坐坐。冬日,人們在這里烤太陽;夏天,人們在這里乘涼。早晨,人們買菜、鍛煉途中會在這里閑息;黃昏,人們吃過晚飯后出來散步,也會在這里坐坐。只有中午的時候人相對會少一點。有時,負責這一片區(qū)清潔衛(wèi)生的阿姨也會在掃累了的時候,略在榕樹下坐一坐。還有那個騎著電動車賣冰糖葫蘆的男人,當他叫賣到這一片時,也會將車停在廣場邊,自己在石椅上坐一坐,等待著有人來買他擱在透明箱子里的糖葫蘆。有時,搞清潔衛(wèi)生的阿姨便會向廣場上閑坐的老人抱怨說這條路上落葉太多,永遠都掃不完。有時,也會有人閑聊時問賣冰糖葫蘆的男人生意好不好?賣冰糖葫蘆的男人便搖頭說這幾年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他打算再賣個一兩年也就不做了。
小廣場雖然不大,卻成了一些信息閉塞的老人間互相傳遞小城“新聞”的重要場所。誰家的兒子出車禍死了、誰家的媳婦得了個什么病、誰和誰過不到一塊離婚、誰買彩票又中了獎……他們在這方面的信息倒很靈通,聚在一起,議論一下別人家的事,再說說自己的事,家長里短,一番感慨,嘆息一回,然后便各自散去。第二日又再聚在一起,日子便這樣一天又一天、不緊不慢、平平淡淡地過著。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開過的時候,廚子老宋從自家的田里回來,采了一小籃黃黃的油菜花。他見老秦頭和幾個人坐在那里,便拎著籃子走了過去。眼尖的人便問他:“你摘這些油菜花做什么?”老宋說:“拿回去做腌菜?!薄鞍??這個能做腌菜么,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聽說過,做腌菜不是要用青菜、蘿卜絲、苤蘭這些么。”老宋一本正經(jīng)地教訓他:“你沒聽說過的事多了去。知道不,人家鳳慶那邊就興用油菜花做腌菜。前兒有個親戚給了一瓶,我覺得很好吃,這不去田里摘了一些,學著做了試試?!庇腥诵χ蛉に骸袄纤文氵^去當廚子,現(xiàn)在改行做腌菜了?”老宋自嘲地笑了:“改什么行?過去做廚子天天給別人做飯,現(xiàn)在不做廚子,還不是天天給家里人做飯?我就尋思著,做菜花腌菜有什么難的,田里有現(xiàn)成的,孫子又愛吃,便摘了些花來試試。”老秦頭說:“菜花腌菜,我年輕時候吃過,用來炒肉和做涼拌肉都好吃,只是現(xiàn)在老了,吃不得酸的了。老宋當過廚子的人,什么吃的都會做?!崩纤沃t虛起來:“各地有各地的口味,我也未必腌得出人家那味道,但起碼應(yīng)該不會太難吃吧?!?/p>
說起腌菜,一個姓李的大媽便說姚奶奶做的腌菜也很好吃,我們兩家是鄰居,她從前經(jīng)常給我,真的很好吃,只是近年不大做了。一聽提到姚奶奶,便有人說了一句:“阿莫,你們說姚奶奶,我才想起已經(jīng)好久沒見到她了?!崩畲髬屝Φ溃骸艾F(xiàn)在哪里還能見得到她?人家到外地去領(lǐng)小孫子去了?!崩纤螁枺骸安皇钦f孫子上幼兒園,親家來領(lǐng),她已經(jīng)回來了嘛?”“回來是回來了,但上個月又出去了。原來上回是幫大兒子領(lǐng),這回又是替小兒子領(lǐng)娃娃?!崩纤吸c點頭:“哦哦,怪不得。”李大媽又說:“從前,她哪年不做許多咸菜?給左鄰右舍們吃,如今她哪有功夫弄這些,光顧著領(lǐng)娃娃了?!崩锨仡^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們也先別樂著,回頭兒子給你們再生二胎……嗨,現(xiàn)在不是政策放開允許生三孩了嘛,你們以后出門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背上再背一個,那才叫熱鬧?!崩纤握f:“現(xiàn)在養(yǎng)個娃娃容易嗎,我兒子倒是說了二胎都不愿生,更別說三胎了,態(tài)度相當堅決。我們也只能由他們自己做主不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這個說親戚家生了三胎,一個月的工資五六千,還不夠請個月嫂。那個說某某家一二胎都是男孩,全家人想著要個女孩,結(jié)果第三胎,哈哈,你們猜怎么著?又生了一個男孩,淘氣得一家子頭都大了。又有人說,生個孩子容易,養(yǎng)個孩子不易,從幼兒園算起,小學、初中、高中到大學,一筆龐大的開支,將來還得幫著買房。要是男孩吧,還得給他娶媳婦,沒個殷實的家底,誰敢生三胎啊……
一群老人坐在小廣場上討論著“生孩子”這個看似與他們無關(guān)的話題,實則又怎能與他們無關(guān)呢?有幾個家庭不是依靠老人來帶孩子的?一群人說笑著議論了半天,各自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回家去了,家里總有一堆做不完的事在等著他們。
夏季,日子變得漫長起來,吃過晚飯,老秦頭早早就來到小廣場。誰知“盧員外”早已在了,大老遠就聽到他播放器中的唱段:“憶當年出嫁時娘把囊贈,宜男夢在囊上繡個麒麟……”老秦頭呵呵笑了:“員外,今天你倒比我早啊?!薄氨R員外”說:“我今天沒去公園,直接就上這來了?!眱蓚€人說了一會話,陸續(xù)來了幾個老頭、老太太,廣場上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一個老太太便說:“張姐也死了,我看到訃告,說是明日發(fā)送?!北娙嗣枺骸澳膫€張姐?”她便說:“就是張小四的媽媽呀?!北娙藫u頭:“不認識?!薄氨R員外”一邊用手指指榕樹下的石凳,一邊說:“咋會不認識呢?她不常來,偶爾來一次,喏,就由孫女攙扶著坐這里,戴個紅毛線帽那個就是?!庇腥藛枺骸芭?,原來是她呀。已經(jīng)有小半年不曾見過她了……她多大年紀?”“訃告上寫著八十歲,不算加壽的話,也應(yīng)該有七十六七了吧?!北娙思娂姼袊@著。
又說起了別的閑話。這個說,哎,你頭上有蜘蛛網(wǎng),你去哪里鉆樹棵子了?那個說,我把家里的桃樹砍了幾枝,毛毛蟲太多。唉,我跟你說,家里不興栽桃樹的,娃娃會“淘氣”的。得了吧,你那都是迷信。不是迷信,你問問大家誰庭院里栽這個?戶外倒不計較,你栽一片也沒問題。是呢,家里一般都不栽這些的,我父親他們那會認真得很,不只是桃樹,連梨樹、梅樹都是不準栽的,說“離”了“霉”了的,聽著不大好。咦,老趙,你什么時候換新手機?么么,還是智能的,跟得上形勢的嘛。嗨,我那個破手機,前幾天被孫子摔壞了,不買個,我用啥哩?合呢,我們老年人也不能太落伍,好好的買一個,也學著微信支付、掃碼什么的,不然,連個門都出不了。唉,我倒是不學了,學那玩意頭痛,我就玩玩這個老年機,能打電話就行。至于出門嘛,難道兒子就不管我,把我一個人扔在車站上?這是不可能的嘛。哈哈,你說得也對。
幾個人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移動到西邊山頭。這時候,大地余熱尚未退去,天邊,一團團云朵也被夕陽余暉染成金色。陽光穿過西邊的滇樸樹,斜斜地照著小廣場,也給萬物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輝,就連老人鬢上的白發(fā)也變成了金絲,在微風里輕輕地顫動?!氨R員外”站在榕樹下,面朝夕陽,紅光滿面的臉盤上被鍍了一層金色光芒,像極了一尊亮閃閃的銅像。他說:“我們啊,就像這即將落山的太陽,還不知今晚睡下去,明天給睜得開眼睛?”老秦頭呵呵地笑了:“啊呀,我老秦還擺在這里的,再怎么也還輪不到你呢?!薄皢T外,你今天發(fā)什么感慨?這可不像你一貫的風格啊。”“盧員外”哈哈一笑:“誰發(fā)什么感慨了?我不過是隨便說說。我的意思是,咱們到這個年紀,得善待自己,多注意身體,要不,像那個張姐,去了就去了,連第二天的太陽也看不到啰?!薄熬褪牵谝灰o是身體,第二是心情,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夏天的黃昏,是不宜在這里久坐的,太陽才落下去一會,蚊蟲就開始嗡嗡起舞,有人被蚊子叮了,便撓著癢嘟囔起來:“唷,這該死的蚊子,叮了我好幾個包?!蔽孟x漸漸猖獗起來,人們不敢久坐,便紛紛起身,幾個往東,幾個向西,慢慢離開了。老秦頭扶著沙發(fā)慢慢站起來,在大家“慢點、小心”的叮囑聲中,拄著拐杖慢慢地往他家的巷子去了。“盧員外”的離場仍是伴隨著一陣喧鬧的京劇唱段:“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事頃刻分明……”
到了第二年秋天,滇樸樹又開始“簌簌”地落葉的時候。
宋廚子逢人便說:“唉,盧員外沒了?!薄氨R員外?不可能吧,我昨天早上還見他呢。”“不會吧?他身體一向可好著呢。”宋廚子搖搖頭說:“哪有紅口白牙咒人家死的?我說的當然是真的。他早上還出門去逛,挺精神的,下午突然就倒在家里,沒救過來?!薄鞍∧嫦氩坏桨?,身體挺好的一個人,脾氣又好,平日里看著紅光滿面的,也沒聽說他得什么病……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呢?!彼螐N子便說:“聽說是腦溢血,毫無征兆地就倒在院子里了。說來也巧,她老伴本來是天天要出去打小麻將的,偏巧昨兒竟沒去,不然死時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崩锨仡^坐在沙發(fā)上,連連嘆息道:“唉,唉,他比我還小十多歲呢,他比我還小呢……”一個老奶奶聽了便說道:“誰說小樹就不會落葉呢?各人有各人的命。”
日子飛逝如電,一轉(zhuǎn)眼,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
老秦頭仍和從前一樣窩在小紅房西邊墻根腳的破沙發(fā)上,只是,他的身體更加羸弱,精神狀態(tài)也明顯不如從前。“盧員外”的逝去,并不曾改變時間的軌跡,只是廣場上從此少了一份京劇帶來的熱鬧。但生活還得繼續(xù)。就好似秋葉落盡,春來還會再發(fā);夕陽西下,明朝還會東升一樣。一年四季,小廣場上仍然會聚了幾個人,其中既有老熟客,也有新加入的老人。偶爾也會有年幼的孩子加入其中——他們是跟著爺爺奶奶一起來的。老人們聚在一起,逗逗孩子,嘮嘮嗑,傳遞著小城新聞,朗朗的笑聲便在榕樹下面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