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立新
小時候,立春總挨著舊歷年腳印兒,立春一過,北方最熱烈的冷開始消退,雪的身影就少了。風(fēng)唱了一個冬天,嗓子也沙啞了些,變得溫柔起來。遇到日頭紅艷的天,風(fēng)就把山崗上的雪吹進(jìn)泥土,土房頂?shù)暮穹e雪也聽了消息似的,開始融化,雪水順房檐溜下,遇冷風(fēng)結(jié)成冰,越聚越長,溜成一個個冰凌。這個時候,人們心中總會生出暖意,炕上的火盆也熱乎多了。
那時,母親手巧又能干,正月里,她一拾掇完碗筷,就從炕柜里拿出鞋底子、針線笸籮,納她一年四季永遠(yuǎn)也納不完的鞋。姐姐把新炒的爆米花往炕頭一放,也從她的小匣里翻出嘎拉哈,我們就開始玩嘎拉哈,有時還把炕席抓得啦啦響,嬉笑聲混著爆米花香味,就從炕頭飄到了炕梢。
那些年,房檐底下打冰凌也是件愉快事兒。冰凌形狀長短不一,卻都剔透如夢,砰然墜落的瞬間,撒下一地晶瑩。有一年,小妹饞昏了頭,把地上的冰凌撿起,當(dāng)成糖咽進(jìn)肚。吃晌午飯時大家剛端上飯碗,她就吵吵肚子疼,一會兒就直不起腰來,躺在炕上打滾。母親聽說她吃了冰凌,忙用開水燙熱毛巾擰干,敷到她肚臍上,忙活到飯菜都涼了,她的肚子也不疼了。
有時,母親不讓我們打冰凌。等冰凌積攢成刀劍一樣長的大冰凌時,她親自用竹竿把冰凌打下來,再撿到盆里端到下屋。
在那缺衣少穿的年月,各家過年都要囤些年貨,凍豆包、凍豬肉、柿子餅、高粱糖之類的,藏到嘎嘎涼的下屋大缸里,嚴(yán)嚴(yán)實實蓋上,防小孩兒偷拿,防耗子鉆進(jìn)去偷吃。黏豆包、凍豬肉要節(jié)省著吃,要吃到出正月,可立春過后風(fēng)轉(zhuǎn)了向,凍豆包、凍肉就容易化,容易風(fēng)干。為了讓精打細(xì)算節(jié)省下來的年貨細(xì)水長流,母親常把碎冰凌蓋在黏豆包、凍豬肉、柿子餅上,這樣黏豆包就不會風(fēng)干開裂,豬肉也能一塊一塊割著多吃些時候。吃到二月二龍?zhí)ь^過了,菜里還能有一兩片薄薄的肉片,吃飯時從菜里翻出一塊小薄肉片含在嘴里,那絲奇香就順著喉嚨流滿全身。
有一年立春過后,村里鬧上了流感。一天半夜,風(fēng)從門縫、窗戶縫溜進(jìn)來,直往人被窩鉆,“咚咚咚”,我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是村西頭的王三嬸。她嘴里呵著寒風(fēng),說她家小六子發(fā)高燒,渾身燙得像火炭,直說胡話,問有沒有退燒藥。母親閉口不提她家欠我家十斤高粱米、五尺布票的事兒,掩上衣襟忙不迭地說:“找找,我找找!”說著就在地上唯一的木柜里找,找了半天,找出了兩片去痛片。三嬸感激得連聲道謝,還說她已找了半個村子了。母親又從外屋碗架柜掏出塊生姜給她,讓她熬姜水給小六喝上發(fā)汗。王三叔家八個孩子,是村里有名的困難戶。平時靠借錢、借布票、借米過日子,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第二天,小六子也跟我們滑冰車去了,雖然他還流著鼻涕,可他說吃了藥,發(fā)了汗,好多了??赡翘焱砩衔彝娲蚩诖貋頃r,見小妹躺在炕上,臉紅得像蘋果,頭像火球一樣燙。我忙跑到生產(chǎn)隊,把在隊部開會的父親母親找了回來。父親說:“還有藥片嗎?”“沒了,就兩片,昨兒給她王三叔家了?!蹦赣H搓著手?!澳俏胰バl(wèi)生院買去?!备赣H說完轉(zhuǎn)身出了門。
那時,衛(wèi)生院在六七里外的公社,母親等父親走后拿上盆出去,一會兒就把幾塊冰凌端進(jìn)了屋,她把冰凌用布包上,敷在小妹額頭,又用布條纏上小塊冰凌放在她手心,再用冰水擦她前胸后背。漸漸地,燒迷糊了的小妹眼睛有了光澤,嘿嘿笑了,紅蘋果臉也變成了粉桃臉。不久,去公社衛(wèi)生院買藥的父親也回來了,小妹吃上藥后,安靜地睡著了。
就這樣,冰凌伴著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冬天。今年冬天,小六子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兒子結(jié)婚,邀我們回老家看看,說老家變化的模樣快讓人認(rèn)不出來了,再不回去,也許找不到回老家的路了。這幾十年,雖說我家一直在城里住著,但與王三叔家沒斷聯(lián)系。三叔的八個兒子有的當(dāng)兵提干,有的經(jīng)商當(dāng)老板,還有的承包荒山種果樹、開山場,成為種糧大戶,總之各家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于是,我趁著周末時間,帶著對老家的思念踏上了回鄉(xiāng)路。走進(jìn)比城里樓房裝修還要好的小六子家,熱炕頭上吃著家鄉(xiāng)飯菜,談起曾經(jīng)往事,熱熱的鄉(xiāng)音氛圍里,有許多感慨,我說:“雖說你小六子如今變成老六子了,可日子越過越紅火?。 ?/p>
他端坐在熱炕頭,見我端詳著他家的雙開門大冰箱,嘿嘿笑了:“這新式樣冰箱好著呢,凍啥都不壞,你們家冰凌子蓋豆包的法子,再用不著嘍!”
“你咋知道我家用冰凌子蓋豆包呢?”我驚訝追問。“嗨,我咋不知道呢,你家缸里的豆包,我和我二哥還偷吃過呢?!闭f完,自嘲地呵呵笑了起來。
回來時,小六子給我們裝了一袋子豆包和豬肉,晚上,我拿到了父母家。母親聽說是老家小六子送的,忙撿出幾個豆包,放到蒸鍋里,說:“老家的豆包保準(zhǔn)好吃,先嘗嘗?!蔽艺f:“媽,當(dāng)年咱家大缸里的凍豆包丟過嗎?”
“丟?沒丟過!不過每年隔三岔五少過一些?!?/p>
“那不是一樣嗎?我告訴你是誰偷了咱家的豆包……”我故作神秘地說。
哪知母親沒等我說完,就接過話,笑著說:“小六子他們,對不?我早知道是他們,小孩子吃幾個豆包算啥事……”
窗外,冬日的陽光正燦爛,樓下小花園里,涼亭瓦楞上的串串冰凌雨簾一樣掛著,和當(dāng)年老家的冰凌一樣,剔透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