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一歲將盡,便進入一種此間特有的氣氛。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覺得時間緊迫,很難感受到“時光”的存在。時間屬于現(xiàn)實,時光屬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終時分,時光的感覺乍然出現(xiàn)。它短促、有限、急切,你在后邊追它,卻始終抓不到它飄飛的衣袂——它飛也似的向著年的終點扎去。
今晚突然停電,我摸黑點起蠟燭。一下子,一年里經(jīng)歷過的種種事物的影像全都堆疊在眼前。我想從中找到自己的足跡:究竟哪些足跡至今清晰猶在,哪些足跡雜沓模糊甚至早被時光一抹而去?我瞪著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勁看去,就在燭光散布的盡頭,忽然看到一雙眼睛正對著我——目光冷峻銳利,逼視而來。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它何以穿過夜的濃霧,穿過漫長的八百多年,銳不可當、拷問似的直視著任何敢于朝它瞧上一眼的人?顯然,是由于八百多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間雕工傳神的本領(lǐng)、非凡的才氣。如今,那位無名雕工早已了無蹤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卻保存下來。
在這里,時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嗎?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種子里;詩人離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詩句里。
時光對于人,其實就是生命的過程。當生命走到終點,不一定消失得了無痕跡,有時它會轉(zhuǎn)化為另一種形態(tài)存在或再生。
其實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跡,應(yīng)是書桌下邊,水泥地面上那兩個被自己的雙足磨出的淺坑。我的時光只有被安頓在這里,才不會消逝,而是被我轉(zhuǎn)化成一個個獨異又鮮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著我,等我回答。
忽然,電來了,燈光大亮,四下通明,恍如更換天地。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燈光里仿佛換了一種神氣,不再那樣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它,因為我已經(jīng)回答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