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看UFO嗎?”在英國留學的時候,一個夏夜,朋友突然問我。
我一驚,這事兒聽上去也太離譜了!
她神秘一笑,拉著我踏上了飛往保加利亞的航班。倒了幾趟車,在城市遠郊,我終于一睹UFO真容。那是一幢巨大的飛碟型建筑,孤獨地佇立在平緩的布茲魯達峰上。
此時已是夏末,草木漸顯枯黃。飛碟前方,是一片平坦寬闊的廣場,雜草從石磚的縫隙中簇擁著生長,襯得褪色的建筑更顯滄桑。
這當然不是真UFO,而是保加利亞共產(chǎn)黨在1980年代建造的“布茲魯達紀念碑”。它的造型獨特,甚至有些另類過頭,像是天外來客,而不像人類文明的產(chǎn)物。
“布茲魯達紀念碑”是蘇聯(lián)未來主義建筑的代表之一。這種風格最獨特的地方就在于,善用幾何形狀,要么方方正正,要么呈圓形,要么層層交疊,有種騰空而起、腳輕頭重的怪誕感。
飛碟造型,致敬的是未來與永恒。也有一種傳言說,它致敬的是列寧——他就像外星人一樣,帶來先進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理念。
當初,不論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這都是一座屬于人民的紀念碑。它的建造資金不是國家財政撥款,而是“取之于民”——一是保加利亞民眾的捐款,二是在民間售賣紀念品籌集。
不僅如此,根據(jù)官方資料,七年里,有“6000位工人,有許許多多志愿免費來勞動的”。外界也許不理解這種熱情,但對于當時深受蘇聯(lián)思想影響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尤其飛碟紀念的還是抵御外國侵略的保加利亞愛國者。
它既是保共召開重大會議的場所,又是博物館。落成的頭8年,來朝圣的保加利亞人源源不斷,總共達到300多萬人次,這幾乎是這個巴爾干小國當時的全部人口了。
但是,隨著蘇東劇變,布茲魯達紀念碑光輝不再。警衛(wèi)撤離,大門緊閉,竊賊隨意敲開窗戶進入,把內(nèi)里值錢的設施洗劫一空。
如今,廢棄了近30年的“飛碟”已經(jīng)外表斑駁,但根基穩(wěn)固。雖然當局以安全考慮為由,禁止游客進入?yún)⒂^,但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殘破的窗戶、破了一半的地下室門潛入。歐洲有許多廢墟愛好者、年輕驢友,以進入這樣的建筑為榮,如同集郵般挨個打卡。
UFO內(nèi)部是另一個世界。如同時空穿越般,從未來回溯傳統(tǒng)。設計師本人也說,借鑒了羅馬萬神殿的構(gòu)造,它的內(nèi)部就如同意大利古典建筑般恢弘龐大,只有暗紅的五角星、脫落的工人階級壁畫和西里爾字母還提醒人們:這里是保加利亞。
20世紀中期,和朝氣蓬勃的蘇聯(lián)一般,未來主義建筑如同雨后春筍,數(shù)量暴漲。比如,波蘭華沙的科學宮,克羅地亞城市莫斯拉維納革命紀念碑,格魯吉亞的典禮宮殿,俄羅斯的環(huán)形居民樓,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的霍查金字塔……
它們荒誕又狂野,有一種古怪的宏大和浪漫,充滿科幻元素和想象力,風格獨特自成一派。
這一時期未來主義風格興起,還有個更本質(zhì)的原因:蘇聯(lián)的強大,國家意志展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強大一面,“集中力量辦大事”這句話由上至下受到認可。強大的集體力量,工業(yè)上的興盛,人們對未來滿懷期待。
但未來主義的狂熱,很快便早夭了。
三十年間,這些迸發(fā)極致想象力的建筑物成了時代的眼淚。蘇東劇變后,它們變得多余又尷尬,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年輕人毫無記憶,只覺得這些龐然大物另類而土氣;建筑師也早就不認可這種體積大、實用空間小的奇異設計。唯有兩鬢斑白的老人,看著它們,想起往日歲月,還會語氣激動。
政客們想盡辦法告訴大眾,這些建筑并不是蘇聯(lián)的影子,而是“人民的選擇”。但今天的人民卻在用實際行動給出自己真實的答案。
如今,大多數(shù)蘇聯(lián)未來主義建筑像布茲魯達紀念碑那樣,淪為象征性的廢墟。既沒有修建意愿,也沒有拆除計劃。
也有物盡其用的好歸宿。比如地拉那的霍查金字塔,現(xiàn)在成了市民公園的一部分。青少年聚集在這里,跑酷的,玩音樂的,無所事事的??朔亓σ宦房癖嫉浇鹱炙敚敲匆欢?,看著塔下無限縮小的人,也是一種消磨。我趴在門上朝里看,想一窺究竟,兩個染著彩色頭發(fā)的朋克少年開門走出來,羞澀地告訴我里邊是樂隊在排練。
還有融入21世紀的,仍然保持良好的功能性,供人居住、工作、消費。比如波蘭的科學宮,不僅是博物館,上到最高層,俯瞰整個華沙的夜景,成了游客指南里的必做事項。
當我迎著東歐劇烈的冬風到達華沙,整個城市燈火通明,高樓遍布。這里可以是上海,迪拜,紐約,就像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大都市那樣璀璨。當我走近鐵鑄的安全網(wǎng),看見上邊一個又一個彩色的鎖,上面寫著友誼、愛情和名字,這就是人民平實的心愿吧。
(丁筠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