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東
葉適所撰墓志中的三類基層儒者
崔海東
(江蘇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江蘇鎮(zhèn)江 212003)
葉適所撰墓志當中有三類基層儒者。第一類是基層政府之官員,其兢兢業(yè)業(yè),積極處理獄訟、賦稅,嚴加管束胥吏、豪強,努力促進改善經(jīng)濟、民生,改革弊政,移風易俗,確保地方治安。第二類是基層社會之精英,其燮和家族,造福鄉(xiāng)黨,并揭開了“四民”互動的新篇章。第三類是散落民間之士子:或渴望時運,建功立業(yè);或勠力為善,造福鄉(xiāng)黨;或鍥而不舍,深研學術(shù);或自做工夫,修身不輟;或甘于貧困,守其節(jié)義。此三類人員組成了龐大的基層儒士群體,代表著南宋儒學下行的真實發(fā)展面貌。
葉適;墓志銘;基層儒者;儒學下行
有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學全面復興,除了“居廟堂之高”的上行路線之外,碩儒名士在“處江湖之遠”的下行路線上也極有建樹:第一,儒學傳播與介紹的原創(chuàng)形式多,如范仲淹之義莊、藍田呂氏之鄉(xiāng)約、朱子之社倉、象山之平糴等均是歷史上首次出現(xiàn);第二,儒學傳播與介紹的主體性強,活動多由當時著名儒者自己獨立設(shè)計、組織與領(lǐng)導;第三,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由民間運作,如朱子社倉用十四年時間還清政府本息;第四,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的參與對象兼及鄉(xiāng)、族,如范仲淹義莊初為保障家族生計,《呂氏鄉(xiāng)約》參加者則均為“鄰里鄉(xiāng)黨”;第五,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的范圍廣,如張載興井田于陜西,朱子創(chuàng)社倉于福建,之后朱子社倉更是在南宋全境推廣;第六,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的時間長,如范仲淹義莊,自皇祐二年(1050)創(chuàng)建始,綿延兩宋;第七,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有完整的組織機構(gòu)與規(guī)章,如范仲淹義莊有“管人”與《規(guī)矩》等;第八,儒學傳播與介紹活動的功能全,如《呂氏鄉(xiāng)約》實包含德行教化、禮儀訓練、民生互助等功能[1]。相比而言,葉適所撰墓志之中,卻記載了眾多基層儒者之生平,將他們分類剖析,有助于更完整地窺見南宋基層社會中儒家下行路線的發(fā)展狀況。葉適所撰墓志之中的基層儒者大體可分為三類:基層政府之官員、基層社會之精英和散落民間之士子。
宋代地方政府分三級,最高是路,中級是州、府、軍、監(jiān),最低則是縣,縣級官員有知縣(縣令)、縣丞、主簿、縣尉[2]。
其一,南宋基層政事較為難治。此處之基層指縣級。葉適言:“余見今之論者,真以縣為難治。”[3]203究其原因,就主觀而言,有二。第一,基層官員自命清高甚至懶政。如陸九淵云:“世儒恥及簿書?!盵4]又如,真德秀云:“今之世,有勤于吏事者,反以鄙俗目之。而詩酒游宴,則謂之風流嫻雅,此政之所以多疵,民之所以受害也?!盵5]第二,基層官員大都由科舉出仕,嚴重缺乏錢糧刑谷等專業(yè)能力訓練,“其平居道先古,語仁義、性與天道者,特雅好耳,特美觀耳,特科舉之余習耳。一日為吏,簿書、期會迫之于前,而操切無義之術(shù)用矣。曰:‘彼學也,此政也?!瘜W與政判然為二”[3]776。相反,基層“稅賦弊源皆在鄉(xiāng)胥之胸中”[6],所以“士方其入仕,執(zhí)筆茫然,莫知所謂,老胥猾吏,從旁而嗤之”[3]774,由此太阿倒持,治權(quán)淪于吏胥,造成了基層政治的惡化。就客觀而言,原因有五。第一,人員少。區(qū)區(qū)幾人,治理一縣事務(wù),委實吃力。第二,資源寡。有宋不抑兼并,承認田地私有,公權(quán)力系統(tǒng)相當程度上退出了基層社會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資料等供給領(lǐng)域,但政府又要對百姓福祉負責,這造成“位卑責重,不可以自為,又以不自為者為罪也,亦未盡力而已”[3]203。第三,任務(wù)重,如訴訟、賦稅等,此詳下文。第四,宿敵強,如吏胥、豪右,亦詳下文。第五,考核嚴。“諸縣令、佐凡歷三年,收賦稅并得依限齊足者,超資任以大縣;歷二年,違限不足者,降資授以小縣?!盵7]但是在此背景下,葉適所撰墓志中還是記載了諸多循吏型基層官員的事跡,限于篇幅,我們僅從治理效能來考察。
其二,基層政府之官員積極處理獄訟、賦稅。宋人極好訟,這導致地方獄訟事務(wù)繁多,時人謂:“今所謂縣令者,旦朝受牒訟,暮夜省按牘,牒訴之多或至數(shù)百,少者不下數(shù)十,案牘之繁,堆幾益格,其間名為強敏者,隨事剖決,不至滯淹,已不可多得。儻復責其余力,足辦獄事,訊鞫得情,吏不敢欺,民不被害,誠恐百人之中未必有一也?!盵8]但基層還是有許多業(yè)務(wù)能力極強的官員長于處理此道。如溫州平陽人鄭噩(字仲酉)歷任臺州天臺縣尉、婺州武義縣丞、臨江軍錄事參軍、新淦知縣,其專業(yè)能力極為突出,可謂多謀善斷,“治獄察辨而堅明”,下面兩則案例可見一斑:案例一,寡婦茅氏帶孩子嫁給孟友諒,后來孩子病夭,茅氏卻誣告孟氏殺之,后者屈打成招,鄭噩為其雪冤[3]271;案例二,范模乘僧人惠果外出時,偽其筆跡,潛入寺中,騙走錢物,鄭噩隨便問疑犯問題,讓其筆答,然后將所答字跡與偽書比對,兩者果然一致,由此范模等服罪[3]271。
鄭噩之外,其他人亦各具特色。永嘉人周鼎臣(字鎮(zhèn)伯)判案極快,效率極高,“授漳浦主簿,文牘間,判疑雪枉,筆勢若飛不可遏。有以民為劫冒賞,獄上矣,君覆而冤之,一食頃放散數(shù)十人,傳聲歡呼,徹于比郡”[3]473。莆田人劉起晦(字建翁)“治縣極寬,不為節(jié)限,訟者從容各盡其辭;已而敷析折衷,隱情遁節(jié),如鏡見象,奸民未嘗不避影斂跡也”[3]350。
但基層官員更以孔子“無訟”作為最高目標。溫州平陽人彭仲剛(字子復)任臺州臨??h令,“聽民訟甚察,然不自以為明。每諭之曰:‘雖訟而直,所屈多矣?!駩坌胖?,忿斗衰止。至今言治臨海者,推子復云”[3]274。臺州黃巖人林鼐(字伯和)任侯官知縣,“侯官之俗淳,伯和靜撫之,民服教令,木陰滿庭,終日寂寂,無復訟者”[3]289。
南宋內(nèi)外交迫,財政艱難,故賦稅極重,北宋賦稅最多的熙豐年間(1068―1085),“所入乃至六千余萬”貫,南渡后奄有半域,然“逮淳熙末,遂增六千五百三十余萬焉”[9],故朱子憤道:“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盵10]上級強征,縣官只得往下盤剝。如黃震云:“戶部督州郡,不問額之虛實,州郡督縣道,不問力之有無??h道無所分責,凡可鑿空掠剩,賊民而害農(nóng),無所不聞。”[11]對此,葉適記載的某些基層官員則如實上報,力減不合理的賦稅。如林鼐所轄“石門鄉(xiāng)田頃五十七畝,受米二斗六升。太平興國中,民田在外鄉(xiāng)者,輸其鄉(xiāng)。紹興經(jīng)界曰:‘此本鄉(xiāng)稅也?!墒潜人l(xiāng)倍六七,民不堪重。伯和曰帥,特兌和糴、折變及余科配,鄉(xiāng)賴以蘇”[3]288-289。又如,溫州永嘉人王柟(字木叔)教授黃州,“州索畸零稅,帛一分一尺,米一勺一升,公嘆曰:‘就整不失零,法已苛矣,況百倍誅之乎!’三言于州,乃已”[3]457。
其三,基層政府之官員嚴加管束胥吏、豪強。有宋地方政治有所謂胥吏階層,即除了主管官、佐官、屬官之外的那些官府雇傭的低級辦事人員。其形成或出招募,或應(yīng)差役[12]130-131。他們或主行文書,或供役驅(qū)使,曾在兩宋政治中起到過積極作用[13],但又是造成地方政治黑暗腐敗、百姓賦稅負擔更加沉重、階層矛盾日益尖銳的一個重要推手[12]11-12。胥吏之所以會產(chǎn)生危害是因為:一則官是流官,如葉適云官“皆總于上,率二三歲一代,其間大吏有不能一歲半歲而代去者”[3]656,而吏胥則是本地人,代代世襲,形成一個獨立的自我循環(huán)體系,這導致了“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3]808;二則胥吏掌握了錢糧刑谷等治理業(yè)務(wù)能力,成為基層治權(quán)真正的主角。
但是在葉適的記載中,并非所有基層官員都對胥吏無力招架,相反,其中有相當人員可以有效控制胥吏。其措施大率有以下幾點。第一,整理文書,熟悉轄區(qū)情況,奪回主動權(quán)。如彭仲剛“任婺州金華縣主簿,曰:‘古人先正名。主簿者,主其簿籍云爾。今簿籍多廢絕,何以名官?’乃求得四塍帳,校其差謬,類為數(shù)百冊藏焉”;“移臺州臨海縣令,均其民之力役,圖縣鄉(xiāng)之地,幾都幾保,合為大圖,地之所有,皆物數(shù)之。有獻鄉(xiāng)圖者,子復曰:‘善,猶有遺?!淙嗽唬骸疅o?!訌椭冈唬骸程帋X也,嶺邊某乙居之,某地有松林水步,今忘之矣?!淙舜篌@,不知子復何以能知之也。由是扶羸整壞以就堅新,盡為他令所不能為者”[3]274。第二,限制吏胥,以我為主。如林鼐任定海縣丞“郡令受租輸。伯和縱民自槩量,吏爭曰:‘數(shù)不足,當俱坐?!凸市兄?,卒無欠”;其任福州侯官知縣,“方視印,吏言無以解板帳,請逮逋戶,伯和曰:‘吾未曉也?!癄ィ骸M三日約民量自欠輸十之二,過是當考實均限?!駹庉敳皇?。因盡閱邑目,得其要,戒吏旁立待命而已,無得預理欠,迄伯和去,無以逋稅受笞者”[3]288。第三,精通業(yè)務(wù),甚至超過吏胥。如趙善悉(字壽卿)“知無錫縣丞,初有印板帳錢,吏茫昧不能理,欠負十七八,公補舊增新,常多三四以上”[3]418。第四,嚴厲打擊違法者。如趙彥倓(字安卿)知于潛縣,該縣有胥吏憑借朝中勢力弄權(quán),趙彥倓依法處置之,其后臺果然謀求從輕發(fā)落,趙氏堅決頂住壓力辦完此案[3]447。
有宋鄉(xiāng)間則有豪民階層,主要包括官宦、地主、地主兼商人或吏胥或訟師以及一些經(jīng)黥配之后的惡吏等,其是南宋鄉(xiāng)村秩序的主要破壞者[14]。葉適筆下一些基層官員也與之展開斗爭。如趙彥倓“調(diào)溧陽尉,縣民潘,兄弟橫猾,積為公私患,號三虎,邑官莫敢睨”,趙彥倓向上稟報,“具以白留守陳丞相。陳公默不答者累月,一日,忽委公曰:‘信矣。’潘悍仆數(shù)百挺刃自衛(wèi),公開示禍福,皆縮卻聽命,遂縛三虎,正其罪”[3]447。再如,徐璣(字文淵)“丞龍溪,縣城旁陂,舊稱溉萬頃,豪黨私以為田,陂浸壞。君既按視,即疏鑿如舊規(guī)”[3]410。又如,林鼐任定??h丞時“富人用本路常平使籍,傲不受役,伯和役之如令。常平檄使改役,伯和曰:‘私產(chǎn)可公檄乎?’不許。常平捕其曹吏幾盡,將為名以劾,會其罷而止”[3]288。
其四,基層政府之官員努力促進改善經(jīng)濟民生。第一,抓貨幣流通。當時南宋大量銅錢流入北地,遂以鐵錢代之,然“紹熙初,鐵錢法弊,商賈頓虧折,所至皆皇惑罷市”[3]435,葉適本極重貨幣,提出類似于“格雷欣法則”之理論[15],此時奉命處理,“歲余方少定”,但是“自是銅鐵錢有倍再之價,淮人貴衣高食,不復易活如往年矣”[3]435,當時州縣官員中能幫助葉適一起處理的只有信州永豐人、時任蘄春主簿的舒杲(字彥升)。舒杲“主蘄春簿,辟知同安監(jiān)。又辟漢陽監(jiān),以鐵錢相首尾十年。教其人使擇利害避就,有不及不以為罪,教之如初。所鑄輪郭肉好,皆為式于后不可改,故私錢遂絕,而官鑄流通至今”[3]435。第二,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如王柟“知績溪縣,江以東,績溪斂最厚,民最薄,鑿山壘畝,干瘠大半,公積錢買田,為新塘六十八,堨六,浚舊陂百頃,歲得美熟,無以旱報者”[3]457。舒杲“在蘄春,增陂池九百余,種稻十萬斛”[3]436。第三,抓賑災(zāi)扶弱。如彭仲剛?cè)谓鹑A縣主簿,“衢州大水,上司令子復覆視而后賑,子復請曰:‘衢水高者出屋危,殺稼溺人,行道共知,既再檢實矣,猶往覆視者,防吏之欺,將使民實得食也。然恐待覆視而民不食死矣?!纤靖衅溲?,即出米,恣子復所為,民賴以活”[3]274。再如,胡撙(字崇禮)“甲寅乙卯歲,浙西先旱后水,湖、常州死無虛室,縣梁河堤積尸千數(shù),崇禮泣愬于朝。適會所知為丞相,急轉(zhuǎn)米,多賣僧,去長興、安吉山谷中,緣門糜飲之,民賴以少蘇”[3]338。又如,劉起晦任貴溪知縣,“市里寒人,必知名數(shù),雨雪凍仆,計口與錢米。疾癘天行,自煮藥;不幸死,給棺斂。縣東起孤獨廬,西安樂坊,歲減斛面米六千石糴本錢六十萬。貴溪人謂建翁,不曰‘知縣’,曰‘吾翁’也。故聞其卒,罷市聚哭,為佛老事五晝夜”[3]350。第四,抓公共建設(shè)。如林頤叔(字正仲)“移玉山丞,玉虹橋在市心,壞久,計費數(shù)百巨萬,徒輿縮手,正仲自與錢勸成之,至今為利”[3]311。再如,周鼎臣所轄“龍巖瘴毒深厚,號烏腳溪者,左足未投,右脛已骍黑,君特館其處。村落所急,便宜不請”[3]473。再如,王柟“知江陰軍。蔡涇者,江海之交也?;实v中嘗一疏治,填淤久,水不能勝舟,公私患之。公開渠港五百余里,漕挽通流,灌注一郡”[3]457。還如,高子潤(字畢老)任烏程縣主簿,“疏三十二溇,達于太湖,復晉宋舊跡”[3]434。又如,趙彥倓在于潛縣時,“浮橋迫市區(qū),水數(shù)敗,人溺死,公迭石跨巨梁堅成,至今民愛之”[3]447。
其五,基層政府之官員改革弊政,移風易俗。第一,改革弊政。如處州青田人陳葵(字叔向)任莆田主簿,“簿緣故例掌僧租,僧遺簿米有定數(shù),囊山一寺至六十石,簿得之安,君一掃絕”[3]325。再如,趙彥倓“攝令宜興縣。以牧馬券料為負,自南狩則然,常預用二年后稅,民以此德其令,傲不軌法。公請諸司合奏,釋舊逋,禁預借,百年弊事絕矣”[3]447。又如,莆田人方崧卿(字季申)知上饒縣,“治縣法,分保正副,旬詣邑受令,保長五日一輪役,當募者第其色力緘之按上,民大喜,上下無敢不信”[3]379。第二,移風易俗。如林頤叔“為羅源主簿,喪死者焚尸,糜其骨,眾薰合和,凌風飄揚,命曰升天,以尤細為孝。正仲雕文禁止,治塚甓藏之,始變其俗”[3]311-312。又如,王柟任義烏縣丞時,“東陽俗素悍,公攝一月,威信大立,決事千章,滯案皆盡。民不敢?guī)У?,矩步而出,頑鄉(xiāng)遠逋,爭自輸委,又請其守別置尉統(tǒng)焉”;知江陰軍時,“民事瘟神謹,巫故為陰廡復屋,塑刻詭異,使祭者凜慄,疾愈眾。公鞭巫,撤祠,壞其像,病良已”[3]457。
其六,基層政府之官員維護地方治安。基層官員雖然大都書生出身,但在保地方平安上,卻英勇善戰(zhàn),建功頗著。如周鼎臣率民抵抗菲律賓人①南宋侵擾泉州沿海的毗舍耶人,學界多以為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人;南宋侵擾漳州沿海的談馬顏人,學界有的以為是菲律賓北部的巴布延人,有的認為可能只是中國臺灣的土著。參見:周運中.南宋臺灣毗舍耶人與談馬顏人新考[J].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1):5-9,17。的侵襲:“蒲延大掠流鵝灣,周巡檢輕戰(zhàn)而潰,君代尉馳往,三日中生縛其酋二,剚賊無遺?!盵3]473再如,王柟平息村民武裝販鹽:“贛、廣間常以歲杪販鹽,空聚落往返,號鹽子,所過輒殺傷官軍,故有鹽子獄。公奏申嚴保伍,須行者,給憑乃聽。是歲,鹽子獄十省八九?!盵3]456-458還如,溫州永嘉人徐璣(字文淵)“任主建安簿。麻溪峒民業(yè)鑄兵、鬻鹽者,官窮治群捕,因相聚為逆,多殺傷官軍。州恐,以君將而往。君不用眾,但命土人持榜告諭,皆散去,罪止三人”[3]410。又如,福州長溪人林湜(安正甫)“為富陽尉,虜亮之亂,部弓手截隘處,邑豪乘時販鹽行劫,公捕擒之”[3]373。
上列六類基層官員,于私并無命世之才,于公并無奇功偉業(yè),只是各司其職,各盡其力,兢兢業(yè)業(yè),于點滴處努力匡清基層政治,以保地方長治久安,然而,南宋政府之運轉(zhuǎn),基層民生之發(fā)展,又皆端賴之,故其可謂國家之深根固柢。
有宋基層社會中,縣級以下的公權(quán)力系統(tǒng)基本處于空白②在鄉(xiāng)村中也有龐大的基層吏職人員,其中,“衙前,以主官物”,“里正、戶長、耆書手,以課督賦稅”,“耆長、弓手、壯丁,以逐捕盜賊”,“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以奔走驅(qū)使”,南宋之保甲制則有保正副之設(shè)置。參見:馬端臨.文獻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127,137。,正如葉適所言:“以兩漢之官考之……郡守雖少于今世,然令長倍多,而三老、嗇夫、游儌、鄉(xiāng)亭有吏,皆食于上,此則今之所無也?!盵3]668而這個空間就由基層社會中的儒家精英來填補,大量落第、候缺、丁憂、賦閑、致仕等人員構(gòu)成了龐大的士紳集團,在家族與鄉(xiāng)黨兩個環(huán)節(jié)展開儒家的下行政治路線。
其一,齊家。家族是儒家極為重視的環(huán)節(jié)。在北宋,司馬光撰《家范》,范仲淹創(chuàng)“義莊”,都是齊家著名案例;在南宋,呂祖謙亦撰《家范》,朱子則著《家禮》??梢娙寮覍Υ素炓允冀K。葉適所撰墓志中即有著豐富的齊家案例,略撮二者。
第一類,合族而居。如池州貴池葉家,“三世二百人四十余室,不別盤案而飰百年矣”[3]241,葉梓、葉權(quán)兄弟兩人勤勞致富,支持其他兄弟各擇其業(yè)。尤其是葉梓,治業(yè)、持家均井井有條,居功甚偉。其“以為食將不足,始治吳唐田地,未久,貲過其舊矣。君令家人不得妄費衣食,受一錢以上必均,有余頒親友,乏歲賑貧餓。衣食之外不得無業(yè),儒者,力田,各擇所任授之。奴客趨事,尺寸程約,率勞以身,不為過嚴,上下相勸,行不敢惰廢。其后家法成熟,賓順雍睦。弟楠、森同時為鄉(xiāng)貢進士,而楠及進士第。他子弟課垅畝,省廩窖,性行質(zhì)實,無異好惡,門內(nèi)如一人。君既以力佐其父稱善人長者,葉氏由此為大家,里中無不敬向,而君之賢譽滿于池及傍宣、歙、太平三州,皆能記其事”[3]231。又如臺州黃巖人蔡待時“魁磊喜大節(jié),雖不得仕,而家世豪族,高曾在堂,闔門骨肉百余”,少時不忍與叔叔分家,“尚未壯,所以事上接下,已能無一不意滿。叔以居屋狹,房戶多,議欲分異,君泣請曰:‘某幼孤,所賴惟叔爾。愿終以事父者事叔?!逶唬骸豢扇菀病!刑椋墼虏蝗?,田貨更推遜,迄不立券要”[3]254。成年后其“治家剛明,先賦輸,平買賣,多與少奪。旬為族人具酒食,畢會,君手潔樽易酎,摘舉其行事以勸曰某善于某也”,并推及鄉(xiāng)里,“由是人有所為,畏君聞之。環(huán)白山數(shù)里,暴力銷耎,負販有實直,惜乎君之所施者少也!”[3]254
第二類,分門別戶。如婺州東陽的郭氏家族“著于東陽久矣,自浙以東,數(shù)大家者,先郭氏。郭氏未有爵位,財不逾人,而得為大家,何也?東陽舊俗,以氣力為雄,帶刀束棍,裹行道上,失意輒相仇殺,庭訟視勝者歌舞賀之爾。郭氏美其家,用儒學,又知世所尊貴學之上者,其有原本善士,千里外禮致,托以子弟,不專請鄉(xiāng)州先生也。嫁女取一時名人,飾遣具,從夫子所向,不以族姓當對分毫揀擇為近昵恩愛也。人急難求假,必隨其力以應(yīng),未嘗控避。游士過其家,意無不自滿去,而得路絕不復通;雖其婿與客多貴,亦弗輕以事委也。其敬賢知義有恥,拔為高明,不見卑陋。自君三世至君兄弟十余人,各有門戶,略皆如此,宜其雖不富未仕,而望最著于浙東,有以也”[3]247。當?shù)厣形洌也⒉簧醺唬腋髁㈤T戶,但以儒學治家,成效顯著,聲名遠揚。
其二,化鄉(xiāng)。鄉(xiāng)黨即是家族與州縣政府之間廣大的鄉(xiāng)野民間社會,儒家在此領(lǐng)域行教化,作貢獻。正如葉適所云:“然則一鄉(xiāng)之所謂君子者,固無往而不為君子矣?!盵3]377葉適所撰墓志亦有相當記載。
如葉適少年求學時的老師、楠溪隱士劉愈(字子怡),其化鄉(xiāng)事跡極多。劉愈在三次饑荒中表現(xiàn)杰出。“紹興庚午,大饑,民將流亡,君顧令平治險道,不足,又以其家山林從使樵賣,不足,遂以砧基簿貸米于官,足之,比及秋獲自償也”,此是劉愈饑年以自家力量幫助平民?!凹仔鐝宛嚕裣嗾T為劫,稠樹村尤甚,縣尉不敢前,議益以鄉(xiāng)兵。君曰:‘人心方揺,激則愈亂矣?!瘑务R至下渡潭,坐酒坊,呼其首,鄭重開說,眾悟且慚,相謂曰:‘昔劉居士救我死,以有今日,不可違也?!焐⑷?,余亦隨止”,此是劉愈以一人之力降服叛亂村民?!奥∨d壬午、癸未大風,甲申大旱,草根木實俱盡。君亟入?yún)Q函,乞發(fā)常平,賣度僧牒,轉(zhuǎn)糴他州,詞甚哀痛,上大驚曰:‘溫州荒耶,此何人者,能為朕言?!瘯r太守袁孚代歸,中道詔令復還,以君書付之,悉如其請”,此是劉愈災(zāi)年直接上書中央救災(zāi)。此外他還常常投入鄉(xiāng)村公共事務(wù)之建設(shè)。如“溪有石出中流,大如兩楹屋,其下為洞穴,號石?,舟失勢,瞬息已投?中。君……累石障之,水別行,乃免?;蚣苣緸?以下魚者,雨暴集,則舟泊不敢動,自菰田至潮際相望也,君為白縣,皆撤去,自是始安流矣”。又如,“州賣鹽七十四萬八千余斤,吏抑配四五等戶,常以一征二,日較月比,民不賴存”,其向上級“爭六年不已,竟減二十五萬余斤,至今民不復買鹽,然后生或不知為君賜也”。[3]332-333
再如,臺州黃巖人丁世雄(字少云)落第在鄉(xiāng),將視野拓開到家族之外,在鄉(xiāng)黨此一公共領(lǐng)域中取得“意見領(lǐng)袖”的地位:“君少挾周禮應(yīng)舉,主司材之,欲送高處,坐不如式罷,俄而挍尉死,無兼子弟,君且誦書,且譍家,慨然曰:‘豈天之與我有限哉?我非以家自沒者也?!姆街浚劧?,君親敬其賢有名,厚資業(yè)其窮乏。鄉(xiāng)人有官私急難,常借助之,稅役或為代輸,疾病請藥塤戶。有以偽死乞斂具,亦不較。凋年,先下谷直,刻銘秤旁曰:‘買物之權(quán),惟利銖兩者亂之耳。’凡義舉,眾力推其首必曰丁君?!盵3]261
又如,草廬先生、黃巖人林鼒(字叔和),其“事父母兄無違志,朋友不倍其言,妻子裕如也,鄰里歡如也,其行既修矣。少而廣問博請,長而探幽索微,老而愈勤,窮而益信,其學既明矣。面于方山,木或春雕,草或冬蕃,井不先汲,炊不蚤熟,蹣行株坐自若也。邑后生聚而謀曰:‘得無從草廬游乎?先生得無思見我乎?’邑大夫作而顧曰:‘某獄疑,先生決之乎?某政謬,草廬知之乎?’”[3]336一縣公私,俱以草廬為準,可謂至矣。
此三人皆為一鄉(xiāng)之表率,故葉適云:“嗚呼,世謂文華之俗薄,雖躬行樸厚不能化,曷不視此乎!”[3]376
其三,新的階層互動模式興起。與前世相比,宋朝出現(xiàn)諸多全新的階層流動模式:“宋太宗乃盡收天下之利權(quán)歸于官,于是士大夫始必兼農(nóng)桑之業(yè),方得贍家,一切與古異矣。仕者既與小民爭利,未仕者又必先有農(nóng)桑之業(yè)方得給朝夕,以專事進取,于是貨殖之事益急,商賈之勢益重。非父兄先營事業(yè)于前,子弟即無由讀書以致身通顯。是故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盵16]在葉適所撰墓志中,也記載了基層社會中“四民”致富以養(yǎng)儒、儒而為醫(yī)等現(xiàn)象。
第一類,儒而為醫(yī)。如饒州樂平人王克明(字彥昭)乃“紹興、乾道間名醫(yī)”,其“生乏乳,以粥餌活,遂得脾胃疾,長益甚,醫(yī)以為不可治,君怒,因自讀《難經(jīng)》《素問》,用意處藥,宿病盡瘳。始以其術(shù)行游江淮,入蘇、湖,最后家烏鎮(zhèn)”。醫(yī)術(shù)上,其“以試中禮部”累官至額內(nèi)翰林醫(yī)痊,在民間和官方均極有醫(yī)名,“常數(shù)百千里赴人之急,賢卿大夫皆自屈與游,針灸尤精,診脈有難知者,必沉思得其要,然后與藥,則無不驗矣。未嘗多用藥,病雖數(shù)證,亦才下一藥,曰:‘此病之本也,本除而余病去矣?!嘤胁慌c藥者,要以某日當自愈。有以為非藥之過者,過在某事,當隨其事以治之。凡此類醫(yī)自好者之所操,惟君能必讎其言”。其有諸多醫(yī)療案例,如以針灸治愈了魏安行身患十年風痿的妻子,以藥氣熏蒸治愈了身患中風的王安道,其中治愈因傷寒而垂死的金國使臣黑鹿谷的案例尤為著名。王克明品行亦佳,“本豪偉,通古今,喜氣節(jié)”,如“丹陽蘇著行金告君疾,君始納之,疾愈,卒歸其金”。[3]243-244
第二類,商而為儒。此指父輩經(jīng)商供子輩從事儒業(yè)。如婺州東陽人郭良臣(字德鄰)“自曾祖感、祖招、父知常,富其里中,至君兄弟皆士人,猶故不得宦達,然貲分而能不衰,故郭氏日大由君起”,“君二子澄、江,幼有異質(zhì),君憐其弱,不得遠去,為作好屋甘飰,招里中或他郡年與澄相長少者同處,聘請知其說者為之師,又嘗使澄出從大師,歸而與其師學?!谑蔷龝円箘诳嘀紊?,盡以其余付澄,為四方師友費”[3]246。又如,溫州瑞安人林元章為當?shù)鼐薷?,“時邑俗質(zhì)儉,屋宇財足,而元章新造廣宅,東望海,西挹三港諸山,曲樓重坐,門牖洞徹,表以梧柳,檻以芍藥,行者咸流睇延頸。元章能斂喜散,鄉(xiāng)黨樂附,諸子自刻琢,聘請陳君舉為師,一州文士畢至”,其子“正仲、懿仲皆登進士第”[3]311。再如,婺州永康人呂師愈(字少韓)“姿善治生,不為奇術(shù),速贏轉(zhuǎn)化,徒以儉節(jié)勤力,能使田桑不失利而已。又方急時,便已力教子,凡可以益其子之學,無所吝也。故驟起家,富于一縣。而其子孫既皆深于儒,寒苦自課,如未嘗富者,可謂知本務(wù)矣”[3]266-267。
這些基層社會之精英名不見經(jīng)傳,不能進入國家公權(quán)體系以安邦定國,但其在基層社會中齊家化鄉(xiāng),潤物無聲,鍛造民間的公序良俗,正是荀子所謂“在下美俗”[17]者也。
與前述兩類人相比,更多的儒者則散落民間最低層,默默無聞,貧賤不移,然各守節(jié)義,素位而行。略分幾類如下。
其一,渴望時運,建功立業(yè)。此類名儒頗眾,如辛棄疾、陳亮等人,但民間亦多,葉適所記錄的毛子中即為典型?!懊又校址e夫,髫鬌有杰氣,十七八,游江淮,亂后邸店未復,臥起草中。時時與小冦遇。行數(shù)千里,知形便阸塞,涕泣曰:‘管、樂不再生耶!’夜捕鹿,迷失道。旦,見樓堞矗然,合肥城也。值帥方打圍,戈甲耀日。君薦虎皮道旁,燔肉煮葵菜,浩歌縱飲,弗為視。帥揖語,大驚,延上座。稍長,親師友,學習今古,諸生不能言者,盡為言之。復出沔、鄂,得賢豪名,世士識別,相與歡甚,因留門下終身。所至專席高論,袞袞無對,怒馬獨出,不施鞍勒,或入酒壚,憑高悲嘯,眾共怪不敢近。荒旅窮肆,飯客常滿,或閑門袖手,借書危讀,經(jīng)旬月無不通,人畏其博而專也。然不得騁于科舉,禮部嘗欲第其文,又議不合而止。……君怏怏不自喜,尚行游無怠。至踰六十,度決不偶矣,始棄去,蔽長松,吟《小山》《招隱》諸詞,哀憤激烈。作振衣亭,請余記,未畢而病。”[3]408-409毛氏之氣節(jié)、魅力較稼軒、同甫當真不遑多讓。
其二,勠力為善,造福鄉(xiāng)黨。諸多鄉(xiāng)間普通儒士,雖能力有限,但也能畢其毫末,造福鄉(xiāng)里。如平陽人陳瑾(字國器)“軒岸沈雄,言動未嘗妄。既苦志不酬,右書左琴以善娛樂。其行常損己益物,種植甚遠,積累而可稱紀者眾矣,然最著者在東塘。初,縣驛道東北皆行水中,漱淖墊沒數(shù)十里,晨瞑風雨,咫尺斷還往。北塘合一縣之力,間乞丐大官,歷年多,猶未備。君獨用一家力,栽石取底,東達之海,閱閏而成,堅悍可屐,甚潦不能淫。人以為君德,更號曰東塘陳氏”。故葉適贊云:“余嘗患世之富貴茍自肥,于民無毫發(fā)利益。君雖貧賤,不為身計,特作此塘,利垂無窮,可尚已!”[3]416-417又如,葉良臣“自上世居樂清東鄉(xiāng),傳序甚遠,最為舊姓”,其“有塵外趣,雖在田野,而散朗簡遠,言不及利,對之泊如也”,“能賤糶薄責,休病哀死,昏夜救村落之急,一皆遵行,又稍推廣之,人以為恩已”[3]355。
其三,鍥而不舍,深研學術(shù)。道學南傳后,名儒輩出,正如葉適所云:“紹興末,淳熙終,若汪圣錫、芮國瑞、王龜齡、張欽夫、朱元晦、鄭景望、薛士隆、呂伯恭及劉賓之、復之兄弟十余公,位雖屈,其道伸矣;身雖沒,其言立矣。好惡同,出處偕,進退用舍,必能一其志者也。表直木于四達之逵,后生之所望而從也?!盵3]306但在他們之外,民間還有諸多儒者深研學術(shù),鍥而不舍,以至“乾道、淳熙中,問學日盛,士梯山棧谷,自力于善”[3]326。有學于二程后學者,如溫州瑞安人沈體仁(字仲一)。先是,“有彬老者,北游程氏師生間,得性命微旨,經(jīng)世大意。方禁《春秋》學,《石經(jīng)》甫刻即廢,彬老竊賂守者,自摹藏之”[3]335。沈氏“生后百余年,珍其遺書,嚴奉若秘文焉。志意閎雅,鄙遠聲利。常言:‘沈氏本以儒術(shù)廉恥高門戶,奈何求官達,問生產(chǎn),與俗人較高下哉!’敬士好文,十室之譽,一詠之工,無不降屈,坐者滿堂,酬義侃侃。夜后市音闃寂,乃聞獨誦聲瑯然”[3]335。有懷疑呂祖謙和朱子而體證自得者,如陳葵。其“疑呂伯?誦書徒多,朱元晦修方不療”,“忽大悟,洪纎大小,高下曲直,皆髣髴若有見焉”[3]326。有舍呂氏、朱子轉(zhuǎn)學象山者,如胡撙?!俺?,朱元晦、呂伯?以道學教閩、浙士;有陸子靜后出,號稱徑要簡捷,諸生或立語已感動悟入矣。以故越人為其學尤眾。雨并笠,夜續(xù)燈,聚崇禮之家,皆澄坐內(nèi)觀。”[3]338也有一些普通儒士自立門戶,如溫州永嘉人陳鵬飛(字少南)。其“自為布衣,以經(jīng)術(shù)文辭名當世,教學諸生數(shù)百人。其于經(jīng)不為章句新說,至君父人倫、世變風俗之際,必反復詳至,而趨于深厚,今世所刊曰《詩書傳》者是也。其晩而始得仕,用之未及而斥逐以死,既死不泯滅,而南方學者尤思之,至今稱焉,猶曰少南”[3]229。
其四,自做工夫,修身不輟。如溫州平陽人宋希孟(字鄒卿)“一生姓名不懸符牒,足趾不履官府,僵臥四十年,常坐惟一曲繩床,怠則假寐,終不易坐。床題戞檐柱,黑白成坎,今其處存焉。其于己,恥而不縱,其于人,厚而不議。敬妻如賓,役僮如倩,以爭為殘,以吝為賊,靜而生明,慮而先驗,其疾不痛,其死不亂。蓋性有樂地,身有常德,質(zhì)合道,器合仁,不教而自至也。凡書籍所載,問學所講,其道心人欲,出入不常,操揉磨治,乃克底善。故其為文,義反復而可傳。又所謂逸民隱德者,亦必苦身勞力,晝研暮賾,求志達道,不舍晷刻,使夫人以為是可以振暴于當世,而尚闕然隱沒不能足也。然則矯惡而進善,援顯以明隱,古今之故,既皆若此矣。今翁全乎天得之成資,而安乎畎畝之至順,無持乎生存之學,而無蘄乎死滅之名,是以親戚故人之外,鮮有知者。其知者猶曰:‘是固田里之善而天民之常爾’”[3]281-282。依葉適所記,則宋氏已至“從心所欲不逾矩”[18]之天命流行境。
其五,甘于貧困,守其節(jié)義。如墓林處士、永嘉人何傅(字商霖),“所居墓林巷,城中最深僻處也?!菽鞠∈瓒粯s,敗屋才三間,悉用故唐書黏之。處士潤澤詳整,如大人也。對客為清遠之言,其言以有財為累而以貧賤為得,以即死為可足而無憾。其憂諸子曰:‘恐不能如我無過?!涓喑??,而意氣悠然,未嘗以微感人,人亦忘其為貧也?!杂嗨谔幨浚懿灰苑橇x干其慮,而有凍餓自守之樂,斯亦士之極致也,豈可謂之非賢者歟”[3]232。又如姚獻可(字君俞),葉適自敘與其初識情景:“余二十許,客烏傷,無所并游,春時獨出滿心寺,蔽著松?間,行吟繡川湖岸,望山際桃杏花,踏綠蕪至郭西門,耕者方馌,從而坐焉。童子謂余:‘此徑入,煙起處有姚秀才居之。’君俞曳破鞋出,逆相視,恍然如舊已熟識者。余為之題詩石磴上,往還彌年乃去?!庇质銎渖酱笠皶r君俞應(yīng)科場,學習詞賦銳甚,然其風指孤騫,自潔不同物,若山人處士。年饑不粒食,蒸菘菜茄子啖之,無鹽醯。邑人始但憂其貧不堪,既而以其久不屈,稍聽向。至且老克有加行,迄無妄求,遂皆信重,曰:‘是可為鄉(xiāng)之丈人矣!’將死,戒其弟,棺前止須布帷一幅,置瓦爐于案,曰:‘知我者自當來哭,不知,雖哭,吾不對也?!盵3]269何傅、姚獻可二人,一生可謂唯義為舉。
這些散落民間之士子代表著儒家沉默的大多數(shù),放眼南宋,此類儒者如萬木之于群山,萬溪之于江河,正是他們挺立主體,俯仰無怍,方使儒家文化優(yōu)柔厭飫、浸澤久遠。
宋代儒士通過不同的渠道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其中的上行人物,躋身中樞,出將入相,彪炳史冊。由簡短墓志所勾勒、還原出來的三類基層社會中的儒者,與正史傳記中的著名儒者相比,或許學不入伊洛門墻,宦未極人臣方伯,名弗預天下后世,只能深藏于歷史深深的縫隙中,可謂末矣。但正是這個最龐大的基層社會中的儒士群體,完成了對歷史上門閥士族的換置,成為宋代以降士紳社會的骨干。也正是這群鄉(xiāng)賢精英,不在廟堂之高,卻于江湖之遠,不僅在現(xiàn)實中支撐起整個國家的神經(jīng)末梢運行,源源不斷地輸送著新鮮的政治、經(jīng)濟、教育、道德、習俗等血液,而且在文化上展現(xiàn)了儒學強大鮮活、綿延不絕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和滲透力,支撐著國族與文化的生生不息之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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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 Grass-roots Confucians in the Epitaphs Written by Ye Shi
CUI Haid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Zhenjiang, China 212003)
Among the epitaphs written by Ye Shi, there are three types of Confucians in the grass-roots society. The first category is the officials of grass-roots governments. They work hard, actively deal with lawsuits and taxes, strictly manage petty officials and powerful landlords, strive to improve the economy and people’s livelihood, reform corrupt policies, change old customs and habits, and ensure local public security. The second category is the elite in the grass-roots society. They make the family harmonious, bring benefits to rural people, and open a new chapter in the interaction of “the four classes of people” (scholars, farmers, artisans, and merchants). The third category is the scholars scattered in the civil society. They either aspire for opportunities to accomplish great tasks, or try to do good deeds to benefit countrymen, or persevere in academic research, or strengthen moral cultivation persistently by themselves, or guard their integrity in spite of the poverty. These three types of personnel constitute a huge group of Confucian scholars in the grass-roots society, representing the real development of downward transfer of Confucianism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Ye Shi; Epitaph; Grass-roots Confucian; Downward Transfer of Confucianism
B244.92
A
1674-3555(2022)01-0019-10
10.3875/j.issn.1674-3555.2022.01.003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從www.wzu.edu.cn/wzdxxb.htm獲得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7FZX020)
崔海東,男,江蘇南京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
(編輯:張龍)
(英文審校:黃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