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逾
“冬天是苦的。”
李生抽完煙,把煙頭對準隔壁的窗臺彈出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是一對三四十歲的夫婦,有三個兒子。那男人很白很胖,頭上有道顯眼的疤,逢人就說是年輕的時候跟著大哥去討債,替大哥擋鐵棍時落下的,住在附近的人都叫他“肉包子”。肉包子的女人是個瘦高個,瞇縫眼,頭發(fā)染成黃色,平時總扎一個吊死鬼一樣的朝天辮,畫很濃很黑的眼線,五官之中唯獨嘴很大,李生常說就是這張嘴給肉包子添損,他才一直不能發(fā)財,也一輩子做不了大哥。
“為什么冬天是苦的?還有,為什么總做缺德事?”我看著李生,他背靠窗臺上的欄桿,摟著一盆快要枯死的綠植,眼睛看不清楚是睜還是閉,喉嚨里發(fā)出七十歲的哮喘老頭才會有的“呼?!甭?。
李生每到冬天都會失眠,精力旺盛,他一夜一夜的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晨光熹微時就坐起來看著太陽抓頭發(fā)。長此以往他的嘴里每到冬天就會生出一種干枯的苦味,不論喝酒還是抽煙,都沒法把那股味道沖淡。他出門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來緩解,冬天的大霧夾雜著鞭炮過后的硫磺味就都涌進他的鼻腔,聽他的描述,極苦,比嘴里還苦。
“昨天下午四點,我給周祈稚打電話,她沒接,我聽著嘟嘟聲終于睡著了,到五點,肉包子的媳婦開始打孩子,打得響,罵得也響,就好像專門給鄰居們聽一樣。他兒子偷走家里十塊錢,我都有心下樓給他十塊錢,告訴他是我偷的?!崩钌f著,眼睛開始慢慢睜大,嘴角像被人用線吊起來一樣,抽搐著往上抖了幾下,“一直打到六點鐘,我徹底清醒,又給周祈稚去了個電話,還是沒接,這次我沒睡,開始一直打?!?/p>
“后來接通沒有?”我看著停下來的李生,繼續(xù)追問。
“沒有,他媽的,沒有,”李生說“我一直睜著眼瞪著窗戶,一直到晚上十一點,才躺下。隔壁又傳出聲音,肉包子的喘息聲里都能擰出汗來,他媳婦叫得就像沒勁兒拉磨的驢。”這時候正是下午四點,冬天里的陽光一副萎靡的樣子,落在李生身上,他還想在臉上擠出更多的表情,最后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有氣無力的低下頭。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我抬起手,打算把嘴里的煙屁股也扔到隔壁的陽臺上,李生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就知道你得這么問我,你得陪我去做件事。”他的手指有些發(fā)白,臨著指甲的肉卻是黑紅的,上面長出幾根肉刺。
我點點頭。
李生深呼吸幾口,拉我下樓,一同拉著的,還有他那輛破自行車。
城南有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種的都是麥子,一年前的春天李生和周祈稚來放過風箏。我看著他倆在麥地里瘋跑,李生忽然一頭扎進地里,周祈稚被絆倒之后砸在他身上,兩個人摔倒有好一會兒,直到我把沒人顧及的風箏從樹上摘下來,才看到他倆站起身,周祈稚的衣服還板板正正的穿在身上,只是頭發(fā)有些亂,李生替她拍打著身上的土,又喊我過來幫他拍打。
現(xiàn)在這兒什么都沒有,在這樣的季節(jié)就是一大片荒地,風從遠處的樺樹林里鉆出來,撞到李生臉上。他用自行車載我,大概騎了二十分鐘才到這,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看到他皴裂的手指和泛紅的脖子,終于忍不住問他到底要陪他做什么。
李生沉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他的后背莫名其妙的繃緊起來。
他覺得周祈稚丟了,不是那種兩個人分手之后,男生躺在滿地煙頭和啤酒瓶子里,對著鏡頭如喪考妣的說“我把她弄丟了”的那種。他固執(zhí)地認為周祈稚的消失是一場失蹤事件,策劃者不詳,而他萌生出要把她找回來,至少要去見到她這樣沒有緣由的想法。
姑娘砸在小伙子身上,兩個人應該在麥地里沒完沒了地纏綿才對,就像一出戲。李生對這個姑娘生出情愫,這理所當然,只是不該在后來像一塊牛皮癬死死的長在人家的生活里。因此周祈稚的失蹤有緣由可循,而策劃者也只能是他自己。
這樣的事情在我們身邊每天都發(fā)生一萬多次,電視上,小說里,從初中生的筆尖里流到紙上,又從中年人嘴里蹦出來。可平常事兒的主角是平常人,李生不是,他是個雙商都不太夠的小瘋子。
我反復吞咽口水,把肚子里的話壓下去,又問李生,去哪里找。
南邊,一直往南。
李生說完,頭轉(zhuǎn)向一旁,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我那天摘下風箏的那棵樹。
自行車摔進路邊的溝里發(fā)出一聲悶響,我和李生爬起來,一起看向南邊。
李生初一的時候第一次夢遺,一起上學的幾個男生互相訴說了他們夢遺時見到的那張臉,李生覺得差異,除他之外所有人夢到的都是同一張臉,模糊的言辭里描繪出一副媚樣。李生的夢里那女人的臉是圓乎乎的,用李生的原話說,眼睛看上去有牛蛋那么大,但瘦且高,頭發(fā)如果扎起來就像一根棒棒糖。后來遇到康靈靈,李生發(fā)出“哦”的聲音,她看起來和那個夢中的女人一模一樣。
康靈靈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有一點像韓佳人。這里的人都叫她“小青衣”,康是她的母姓,她的母親康美君被人們稱呼“大青衣”,和她一樣又高又瘦。大青衣的丈夫被她發(fā)現(xiàn)有姘頭的第二天,就被她用斧頭趕出了家門,小青衣從那以后就由她獨自撫養(yǎng)。說來奇怪,十年前,小青衣結(jié)婚,完婚的第二天,大青衣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己的床上,面露微笑,如果不摸脈搏甚至發(fā)現(xiàn)不了這是一個死人。
死了也好,大青衣這樣倔,活到今天,一樣被氣死。
小青衣嫁的人是爛眼羅二。羅二的眼角一年四季都是爛紅爛紅的,和人聊天,說不了幾句話就會流出眼淚,他常年在外跑車,小青衣就在城南最偏僻也最便宜的地方開了一家兩層的小雜貨鋪。此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和李生還有小青衣正圍在爐子周邊,小青衣借著昏黃的頂燈給李生額頭上涂抹紅花油,我看著李生面無表情,把手上摔出來的傷口朝爐子湊了湊。
“二哥還不回家呀?”李生問。
“他?”小青衣涂完紅花油,伸手抓起一旁的火筷子捅進爐子,“他還得幾天,年關(guān)這幾天,工資給的多,多一倍?!?/p>
小青衣的眼睛盯著爐子,手上下動,里面噴出一股又一股火星,映在李生眼里。
“不來人,我也想不起通它。”小青衣把目光從爐口挪到李生臉上。
從樓上下來我路過小青衣的房間,隱約看到枕頭下面放著一根木棍,像是一把斧頭的柄。
李生曾提起過他和小青衣的事,含糊其辭,炫耀里又帶著靦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問小青衣看沒看到周祈稚往南邊走了,我不希望他總做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在確認周祈稚失蹤前李生曾親自去她家確認,他連續(xù)三天去敲門,每次敲到對門的狗嗓子啞了才離開。第三天他從小區(qū)走出來,整個人先是昂首挺胸走出去十幾米,接著像被人抽了骨頭一樣,飄著回到家,用力把自己扔到床上。
找不到周祈稚會讓他頭疼,疼起來比失眠和苦更讓人難以忍受。
樓上的聲音又軟又悶,像外面的霧一樣,我仔細聽著,突然傳來“咣啷”一聲,大概是斧頭砸到地板上的聲音。
霎時間安靜下來,過了大約三五分鐘,李生從樓上走下來。
“走,”李生推開門,“我們繼續(xù)找?!?/p>
我抓起外套陪他一起走出去,臨走之前還從柜臺里拿走一包煙。
路燈散發(fā)出無力的光,霧越來越濃。
“你見過吊死鬼嗎?”李生搓著手,冷不丁的問我。
我搖搖頭。
“我也沒見過,但我爺爺見過?!崩钌焓謴奈易炖锬孟掳虢責煟钗豢?,“他說,吊死鬼都溜墻走,碰到趕夜路的人,就把自己縮成薄薄的一片,藏到墻下面,等人走過去,再恢復原樣?!?/p>
李生的爺爺是個看事兒的,美其名曰陰陽先生。李生十二歲那年老爺子給他算了一卦,緊跟著一個巴掌拍到李生后腦勺上,凝眉瞪眼,又止不住地嘆氣,半晌無語,最后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李生的鼻子說,“你這輩子都得折到女人身上去?!?/p>
現(xiàn)在看來老爺子看得準,因此李生說他爺爺見過吊死鬼的事,我是信七分的。
“你說,咱們能碰上吊死鬼嗎?”李生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上一腳。
“溜墻根溜得也是小青衣家的磚墻,這里都是荒墳,吊死鬼去哪里溜墻?”我四處打量,看到荒地里一處處土包,上面沒有碑。這是當?shù)亓曀祝粋€年輕的光棍去世,是不能立碑的,非要等另外一家死一個姑娘,二人合葬,才能遷到祖墳中去,光明正大的立一塊碑。
最靠近路邊的土包,零星發(fā)出些光亮,我和李生靠近才看清楚,是磷火。
“冬天哪來的磷火呢?”我問李生。
李生走到墳前,磷火往后飄散一點,在空中和他對峙,他抬起腳踩到份上,似笑非笑地問我知不知道是誰的墳。
“羅二的侄子羅興旺,好聽墻根的小子,還和你打過一架?!?/p>
“對,是他?!崩钌樕下冻鲆稽c得意的表情,“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嘛?”
我搖搖頭。
羅興旺是羅二的表侄,表得不能再表的遠房親戚,但都住在這一塊小地方上,因此有一點往來。羅興旺時常去小青衣那里幫忙,早晨去,黃昏走,一整天都在搬貨物或看店,從沒被小青衣留下來待上一晚。李生總叫羅興旺“三癟子”,說他應該跟他的爛眼表叔拜兄弟,因為兩人同樣支不起褲襠。后來他把李生狠揍了一頓,不是因為他從別人那里聽說了李生對他的評價,而是有天夜里他去聽小青衣的墻根。他當時蹲在那里,青筋暴起,想要沖進去維護叔母的貞潔,但又想到自己偶然瞥見的那把枕頭下的斧頭,斧刃明晃晃,和斧柄緊緊砸在一起。
第二天黃昏羅興旺在路上攔住李生,不知是維護家族尊嚴還是撒氣。打過李生后他回到家里洗澡,洗澡時還想著小青衣。擦干身子他突然想自殺,就接上滿滿一盆水,一次又一次把頭扎進去。
水淌了滿地,羅興旺忽然抱著臉盆哭起來,難聽得像一只夜貓子。他的大腦像被什么東西催化一樣鉆出一個念頭,他要去見見小青衣,他再也不怕明晃晃,一下就能把木頭劈成兩半的斧頭,他一定要在晚上見到小青衣一次。
考慮好這一切他開始吹頭發(fā),浴室里的東西都被剛剛那盆水泡過,吹風機漏電,他連喊都沒喊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聽完李生的娓娓道來,我很疑惑。
“我夢到的?!崩钌_始笑,笑到發(fā)不出聲音,捂住肚子蹲下來。上一次他這樣笑,還是初見周祈稚的那個晚上,在回家路上他也是忽然這樣笑起來。
我沒有感到詫異,他似乎天生就該這樣笑。
李生停下他的笑聲,往墳上用力吐口水,突然又剁了一腳,說了句“滾蛋”。
幾團鬼火晃晃悠悠,“咻”的一聲扎進墳中,消失不見。
大霧散去,我看著李生要去的南邊,像一塊炭一樣黑,深邃,寂靜。
天快亮了。
在我們幼時的記憶里,根本沒有周祈稚這么一號人??伤瓦@么突然從我們的生活里冒出來。李生總能聽到父母說,她的父親是誰,曾在何年何月同自己一起吃飯,或是她母親是南邊菜市場里最能砍價的顧客,以及二老上學時的一些事。
可是我們早就走過南邊的菜市場,李生究竟想去哪里找她呢?
李生說,那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南,女人們在那里一年四季都穿吊帶衫,最冷也不過在腰間系一個外套,但又從來不會被曬黑。那樣的南邊才適合周祈稚,他斷定,甚至夢里很多次夢到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同樣有大小青衣,爛眼羅二,三癟子和肉包子,但如果李生能在那里找到周祈稚,他就能像夢里發(fā)生過的一樣和她過一輩子,哪怕不結(jié)婚都能過的一輩子。
坐在早點攤上我聽著李生的豪言壯語,他有些亢奮,紅油從嘴里流出來都顧不得擦一下。
關(guān)于周祈稚的事,他永遠和我講這些夢囈一樣的話,周祈稚的味道聞起來有多沁人,腳踝有多白皙,他如何愛她,她又是如何在他夢里像蛇一樣柔軟??伤麄兙烤拱l(fā)生過什么,他又是如何一點點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瘋,向來絕口不提。
我反復思考也想不通我為什么要為一件一概不知的事,陪這個蠢人走上一夜的路。等我回去一定要把這一切寫下來。
“我們出來的事,”李生嚼著包子含糊不清地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只是愛她,不是瘋子,更不是欲望?!?/p>
隔壁桌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戴一頂有些掉色的黑帽子,裹了一身破舊棕色風衣。他的帽檐壓得很低,正緩緩轉(zhuǎn)頭看我們這桌??戳艘粫核焓肿プ∑ü上碌牡首?,半蹲著挪到我和李生身邊。
我這才看清他的臉,高顴骨,棱角分明,一層皮繃在臉上,薄嘴唇有些發(fā)紫。
“你們要去哪?”他的聲音很低,胸口發(fā)出風箱一樣的聲音。
“南邊?!崩钌^也不抬。
“這里是最南邊,整個世界也沒有比這里更南的地方?!蹦腥税衙遍芴鹨稽c,我總算看到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好看,卻不恰當?shù)陌苍谶@樣一張臉上。
“這里是最南邊?”李生停下手和嘴,抬頭看男人,眼睛里血絲已經(jīng)消散殆盡,放出一種摻雜著希望的光。
“對,你走過了?!蹦腥酥刂攸c頭,指了指腳下,緊接著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我和李生緊跟著走出來,看到男人正往南邊走,陽光從側(cè)面照過來,他身上的衣服和帽子顏色越來越淡,最后完全蒸發(fā),消失不見,整個人也變得透明,我確信我的目光透過了那層快要看不到的皮,卻看不到里面的血管,骨骼,五臟六腑。
男人還在走,快走到路盡頭的時候,似乎轉(zhuǎn)頭看向我們,李生對他點點頭,我看到男人在陽光下像一團氣一樣,徹底消失。
李生轉(zhuǎn)身,徑直沿來路向回走,我慌忙地追趕,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更加迫切的想知道一切,也生怕他像那男人一樣消失。
李生沒回頭。
路過小青衣家時我聽到喪樂傳出來,和李生走近看,才知道是小青衣死了。
她躺在冰棺里,雙手緊緊握拳,好像要在臨死前抓住什么。
“聽說是心臟病死的。”一個胖女人說。
“可惜,這么年輕?!币粋€瘦男人說。
“都是瞎扯?!蔽液屠钌樦曇艨催^去,發(fā)現(xiàn)是李生的爺爺。他手里舉著正帽檐的煙袋鍋子,正在人群里指指點點。
“這墻,看到這墻了嗎,昨天就有一個吊死鬼藏在這,小青衣準是不知道半夜出來做什么,驚了這橫死的鬼,把她拿去做替身了!”
李生聳聳肩,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出人群。
“還找嗎?”我問李生。
“不找了?!崩钌谋砬榧炔惑@恐也不失落,像是剛睡足一樣,無欲無求,說不出的舒坦。
“因為小青衣,還是因為那個男人?”我又問。
“什么都不為,”李生挺直腰桿,轉(zhuǎn)身迎著太陽伸了一個懶腰,“不為男人,也不為小青衣,更不為我自己,什么都他媽不為。”
路過那片荒地時,我看到路邊的周祈稚,她背對我們,像是在思考。
“這幾天你去哪里啦?”我慌忙走上去,拍她的肩膀。
她先是一驚,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是我又松了一口氣。
“我哪里也沒去,吃了安眠藥,在家睡了幾天幾夜,本來以為死了,又莫名其妙地活過來了,想著出來散散心,曬太陽?!?/p>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開,面無血色。
哪兒也沒去。我在心里反復念這句話,猛地抬頭,才發(fā)現(xiàn)李生已經(jīng)走遠了。
他不知從哪里撿回他那輛破自行車,另一只手還攥著一只風箏,一瘸一拐地走向遠方,最后撒開手,一股怪風把自行車重新掀回溝里,又把風箏吹得飄飄搖搖上了天。
李生做完這一切,高舉著雙手,發(fā)出無聲又劇烈的笑,朝后砸向地面,緊跟著蜷縮在馬路上,剛被太陽曬了一下,整個人就化成一股氣,消散在清晨的水汽中。
■責任編輯??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