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順 來
(常州工學院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常州 213022)
《星期六》(Saturday, 2005)是當代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1948—)繼《贖罪》(Atonement, 2001)之后的又一部影響深遠的作品。小說以2003年2月15日、星期六這天倫敦一起普通民眾的汽車輕微剮蹭事件為線索展開,旨在揭示“9·11事件”給遠在大洋彼岸的英國民眾造成的恐懼和焦慮,甚至心理創(chuàng)傷。小說的主題充滿著悖論性,內容有點荒誕卻富有哲理,折射出人性在極度緊張的壓力下的扭曲和變形。
《星期六》的情節(jié)平淡無奇,以一位外科醫(yī)生貝羅安一天的生活經歷為線索,集中反映了“9·11事件”后西方國家呈現(xiàn)的種種社會矛盾,以及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社會之間的對立沖突,這些矛盾和沖突是當代西方人要面對的各種悖論的具體體現(xiàn)。麥克尤恩善于捕捉社會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對人物心理造成的沖擊,并運用悖論書寫,達到反諷社會現(xiàn)實的目的,揭示小說中的悖論關系,讓人們更加明晰地看清社會問題的癥結。本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努力尋找小說中隱含的悖立關系,通過闡釋小說中悖論的價值和意義,充分評價悖論對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啟示,揭示人類的生存困境。
人自誕生之日起,就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始終處于無解的生活困境之中。人的生命就是一個大悖論:人要活下去,就得設法逃避死亡或戰(zhàn)勝死亡;但死亡是無法逃避的和不可戰(zhàn)勝的,因為它預示著舊生命的終結和新生命的開始。生與死似乎是一對無法解決的悖論,始終困擾著人類。人們對于生與死的思考由來已久,至今無法給出一個滿意的結論。其實,生與死不過是兩個無法分開的并且性質迥異的人生階段,可是生命的意義在哪兒?死亡又有何價值呢?生與死的悖論在于人一直期待的永生或再生只有通過死才能實現(xiàn),而死意味著生命的結束,是永恒和不朽對生命的審判。生與死的悖論體現(xiàn)了人對生存困境的思考,表現(xiàn)了人的一種內心困惑且無可奈何的心結。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指出人是向死而生的,從本體論上探討了死亡的本質,即人以生作為向死的存在,死作為生的最終目標,它高于其他任何存在性質的思辨,生命的意義在于對死亡的深刻領悟。海德格爾說:死所意指的結束意味著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頭,而是這一存在者的一種向終結存在。死是一種此在剛一存在就承擔起來的去存在的方式[1]。海德格爾從哲學的高度思考了死亡與生命存在的關聯(lián),以死亡來定義生命的價值。進化論思想將生與死看成生命不斷循環(huán)的自然規(guī)律,人與自然萬物一樣都無法逾越這一定律。自從有人類社會,人就面臨著同類競爭和生死抉擇,活著還是死去是每個人必須思考的問題。
人類的生活困境是當代作家麥克尤恩作品關注的主題之一。他善于描述來自社會各階層具有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們在面臨死亡或絕境時的精神抵抗力,他的作品帶有濃厚的人文主義精神和現(xiàn)實主義氣息。麥克尤恩在《星期六》中探索了科技時代人的生命悖論,帶領人們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人的生命價值問題。他以生與死的悖論關系作為小說主題之一,反思了生死抉擇在文學上的價值。
在《星期六》的序中,麥克尤恩援引了美國作家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的名作《赫索格》(Herzog)中的一段話:人是什么?……人被科學改造,被有組織的力量控制,臣服于無處不在的力量……這就是世界運轉的方式[2]。這段內心獨白表達了主人公對人的本質、人的被動性和無助感等的困惑,對自我身份和生命價值的懷疑。
麥克尤恩以《赫索格》這段心理描述為序,一方面凸顯二者主題上的互文關系[3]51,另一方面他以赫索格的境遇為鏡,映照當代西方知識分子的內心彷徨和生存危機感,表明麥克尤恩從文學的角度再思考了生與死的悖論關系。《星期六》中主人公貝羅安也有赫索格式的焦慮。科技的高度發(fā)達標志著人類社會的巨大進步,人類生活水平不斷提高,活著就是幸福,生活似乎總是朝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著,但科技制造的麻煩也接連不斷,恐怖主義、核威脅、環(huán)境惡化等問題將人類一次又一次逼近死亡的邊緣,每個人時刻面臨著生死抉擇的考驗,死神似乎隨時造訪人間。災難總是突如其來,絲毫不受天意的控制,這從根本上動搖了西方人宗教信仰的根基。貝羅安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信仰危機:再也不相信命運或天意,也不相信是天上的神靈在主宰著每個人的未來……昏沉沉的上帝控制不了純粹巧合和自然法則的安排[4]128?!?·11事件”從根本上動搖了西方社會的傳統(tǒng)價值觀,也徹底顛覆了人對生存價值的認知。在大災難面前,人人可能是犧牲者;大災難過后,人人感覺是幸存者。生與死像擲骰子一樣具有隨機性,一切都是偶然的巧合和命運的隨意安排。世界變得越來越不確定,到處潛伏著想象不到的危險。大家看到任何一架噴氣式飛機都會產生不祥的聯(lián)想……飛機已不再是往日的形象,而是成為了潛在的、在劫難逃的武器[4]16?!?·11事件”中,兩架客機被劫持,瘋狂撞擊紐約世貿中心大樓,造成大樓坍塌和數(shù)千人喪生。從此飛機不再是人類自由翱翔藍天的美好向往,而是恐怖分子襲擊社會慣用的致命武器,像潘多拉魔盒那般迷人而恐怖。哈姆雷特式的憂慮仍困擾著當今人類----生存還是毀滅,這仍是個問題。
《星期六》表達了麥克尤恩對整個人類命運的關切,對后“9·11”人類面對生存與死亡時的深度反思。麥克尤恩將個體的生命悖論命題引申到人類需要共同面對的難題,突出了當代作家的憂患意識和人文主義關懷。盡管那次恐怖襲擊事件發(fā)生于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但是它的沖擊波震蕩著英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的社會秩序。生命的脆弱和死亡的恐怖像幽靈一樣縈繞在人們的心頭,生命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生命在死亡面前太脆弱,簡直不堪一擊。每個人都沒有絕對的安全感,只有一種幸存感和勉強活著的僥幸心理,死亡如影隨形,隨時有奪走生命的可能。
現(xiàn)代西方社會里,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人的生存環(huán)境似乎不斷得到改善,但人們的精神層面盡顯危機,主要表現(xiàn)為理性的缺失和文明的失落,從而造成人類精神上的生存困境。由于缺乏安全感,精神失控的危險不斷加劇,人們內心非理性的陰暗面正逐漸吞噬理性的光輝。理性與非理性相對立,文明與不文明相對抗,共同構成西方文明的悖論模式。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在《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狂史》(MadnessandCivilization:AHistoryofInsanityintheAgeofReason)中對瘋癲的歷史進行了考古學式的研究,并將瘋癲和文明的關系上升到道德和倫理層面,凸顯了二者的悖論式關聯(lián)。他指出瘋癲與理性(也即文明的標志)起初并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特定歷史和文化語境下的產物。在瘋癲的比照下理性誕生了,瘋癲進而成為理性話語的研究對象,并逐漸被賦予道德含義,瘋癲成為道德過失的符號和理性的對立面。瘋癲在人世中是一個啼笑皆非的符號,使現(xiàn)實與幻想的標志錯位,使悲劇性威脅成為記憶[5]。瘋癲原本是毫無實際意義的符號和不幸者的痛苦回憶,但它不僅遭到理性話語的肆意扭曲,還被理性話語強制闡釋,進而被賦予特定含義并強行與道德掛鉤。由于瘋癲被固化為理性的對立面,是非理性或不文明的標志,且具有巨大的潛在的威脅性,因而瘋癲必遭禁閉或不得不接受理性糾正其道德過錯,使之處于理性的嚴密監(jiān)控之下。然而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界限模糊,僅一步之遙,文明與瘋癲同樣也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人們一旦疏忽大意,就會出現(xiàn)越界行為。
麥克尤恩將“文明/瘋癲(不文明)”這個二元對立項徹底顛覆,重新書寫文明與瘋癲的悖論關系,揭示西方文明悖論的癥結。在小說《星期六》中,他通過模糊二者的界限,打破了文明對瘋癲的絕對支配地位。歷史上,作家對瘋癲人物的塑造總是格外小心,唯恐他人對自己道德品質的猜疑。因而,對瘋癲人物心理和個人品質的透視是一位作家創(chuàng)作勇氣的表現(xiàn),也是創(chuàng)作技巧上深厚功力的體現(xiàn)。麥克尤恩就是這樣一位有勇氣、有智慧的作家。他對瘋癲人物的心理刻畫頗具匠心,將瘋癲與文明的距離盡可能縮小,甚至放在同一平面上對比,展現(xiàn)它們的張力。在《星期六》中,他塑造了一個來自文明社會的“白衣天使”,一名光彩照人的神經外科醫(yī)生形象----主人公貝羅安,他擁有事業(yè)、金錢、地位、房子和家庭,是個典型的成功人士和文明人,位于社會的上層。同時,麥克尤恩還塑造了一個瘋癲人物形象巴克斯特,一個亨廷頓氏舞蹈癥患者,性情粗野、狂蕩不羈,位于社會的下層。貝羅安與巴克斯特之間不僅性格迥異、地位懸殊,而且精神氣質上也位處兩個極端。二者一旦相遇,就必然會產生強烈沖突。兩者間的一次汽車刮擦事件成為激烈沖突的導火索,結果貝羅安挨了巴克斯特的一頓打,還留下了被繼續(xù)報復的隱患。
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對精神病人的態(tài)度在思想意識上已經發(fā)生了根本轉變,從理性上否定了瘋癲人物的存在價值,將精神病人與游手好閑者或街頭乞丐在道德行為上等同看待,視作威脅社會穩(wěn)定的可怕的潛在力量。這些人一旦闖入文明社會,原本的社會秩序就會被打亂,但幸運的是人類理性的光輝往往會驅散他們瘋狂的陰影,引導他們回歸文明;不幸的是所謂的文明人也會表現(xiàn)非理性的一面,陷入瘋癲狀態(tài)。瘋癲與文明始終處于悖論難解之中,二者的界限是模糊的,沒有實質性的界限。文明悖論反映了現(xiàn)代人難以逃避的心理困惑,是有良知的作家對現(xiàn)代西方人精神危機的反思。
小說的第四章是瘋癲與文明劇烈交鋒的場景。巴克斯特發(fā)瘋似地闖入貝羅安家中,貝羅安家人命懸一線。但是奇跡發(fā)生了,巴克斯特的良知被詩歌的力量感化。巴克斯特要求貝羅安的女兒黛西朗誦馬修·阿諾德的一首小詩《多佛海灘》后,發(fā)生了喜劇性的一幕,也就是他焦躁的情緒發(fā)生逆轉。巴克斯特放下刀子,現(xiàn)出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從一個蠻橫的恐怖主義分子瞬間轉變?yōu)橐粋€驚喜的崇拜者,或者說一個興奮的孩子,如此巨大的變化,他自己卻渾然不覺[4]223。阿諾德的詩歌竟發(fā)揮了神奇的功效,徹底感化了這個有瘋癲意識的恐怖分子。良知的覺醒讓他回歸童真,并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和文明的曙光,他即刻恢復了理性,跌跌撞撞地撲入文明的懷抱。但是文明人貝羅安卻突發(fā)瘋狂,將內心深處可怕的非理性力量釋放出來。他趁巴克斯特的思想恢復光明之際,伙同兒子西奧一起將巴克斯特狠命地推下了樓梯,致后者重傷而差點喪命。
《星期六》以一次暴力事件生動地詮釋了瘋癲與文明的悖論關系,并顛覆了對二者關系的傳統(tǒng)認知,借以揭示“9·11事件”后,西方文明危機給人們造成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創(chuàng)傷。瘋癲如同恐怖主義的幽靈,時刻威脅著西方文明的秩序。然而瘋癲與文明并非天然對立,前者往往是后者臆想的產物,后者才是前者的鏡子,二者可能相互轉化。后“9·11”世界里,傳統(tǒng)的社會秩序處于震蕩之中,不安定的因素隨時顯現(xiàn),瘋癲似乎是威脅文明的不可祛除的潛在力量,隨時可能動搖文明社會的根基,但是仍存在瘋癲被理性激活和感化的可能,從而促使瘋癲轉向文明。然而人們需要警惕的是,文明也會迷失方向,陷入瘋癲。
當代社會的人際關系是復雜的,充滿著悖論性,其中孤獨與合群是人際關系中的主要矛盾,凸顯人際交往中的生存困境。孤獨是人類自我意識的具體形態(tài)之一,是人有別于其他動物的特有的精神現(xiàn)象。作為一種內心深處普遍存在的心理體驗,孤獨意識主要表現(xiàn)為主體與對象相疏離而導致的一種精神空落感[6]。人類生存總離不開人際交往,正是由于相互往來,人們才會產生各種感情交流和合群意識,從而體現(xiàn)生存價值。但是現(xiàn)實總會給人際情感的互通制造障礙,心靈的溝通往往成為奢望,人們時刻面臨著合群與孤獨的兩難抉擇,始終無法逃避這種窘境。人總體上是在孤獨中存在、挫折中成長,美好的愿望因人際關系的復雜而變形甚至消失,這已經成為當今社會人們的普遍感受。個人是家庭和社會的細胞,合群是個體的人存在下去的合理需求,但同時每個人又是作為獨立的個體而存在的。人是孤獨的,卻有合群的欲求;人是合群的,卻是孤獨的存在。這個悖論性命題是人類交往困境的寫照,也是麥克尤恩對人際交往悖論的反思。
后工業(yè)社會的后果之一就是導致了人的異化,高度工業(yè)化和快速發(fā)展的科技迫使人際關系發(fā)生裂變。人性也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善惡不再是評判人性的唯一標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介于熟悉和陌生之間,由于無法進行正常交往和合理溝通,即便親人之間有時也會形似陌路,合群似乎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孤獨與合群的悖論關系在麥克尤恩的筆下顯得尤其微妙。麥克尤恩不再描述人際關系走向極端的眾叛親離,而是探討親情下心與心的疏離,借以揭示當代人難以逃避的交往困境。
《星期六》的主人公貝羅安身為神經外科專家,崇尚醫(yī)學濟世救人的作用,喜歡用科學的眼光來審視這個撲朔迷離的世界。他對文學藝術一直不以為意,甚至持抵觸的態(tài)度。他認為文學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公開騙人的把戲,因此他打心眼里討厭文學和文學工作者。女兒黛西在外公的鼓勵下學習詩歌,立志成為一名詩人,而貝羅安對小說、詩歌之類的文學形式極其反感,他認為小說里充斥了人為的弊病、太多的雜亂無章和牽強附會,既沒有展現(xiàn)出人類偉大的想象力,也沒有激起讀者對自然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力的感嘆[4]68。在他看來,文學是人為制造的東西,虛假無味的心靈雞湯,毫無實際應用價值,因而他竭力貶低文學存在的價值。貝羅安與女兒的代際溝通障礙正是后工業(yè)科技文明與精神異化對社會現(xiàn)實投射的結果[7]。他對藝術也同樣反感,父子間溝通也困難。兒子西奧是一名藍調音樂人,可是貝羅安實在忍受不了藍調的傷感曲調,一聽到貝斯的超低音,他感到說不出的痛苦。他因而極其討厭藝術,認為藝術是傷身體的壞東西,有損人的身體健康。岳父約翰是位著名詩人,但翁婿之間也是貌合神離,兩個男人保持著表面上的友好,但其實暗中都厭煩對方[4]195。妻子羅莎琳是名律師,她的日常生活被各種各樣的法律糾紛案件所占用,因而夫妻之間也無暇交流,基本上處于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
麥克尤恩以貝羅安一家人的生活現(xiàn)狀,生動勾勒出西方家庭中人際關系的荒誕圖景:忙碌、冷漠甚至“絕緣”筑就了一道道無形的墻,將彼此隔離在外。每個人都在忙于為自己營造私人空間,拒絕他人的闖入,也不愿走近他人。表面上是社會分工的不同無形中制造了人際交流的障礙,事實上是當代人傲慢和畏懼心理作祟,主觀上切斷了人際交流的橋梁。由于少有共同語言,貝羅安與家人間相互孤立。貝羅安的窘境反映了科技高度發(fā)達的今天存在的一個不爭的事實,即人與人之間缺少心與心的坦誠交流,孤獨是難免的,合群似乎是一種奢望。
但是麥克尤恩對人際交往的未來仍抱樂觀態(tài)度,他堅持認為人間大愛會驅散心靈的陰霾,重現(xiàn)合群的陽光?!?·11事件”后,恐怖主義的陰影困擾著西方社會,人際交往也時刻受到恐怖主義的威脅?!缎瞧诹分?恐怖主義嫌疑分子巴克斯特突然闖入人際關系本已緊張的貝羅安家,將全家人逼近死亡的邊緣。面對“恐怖分子”的威脅,盡管全家人的心理反應不一,但是共同求生的欲望點燃了全家人愛的火花,愛的力量給他們增添了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經歷這次危險后,貝羅安突然意識到家人在個人生命中的重要性,他覺得自己并不孤獨,只是缺少愛的滋潤。愛是解開心鎖的鑰匙,是克敵制勝的勇氣,在愛的呵護下,合群不再是夢想,人際關系的緊張狀態(tài)和交往困境最終得以緩解。
人類生存離不開道德力量的支撐,但是道德生活中有一種特殊的現(xiàn)象,即道德與不道德或非道德之間的矛盾沖突,折射出人類道德上的生存困境?,F(xiàn)實社會中,道德往往是以犧牲不道德為代價的,也就是在同一事件的道德規(guī)則上發(fā)生了相互沖突、難以抉擇又不得不抉擇的窘境時,就產生了道德悖論。道德悖論是一種行為選擇的結果,具有善惡對立和對抗性的自相矛盾[8]。例如面對一個無錢支付高額醫(yī)藥費的重癥病人,作為一名醫(yī)生,是主動救治還是放任不管呢?救死扶傷是醫(yī)生職業(yè)道德的底線,但醫(yī)藥費是維持醫(yī)院正常運轉和醫(yī)生生存的經濟基礎。無論怎樣選擇都會是保全一方的利益同時犧牲了另一方的利益,這樣的“難題”就是一個醫(yī)生經常要面對的道德悖論?!翱兹谧尷妗钡墓适略忈屃恕耙蜃尪鵂帯钡牡赖裸U?即“讓”或不爭其實也是“爭”。孔融讓出的梨(也即物質利益)為他贏得了美名(也即道德利益),形象地揭示了道德與不道德之間的悖論關系,即一方物質利益的讓出成就了他自身道德利益的獲取和道德價值的提升,而將不道德的后果交由另一方承擔,從而演繹了道德主體的不道德選擇。
《星期六》中貝羅安醫(yī)生視巴克斯特為危險分子,因為后者患有絕癥并且時刻威脅貝羅安及家人的生命安全。他迫切希望消除危險,以保護家人的利益。這本是合乎自身道德利益的需求,然而在他將巴克斯特推下樓梯的一剎那,貝羅安覺得自己從巴克斯特那雙悲傷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了道德的譴責,因為他用欺騙的手段傷害了同類。良知和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促使他回到手術室去挽救巴克斯特的生命,手術中的他幡然醒悟,意識到作為醫(yī)生,挽救生命才是他唯一的信仰。以前他信仰宗教,可是宗教并不能拯救受難的人類,他萌生過信仰危機。現(xiàn)在他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救贖主”,因為他懂得生命的意義在于其本身的莊嚴和神圣,在于人類的愛心和良知。貝羅安也突然明白了巴克斯特拜倒在詩歌魅力之下的原因,因為詩歌觸動了他心靈深處最珍貴的東西----良知,正是良知激起他對生命的渴望。生命之珍貴在于它的美好和短暫,生命因短暫而珍貴,珍愛生命體現(xiàn)了美好的人性和道德訴求,有意義的生命需要愛和良知的滋潤才能大放光彩。
貝羅安一家人經過這次生死危機之后,找回了愛的溫暖。貝羅安走出了孤獨的陰影,放棄了對巴克斯特的起訴,主動尋求和解。在舒適而愜意的心境下,貝羅安對家人的好感倍增。愛讓家人再次團結起來,愛消弭了人際交往的陰霾,使生命更有意義。在愛的光輝照耀下,“星期六”將變成真正意義上的休息日。麥克尤恩用貝羅安一天的生活經歷詮釋了生死危機下生命的意義,以及道德與不道德的悖論性含義,延續(xù)了作家對人性的拷問,具有可貴的道德情懷[9]。道德與不道德只是價值判斷上的問題,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通過提高主體的道德價值選擇能力,培養(yǎng)道德智慧,可以消解道德悖論,實現(xiàn)雙方利益的共贏。道德智慧絕不是僅僅為了單方的利益,也不是對雙方利益作簡單的取舍,而是以人性中的善與愛消解雙方道德利益的沖突[10],力求達到“雙贏”的結果。
麥克尤恩的小說《星期六》在主題思想上頗有深意,它以外科醫(yī)生貝羅安在物理時間上一天的生活經歷概括了他心理時間上一生的現(xiàn)實,反映了“9·11事件”后西方社會普遍存在的精神焦慮甚至精神危機。麥克尤恩以高超的敘事技巧揭示了生與死的悖論關系,重新闡釋了瘋癲與文明、孤獨與合群的悖論意義,并且解答了生活中道德與不道德的悖論性關聯(lián)問題。小說主題上的悖論性特征充分展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創(chuàng)作智慧和藝術魅力,為讀者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進而全面展示了當代英國小說的實驗性特征和當代作家的人文主義情懷。
麥克尤恩小說《星期六》的悖論書寫深刻反思了人類生存困境的現(xiàn)狀,并提出了理想中的解決方案:進入21世紀,威脅人類生存的隱患無處不在,時刻危及人類的生命安全、文明秩序、人際交往和道德選擇,造成持久的難以彌合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精神危機,但是,只要人間有愛、理性和良知的存在,人類就一定能走出生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