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昀

（合肥學院 語言文化與傳媒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引言

近年來，諸如“佛系”“甜美系”“治愈系”之類的詞語廣泛出現(xiàn)在各大網(wǎng)絡媒體上，我們把這類詞語的結構形式稱為“X系”。目前對于“X系”的研究主要關注于“佛系”及相關網(wǎng)絡流行語的探析、“系”的類詞綴化、“X系”的語義特征分析等等，研究關注點主要集中于“X系”的某一語言學方面，缺少對“X系”的語言學性質的全面分析。本文嘗試從一個新的語法分析角度對“X系”展開探討研究，在邢福義先生提出的“小三角理論”[1]439-442基礎上，從“表—里—值”角度分析“X系”呈現(xiàn)的各種語表形式，蘊含的語里意義，以及體現(xiàn)的語用價值，進一步認識“X系”的語言學性質，從而體現(xiàn)小三角理論在漢語語法分析中的偉大應用價值。

二、“X系”呈現(xiàn)的各種語表形式

在語表形式上，“X系”是由X加上漢語語素“系”構成的語言結構形式。通過檢索和搜集各大網(wǎng)絡媒體平臺上“X系”語言實例，運用量化統(tǒng)計的研究方法對這些語料進行詳細分析，發(fā)現(xiàn)結構槽“X系”具有很強的能產(chǎn)性，其中X可以是名詞性成分、形容詞性成分和動詞性成分，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語表形式。

（一）X為名詞性成分

“X系”中的X可以是名詞性成分。如：

（1） 表面佛系內心努力，我的目標不止GPI（《中國青年報》，2020年11月13日）

（2） 為什么少女系裝修風格更受女生喜歡？（搜狐網(wǎng)，2019年3月23日）

（3）粉色系瑜伽套裝，陽光活潑，綻放青春魅力（網(wǎng)易，2021年5月5日）

（4）貓耳可愛女生頭像，快來領取你的貓系女友（騰訊網(wǎng)，2021年5月6日）

（5） “推新潮”能否助力韓系車成功突圍？（《南方日報》，2020年9月11日）

在以上例句中的X分別為“佛”“少女”“粉色”“貓”“韓”是名詞性成分。此外，結構槽“X系”中的X還可以是其他名詞性成分，例如：“犬系”“儒系”“御姐系”“仙女系”“冬日系”等等。從出現(xiàn)頻率來看，結構槽“X系”中X是名詞性成分最多，X的選擇性多元，可以吸納專有名詞、人物名詞、時間名詞、地點名詞等，從而呈現(xiàn)出各種語表形式。

（二）X為形容詞性成分

“X系”中的X可以是形容詞性成分。如：

（6）“奉旨旅行”行李牌、“朕就是這樣漢子”折扇等各路萌系路線產(chǎn)品問世。（中國新聞網(wǎng)，2020年9月10日）

（7）甜美系風格開掛，實用搭配變時髦（搜狐網(wǎng)，2018年1月12日）

（8） 溫暖系春日穿搭，彰顯不凡品味（騰訊網(wǎng)，2021年3月26日）

（9）可愛系風格頭像：嘴甜是因為心甜，心甜是因為你住在里面。（騰訊網(wǎng)，2019年9月30日）

（10）到了卯時，圖片風格突變，開始淺色清新系的感覺，這是黃山始信峰上的淡淡云海，襯著堅硬的山峰，很像一幅水墨圖。（《揚子晚報》，2015年11月16日）

在以上例句中的X分別為“萌”“甜美”“溫暖”“可愛”“清新”，是形容詞性成分。此外，結構槽“X系”中的X還可以是其他形容詞性成分，例如：“高冷系”“傲嬌系”“粉紅系”等等。從出現(xiàn)頻率來看，結構槽“X系”中X選擇的多是雙音節(jié)的形容詞，用于描摹事物的某種屬性。

（三）X為動詞性成分

“X系”中的X可以是動詞性成分。如：

（11） 濃厚科技感打造“治愈系”設計（《中國紡織報》，2021年1月13日）

（12）隨后傳入我國，并出現(xiàn)“療愈系音樂作品”“療愈系圖畫”“療愈系影片”及“療愈系文學作品”之說。（《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蟆罚?020年9月8日）

（13）黑色和白色的禁欲系配色，洗練時尚。（網(wǎng)易，2021年5月7日）

在以上例句中的X分別為“治愈”“療愈”“禁欲”，是動詞性成分。從出現(xiàn)頻率來看，結構槽“X系”中X選擇的動詞性成分較為有限，主要是雙音節(jié)結構。

由此可見，“X系”具有開放性，其中X可以根據(jù)人們的表達需要吸納不同的語言成分，從而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語表形式。至于如何具體組裝結構槽“X系”，把何種語言成分裝進X的位置，則取決于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

三、“X系”蘊含的語里意義

（一）“系”的語義發(fā)展

根據(jù)歷時語言學的觀點，“X系”中“系”的語義內涵經(jīng)歷了一個歷時演變的過程。

“系”的本義是“連接”，是動詞?！墩f文》：“系，繫也。”“系”與“繫”在“連接”義上可以認為是異體字。據(jù)《王力古漢語字典》，“系”用作動詞，表示“連接”。例如，《后漢書·班彪傳》：“系唐統(tǒng)，接漢緒?！焙笠隇椤笆老担昂笙喑械年P系”。枚乘《上書諫吳王》：“系方覺，又重鎮(zhèn)之?！蓖瑫r，“系”還有名詞義，表示“用單股絲合成絲繩”。例如，《后漢書·興服志下》：“凡先合單紡為一系”[2]。由此可見，“系”在古代漢語中是實詞。

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方面，作為動詞，“系”延續(xù)了古代漢語的用法，表示“聯(lián)結、聯(lián)系”；另一方面，作為名詞，“系”的語義內涵進一步擴大，可以表示“系統(tǒng)”“系列”“系別”等[3]。在名詞義上，“系”是不成詞語素，必須和別的語素組合成詞。值得注意的是，“系”作為不成詞語素，有兩種情況：第一，“系”有實在含義，在詞中的位置是自由的，可以認為是詞根，例如：“關系”“系統(tǒng)”“系列”等；第二，“系”的語義較為虛化，在詞中的位置是固定的，但又不同于嚴格意義上的詞綴，例如：“中文系”“哲學系”等。“X系”中的系正是從定位不成詞語素的“系”發(fā)展而來。

呂叔湘先生認為，漢語里地道的語綴不多。有不少語素差不多可以算是前綴或后綴，然而還是差點兒，只可以成為類前綴和類后綴，這是因為它們在語義上還沒有完全虛化，有時候還以詞根的面貌出現(xiàn)[4]。

縱觀“系”的語義發(fā)展，一方面，“系”的語義從古至今經(jīng)歷了一個由實到虛的演變過程；另一方面，“X系”中的“系”的句法位置已固定，但語義上還沒有完全虛化。因此，“系”有類詞綴化的傾向。

（二）“X系”的語義內涵

“X系”的語義內涵取決于X的義素特征，即“具有X的特征”，是指在特定的語言文化背景下聯(lián)想產(chǎn)生的與X有關的語義特征，即與X相關的義素。這些義素在結構槽“X系”中被激活，表達特定的社會文化含義。

“佛系”表達了“具有佛的特征”，最早來源于2014年日本雜志《non-no》，介紹了“佛系男子”的生活，主要是指一種無欲無求而追求內心平和的生活態(tài)度。在當今社會文化背景下，特定的結構槽“佛系”激活了“佛”的相關隱含義素[5]，即[+放下][+隨緣][6]。這些隱含義素區(qū)別于“佛”的理性義素，在特定的結構槽“佛系”中被激活，讓人聯(lián)想到“無奈”“隨緣”“消極”“無欲無求”“順其自然”等形象特征。

“甜美系”表達了“具有甜美的特征”，主要是指讓人感到愉快和美好的事物。在當今社會文化背景下，特定的結構槽“甜美系”激活了“甜美”的相關義素，即[+甜蜜][+美好]，讓人聯(lián)想到具有“甜蜜”“美好”“舒服”“愉悅”的事物形象。

“療愈系”表達了“具有療愈的特征”，主要是指具有治療和治愈功效的事物，特指通過一系列的心理調節(jié)方法，達到心靈保健和精神養(yǎng)生的效果。在當今社會發(fā)展背景下，高速度、快節(jié)奏、競爭強等因素導致當代人的壓力過大、心理脆弱等一些負面情緒，“療愈系”事物在這個背景下應運而生。特定的結構槽“療愈系”激活了“療愈”的相關義素，即[+治療][+治愈]，從而讓人聯(lián)想到“讓人內心平靜”“凈化心靈”“精神養(yǎng)生”“心靈保健”等事物形象。

由此可見，不同的結構槽“X系”可以激活與X的相關義素，這些義素有積極義的，也有消極義的，具體分析還取決于具體語境，從而體現(xiàn)了結構槽“X系”運用的靈活性與創(chuàng)新性。

（三）“X系”的句法功能

在句法功能上，“X系”可以充當多種句法成分，包括定語、主語、狀語、賓語和謂語。如：

（14） 溫柔色彩開啟治愈系生活（《中國紡織報》，2021年4月28日）

（15） 佛系不是逃避（《健康報》，2018年7月13日）

（16） 佛系考研，沉心靜氣助你修成正果。（網(wǎng)易，2021年4月23日）

（17） 與其“佛系”“禪意”，莫如追求“儒系”（《中國攝影報》，2019年2月19日）

（18） 表面佛系內心努力，我的目標不止GPI（《中國青年報》，2020年11月13日）

例（14）中的“治愈系”充當定中短語“治愈系生活”的定語；例（15）中的“佛系”充當句子的主語；例（16）的“佛系”充當狀中短語“佛系考研”的狀語；例（17）的“儒系”充當句中的賓語；例（18）中的“佛系”充當句中的謂語。據(jù)統(tǒng)計，“X系”充當定語的比例最高，充當主語、狀語、賓語和謂語的情況時有出現(xiàn)，所占比例并不高。因此，“X系”可以被認為是性質形容詞。

四、“X系”體現(xiàn)的語用價值

一種語言形式的存在與發(fā)展，必然有其特定的語用價值。筆者通過檢索各大網(wǎng)站平臺發(fā)現(xiàn)，“X系”受到廣泛關注與討論源于2017年度網(wǎng)絡流行語“佛系”的走紅。隨后一系列的“X系”詞語應運而生，使用頻率大幅度增加，成為各大網(wǎng)站平臺常用的結構形式。“X系”的廣泛運用有其特定的動因，并體現(xiàn)出特定的語用價值。

（一）網(wǎng)絡語言的特區(qū)屬性

網(wǎng)絡語言是“語言特區(qū)”（Special Linguistic Zone）[7]的一大重要類型，是承載語言創(chuàng)新與語言演變的重要源泉。在傳播媒介上，“X系”廣泛出現(xiàn)在各大網(wǎng)絡平臺上，可以認為是網(wǎng)絡語言特區(qū)中的一種句法結構。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匿名性、虛擬性、開放性、多元性等特殊性質，網(wǎng)絡語言特區(qū)產(chǎn)生的新興用法層出不窮，成為新語言現(xiàn)象的主要滋生地和繁衍區(qū)[8]，且傳播力很強，影響力很廣。目前有很多網(wǎng)絡流行語已經(jīng)突破“特區(qū)”的界限，進入了我們日常語言生活。

“X系”最早源于20世紀90年代日本出現(xiàn)的“治愈系”一詞，隨之又出現(xiàn)了“萌系”“貓系”“犬系”“森林系”等一系列詞語，“X系”的用法逐漸傳播開來。尤其“佛系”一詞被評選為2017年度十大網(wǎng)絡流行語后，“X系”結構形式在網(wǎng)絡各大平臺迅速傳播，出現(xiàn)了“道系”“法系”“儒系”等一系列詞語，同時也引申出了“佛系青年”“佛系考研”“佛系養(yǎng)生”等“X系+Y”的語言形式。

在現(xiàn)代漢語中，“系”是定位不成詞語素，原指具有某種共同屬性事物的分類，例如“中文系”“哲學系”?！跋怠钡恼Z義較為虛化，在詞中的位置是固定的，但又不同于嚴格意義上的詞綴。一方面，網(wǎng)絡語言“X系”中的“系”的語義內涵正是由定位不成詞語素的“系”的進一步虛化，有類詞綴化的傾向。另一方面，網(wǎng)絡語言“X系”的用法也產(chǎn)生了變異：“X系”是性質形容詞，其句法功能進一步泛化，不僅可以在句中充當定語，還可以充當主語、狀語、賓語和謂語等其他句法成分。目前，這些網(wǎng)絡新興詞語已突破網(wǎng)絡語言特區(qū)的界限，進入我們的日常語言生活。

（二）語言模因論的復制作用

“模因論”（Memetics） 是以達爾文進化論為基礎提出的一種解釋文化進化規(guī)律的新理論。何自然認為，從模因論的角度看，語言模因揭示了話語流傳和語言傳播的規(guī)律。語言模因可以通過交際和交際形成，并有可能在跨語言或跨文化的交流中出現(xiàn)。人們在交流中不自覺地復制和傳播語言模因，一些具有較強生命力的語言模因會得到廣泛傳播，而另一些也許只是在出現(xiàn)一時后就消失，這取決于它的語用功能[9]。

據(jù)“治愈系”復制出來的“X系”可以認為是人們在語言交際過程中形成的語言模因。在“治愈系”這個模因的基礎上復制出包含各種各樣范圍的詞語。例如，與某個國家文化相關的詞語：“韓系”“日系”“英倫系”等；與某類人物形象相關的詞語：“少女系”“仙女系”“御姐系”等；與某類動物的習性相關的詞語：“貓系”“犬系”“熊貓系”等；與某種顏色系列相關的詞語：“粉色系”“粉紅系”“黑色系”等；與某種感覺相關的詞語：“溫暖系”“療愈系”“清新系”等?！癤系”以簡潔凝練的語言結構形式揭示出人或事物具有的X的義素特征，表達出人們特定的感情。由于“X系”結構槽的開放性，人們可以根據(jù)語言運用需求，運用不同的X組造成一種語言形式來表達特定的感情色彩。

由此可見，“X系”具有較強的生命力，能夠從日語融入漢語中不斷地進行復制與傳播，并在言語交際中發(fā)揮著積極的語用修辭效果。

（三）語言運用的經(jīng)濟性與創(chuàng)造性

“經(jīng)濟原則”（the Principle of Economy） 是指導人類活動的一條根本性原則。語言學的經(jīng)濟原則主要體現(xiàn)為語言的簡潔性和明晰性。在經(jīng)濟原則的指導下，人們在進行語言交際活動時，總是傾向于選擇既可以滿足說話者表達的需要又可以滿足聽話者理解的需要的最少的語言符號[10]。一般而言，在表達相同語義內容的情況下，在遵守語法規(guī)則、邏輯規(guī)則以及其他一些規(guī)則的基礎上，盡可能地用最簡單的語言形式來表達[11]。在語言學的經(jīng)濟原則的驅動下，“X系”的語義內涵取決于X的義素特征，是指在特定的語言文化背景下，特定的結構槽“X系”會激活X相關義素，表達特定的社會文化含義，讓人聯(lián)想到相關的形象特征。

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體現(xiàn)了語言使用的創(chuàng)造性。語言的日常使用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具有創(chuàng)新性。當今社會是多元化發(fā)展的時代，各種新生事物大量涌現(xiàn)，人們的創(chuàng)新性思維也得到了極大地提高，求簡、求新、求異已成為新時代青年追求的目標，這些變化在語言中也會有所反映。

因此，“X系”的存在與發(fā)展符合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體現(xiàn)了語言運用的經(jīng)濟性與創(chuàng)造性，在特定的語用環(huán)境中表達獨特的語用修辭效果。

五、結語

本文在小三角理論的基礎上，通過考察“X系”結構的語表形式、語里意義、語用價值，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X系”是一個開放性的結構槽，其中X可以是名詞性成分、形容詞性成分和動詞性成分，因此，該結構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語表形式。

第二，“X系”的語里意義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X系”中“系”語義主要來源于表示“系列”含義的定位不成詞語素“系”，有類詞綴化的傾向；二是“X系”的語義內涵取決于X的義素特征，即“具有X的特征”，是指在特定的語言文化背景下聯(lián)想產(chǎn)生的與X有關的語義特征，即與X相關的義素；三是“X系”是性質形容詞，其句法功能主要是在句中充當定語，還可以充當主語、狀語、賓語和謂語。

第三，“X系”在網(wǎng)絡語言特區(qū)中受到語言模因的驅動作用，不斷地復制與傳播，并逐漸突破網(wǎng)絡語言特區(qū)的界限，進入現(xiàn)實語言生活。“X系”的存在與發(fā)展符合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體現(xiàn)了語言運用的經(jīng)濟性與創(chuàng)造性，在特定的語用環(huán)境中表達獨特的語用修辭效果。

綜上所述，可見小三角理論在漢語語法分析中的偉大應用價值。任何語言事實都存在語表形式、語里意義和語用價值三個角度，研究中這三個角度都需要進行考察[1]439-442。小三角理論為漢語語法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分析思路，其研究框架可以應用到更多、更復雜的語言事實上，從“表—里—值”三個角度進一步分析這些語言事實，可以全面揭示這些語言事實的語言學性質，解釋更多的語法現(xiàn)象，從而讓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漢語相關語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