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瑞瑾, 石佳佳, 張尤佳
(東北大學 文法學院, 沈陽 110169)
2019年12月30日,“基因編輯嬰兒案”在深圳市南山區(qū)人民法院開庭,以賀某為首的試驗主要負責人被判非法行醫(yī)罪,處有期徒刑三年,并處罰金300萬元[1]。該案給人們帶來震驚之余,也引發(fā)了對人類生殖細胞基因編輯技術(以下簡稱生殖基因編輯)的思考。人類基因編輯技術又稱CRISPR,是一項可以改變和編輯人的基因組序列的技術。根據(jù)基因編輯的對象,可將其分為體細胞基因編輯和生殖細胞基因編輯。二者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不具有遺傳性,對后代基因不會產(chǎn)生影響;而后者是對人類的受精卵及胚胎進行基因改造,具有遺傳性[2]。在生物醫(yī)學領域,生殖基因編輯是治療人類遺傳性疾病的有效手段,被譽為“上帝的手術刀”,甚至被賦予超過發(fā)現(xiàn)人類始祖的重大意義[3]。但是,該技術也可能被濫用,成為“試管中的原子彈”,演化成具有大規(guī)模殺傷力的生物武器,危害國家利益和公共安全。目前,我國對生殖基因編輯持否定態(tài)度,不少學者提出“優(yōu)生學風險”“滑坡論風險”等擔憂,認為其會加劇基因不平等,誘發(fā)基因歧視,使得基因遺傳物質淪為商品[4]。但也有學者對此持樂觀態(tài)度,認為對生殖基因編輯嚴加規(guī)范,就能使人類享受基因科技福祉[5]。我國法律尚未對此作出嚴密規(guī)定,相關立法應與憲法價值、基本原則保持一致?!盎蚓庉媼雰喊浮敝挟a(chǎn)生了兩名嬰兒及人類胚胎,他們的權益保護也將引發(fā)人們對憲法中基本權利保護范圍的重新思考。本文通過對憲法的價值、憲法的基本原則及基本權利進行分析,進一步揭示生殖基因編輯與憲法的矛盾,嘗試為我國進一步規(guī)制生殖基因編輯提供理論基礎。
憲法的根本價值在于憲治正義。價值是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物的屬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闡述的價值強調對人的有用性,因為如果物是無用的,那么其中所蘊含的勞動也是無用的[6]。憲法價值是蘊含在憲法體系中滿足人們憲治需要的價值。人們的對憲治的需要主要源于對自身安全的擔憂。根據(jù)盧梭對人類社會的描述,人類在法律產(chǎn)生之前自由決定對使自己遭受損害的人如何報復,這種自由導致人們相互之間的侵害行為越來越難以控制,人們開始處于被報復的恐懼中[7]。因此,人類開始追求社會正義,維護秩序穩(wěn)定。所謂“憲治正義”,是法律的根本價值——正義在憲法中最根本、最集中、最高的體現(xiàn)[8]。正義是道德理性的體現(xiàn),是人們擺脫了自然狀態(tài)進入社會狀態(tài)之后所遵循的行事原則。在一定程度上,憲治正義要求人們的行為應當符合倫理道德觀念,對違背倫理道德的法律行為應當予以制止。我國自古以來就具有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注重“道法自然”。正義是法的價值,憲法本身即是法,因此憲治正義無疑是憲法的價值。根據(jù)拉德布魯赫公式,法擁有其自身蘊含的價值,即法的安定性、合目的性與正義性[9]。三者之間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當法的安定性與正義性之間存在難以容忍的沖突時,就可以否定其作為法的屬性。因此,正義是法的根本價值,憲治正義則為憲法的根本價值。
憲法的基本價值是自由與秩序。人具有社會性,因為人類是群居性動物,不是單純的個體,而是彼此之間相互聯(lián)系的人類共同體。根據(jù)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在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就會產(chǎn)生安全及實現(xiàn)自我價值等更高層次的需要。憲治需要即人們對國家根本規(guī)范的需要。國家根本規(guī)范體現(xiàn)的是人的自由價值與秩序價值的有機統(tǒng)一[10]。自由是人們與生俱來的權利。而憲法是一部寫滿了人權的法,保障的是人們的基本權利。因此,自由價值應當是憲法的基本價值。秩序是對自由的保障,缺乏秩序的自由受到個人能力范圍的限制。在統(tǒng)一的秩序保障下,人們的自由得以充分行使且不受他人任意干涉。因此,秩序與自由之間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二者相互依存。憲治正義價值是憲法的根本價值,不符合憲治正義的規(guī)范不具有國家根本性規(guī)范的效力。自由價值與秩序價值是國家根本性規(guī)范中蘊含的兩項基本價值,二者之間彼此均衡、不能偏廢,忽視任意一方均會導致憲治正義難以實現(xiàn)。
首先,生殖基因編輯是否完全符合憲治正義存在疑問。生殖基因編輯是一項能夠解決人類遺傳性疾病的先進技術,在未來的發(fā)展中,人類有望憑借該技術戰(zhàn)勝先天性遺傳疾病,現(xiàn)階段存在的大部分醫(yī)學難題也將迎刃而解。這與我國憲治正義的價值相符合,即能夠滿足人們對幸福美好生活的追求。但是,生殖基因編輯打破了人類自然出生的規(guī)律。科研人員作為新的基因組序列的發(fā)明者或制造者,其扮演的角色恰恰是基因被編輯者的創(chuàng)造者。生殖基因編輯將導致人類基因池中出現(xiàn)新的基因組序列,并會隨著基因的遺傳性影響下一代基因,在復雜的自然環(huán)境下,被修改過的基因可能再次發(fā)生突變且不能為人力所完全掌控,蘊含著給人類身體健康帶來不良影響的危險。除此之外,生殖基因編輯一旦被商業(yè)化利用,將會導致人類淪為資產(chǎn)的奴隸,人們花費高額資金打造優(yōu)質基因,突破現(xiàn)有的社會秩序對人類行為的規(guī)范,通過憲法保障社會正義的目標將難以實現(xiàn)。因此,生殖基因編輯并不完全符合憲治正義的價值?!盎蚓庉媼雰喊浮敝?,賀某及其團隊在尚未窮盡艾滋病現(xiàn)有治療方案的情況下,貿然采取對人類基因進行編輯的治療手段。目前生殖基因編輯的安全性尚無法完全保證,將該項技術運用于人體無疑突破了醫(yī)療行為的合理界限,違背了醫(yī)學倫理,與憲治正義所要保障的社會倫理道德背道而馳。
其次,生殖基因編輯違背了公民自由的憲法基本價值。從公民與國家的關系來看,公民的自由體現(xiàn)為公民的權利?;蚴侨祟惿幕A,可以說沒有基因就沒有生命,人對基因擁有的權利是與生俱來的、固有的[11]。因此,享有基因不受侵犯的權利是公民自由的內容,是人與生俱來的自由?;诨蚍矫娴墓褡杂?,人應當享有基因不被他人隨意改造的權利?;蛏婕叭说碾[私及諸多遺傳特征,根據(jù)基因可以確定具體的個體,基因與人身具有緊密聯(lián)系。生殖基因編輯為人們試圖改變自己或他人的基因提供了條件,可能導致父母基于自己的意愿運用該技術改變子女的基因,雖滿足了自己的欲望,卻忽視了子女的自由權利?;蛞坏┍桓淖儗斐刹豢赡娴挠绊懀优磥淼纳顚⒒\罩在父母最初的欲望下。因此,生殖基因編輯行為侵犯了人作為個體所享有的自由,即公民自由。在“基因編輯嬰兒案”中,受試者作為父母,其參與生殖基因編輯試驗侵犯了后代對基因享有的不受他人侵害的自由,賀某等人對“露露”“娜娜”及其他胚胎進行的生殖基因編輯,違背了公民自由的憲法價值。
最后,生殖基因編輯破壞了國家秩序的憲法基本價值。國家秩序是實現(xiàn)公民自由的保障,破壞了國家秩序,公民自由便無處行使。從宏觀角度上,國家秩序涉及國家對國內及國際事務的處理,維護國家的安全穩(wěn)定;從微觀角度上,國家秩序體現(xiàn)為國家對社會各行各業(yè)的具體行為規(guī)范。發(fā)達國家對人類生物基因資源進行積極的管理和保護,并企圖掌握更多的生物基因資源。生殖基因編輯的廣泛運用,可能會促使發(fā)達國家對發(fā)展中國家的基因資源實行“新殖民主義”。生殖基因編輯有可能導致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加劇,社會出現(xiàn)新的階級劃分,基因歧視等引發(fā)的社會問題將導致國家安全穩(wěn)定的秩序難以維系。我國《涉及人的生物醫(yī)學研究倫理審查辦法》規(guī)定,對生物醫(yī)學研究應當履行批準和審查程序。賀某等人在進行基因編輯試驗時,存在偽造倫理審查文件、破壞國家秩序等違法行為,刻意規(guī)避行政規(guī)章對生殖基因編輯的規(guī)范,擾亂了生物醫(yī)學領域基因研究的秩序。因此,生殖基因編輯違背了國家秩序這一憲法基本價值。
人權是指作為一個人應該享有的權利,這是由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共同決定的[12]。人的自然屬性是人權產(chǎn)生的根源,人的社會屬性是人權價值的條件[13]。依據(jù)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國家的權力來源于公民的授權,公民將自身的權利讓渡出來由國家代為行使,國家負責保障公民的權利得以實現(xiàn)。我國《憲法》不僅明確規(guī)定了人權保障原則,同時還設立專章,對公民的人權內容進行了具體規(guī)定。其中,人格尊嚴權、生命權及平等權等均為公民人權的重要內容。上文討論已經(jīng)明確,生殖基因編輯侵犯了公民的人格尊嚴權、生命權及平等權等基本權利,即侵犯了公民的人權。因而,依據(jù)我國憲法的人權保障原則,國家應當積極行使職權,禁止這一侵犯人權的行為。
賀某等人對人類生殖細胞進行基因編輯,改變了人的本質屬性,使得人的主體性地位受到威脅,違背了公民的人格尊嚴權。同時,在生殖基因編輯尚存在安全風險的情況下,賀某等人違背我國生物倫理的相關規(guī)定,違法開展相關實驗,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權等基本權利。人權保障原則要求國家機關積極行使職權,對侵害公民基本權利的行為進行有效規(guī)制。因此,生殖基因編輯與我國人權保障原則相矛盾。
法治原則在我國體現(xiàn)為依憲治國和依法治國。生殖基因編輯應當遵守我國的憲法和法律。有學者將法治分為實質法治與形式法治[14]。形式法治要求我國有相關立法保障人的基本權利;實質法治則要求我國不僅要在法律中明確規(guī)定人的基本權利,而且要致力于在實踐中貫徹落實人的基本權利。依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制定得良好且被人們普遍遵守的法律,才算得上是“法治”所追求的“法”?,F(xiàn)代社會中,法治理念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其最重要的含義,就是法律在最高的終極意義上對人的行為具有反制力[15]。法治應當滿足良法善治的要求:首先,國家應當制定一部符合正義觀念的法,這是實施法治的前提要件;其次,便是要對正義的法予以嚴格執(zhí)行和自覺遵守。
在基因編輯嬰兒事件出現(xiàn)之前,我國雖然沒有對生殖基因編輯進行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但是相關行政規(guī)章中對涉及人體的生物醫(yī)學研究進行了嚴格規(guī)定?!渡锛夹g研究開發(fā)安全管理辦法》要求生物技術研究開發(fā)活動遵守法律法規(guī),尊重社會倫理,不得侵害他人的權益。賀某等人的基因編輯行為不僅違背了上述規(guī)定,也違反了社會倫理觀念,侵害了受試者及胚胎的合法權益?!盎蚓庉媼雰喊浮卑l(fā)生后,我國立法機關對基因編輯予以重視,通過立法對基因編輯行為作出禁止性規(guī)定。2021年1月1日生效的《民法典》第1009條規(guī)定,從事與人體基因、人體胚胎有關的醫(yī)學和科研活動,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國家有關規(guī)定,不得危害人體健康,不得違背倫理道德,不得損害公共利益。2021年3月1日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十一)》在刑法第336條后增加一條,規(guī)定了人類基因編輯構成刑事犯罪的具體情形。這是我國首次將生殖基因編輯納入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進一步滿足了形式法治要求,是法治原則的要求與體現(xiàn)。
目前,國內大部分學者從人格尊嚴的角度探討生殖基因編輯對人的主體性造成的危害,提出人格尊嚴受到生殖基因編輯侵害。但也有學者持不同的意見,認為人格尊嚴并不能構成反對生殖基因編輯的理論基礎。該觀點仍有待商榷。尊嚴本身是一個包含多種要素的復雜概念,人的尊嚴則是尊嚴在人的價值體系中的體現(xiàn)。人格尊嚴是尊嚴權中的重要內容,每個人均享有人格尊嚴。在這個意義上,人格尊嚴可以根據(jù)其內容的平等性,分為秩序性尊嚴與非秩序性尊嚴[16]:秩序性尊嚴是指社會上存在明顯的階級差別和個體差別,不同的人享有不同的人格尊嚴;非秩序性尊嚴強調尊嚴的普遍性,即每個人平等地享有同等的人格尊嚴。當今社會人人平等,我們所享有的人格尊嚴是具有平等內容的非秩序性尊嚴。尊嚴自主論在一定程度上在為生殖細胞基因編輯行為作辯護,其將尊嚴理解為特殊的個人享有的尊嚴,而非人類的普遍尊嚴,否定了人格尊嚴的一般性。從人類整體的角度來看,人格尊嚴是人與動物區(qū)別的本質,其不僅關涉單獨個體的法律地位,而且關涉整個人類的尊嚴[17]。因此,人格尊嚴是人享有憲法基本權利的基礎,是人的主體地位在憲法中的體現(xiàn)。生殖基因編輯使得人類的子孫后代可能成為他人行使權利的客體,導致人的主體性受到侵害。在不承認人的主體性地位的前提下,人享有憲法基本權利的前提就會遭受質疑。因此,人格尊嚴權是生殖基因編輯與憲法基本權利矛盾的根源。
生殖基因編輯侵害了人格尊嚴,導致人的主體性地位受到質疑,致使其享有的其他憲法基本權利受到根本性影響。在“基因編輯嬰兒案”中,基因被編輯的兩名嬰兒自出生起就飽受社會的關注和質疑。一方面,部分學者將基因編輯嬰兒稱作“試驗品”,否認其作為人的一般性,對基因編輯嬰兒的一般性人格尊嚴提出質疑;另一方面,基因編輯嬰兒天生具有免疫艾滋病的能力,相較于一般人具有更為強大的免疫能力,這種優(yōu)勢有可能侵犯非秩序性尊嚴,形成一定的基因歧視,導致出現(xiàn)新的階級劃分。我國憲法保障平等的人格尊嚴,因而生殖基因編輯與我國憲法所保護的人格尊嚴權產(chǎn)生矛盾。
人格尊嚴是人的抽象價值,生命則是人的物質存在。沒有生命,人格尊嚴便無從談起;沒有人格尊嚴,人的生命便與動物的生命無所區(qū)別。因而,生命是人格尊嚴的物質載體,二者之間具有緊密的聯(lián)系。生命權是憲法對生命的保護,是生命在人類社會共同體中的價值體現(xiàn)。二戰(zhàn)以后,各國對生命權予以重視,通過制定或修改憲法保障公民的生命權。日本、德國等通過憲法對生命權進行明文規(guī)定。我國憲法雖未對生命權采取明文方式予以規(guī)定,但是依據(jù)憲法解釋學原理,《憲法》第38條可視為生命權是我國憲法基本權利的依據(jù)[18]。人格尊嚴與生命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離開生命人格尊嚴就難以得到保障,因此,生命權應當與人格尊嚴權同為憲法基本權利。
在法律層面上,生命權的起始時間和終止時間具有重大意義。生殖基因編輯是在人處于生殖細胞階段或者胚胎階段時,對人的基因進行編輯。在基因編輯試驗中,會產(chǎn)生多個受精卵,部分受精卵會被注入母體進行孕育,進而發(fā)育為人;其余部分未被注入母體,其潛在為人的可能性被扼殺。有學者對受精卵的生命權進行探討,認為人的成長具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受精卵是人的不同發(fā)展階段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無論怎樣,他始終都是同一個主體[19],因而受精卵、胚胎也應當受到生命權的保護。但也有學者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受精卵、胚胎等尚未誕生,不具有生命的尊嚴。生命權保護的起點問題,涉及生殖基因編輯與憲法基本權益沖突的范圍[20]。如果認為人類受精卵、胚胎具有生命權,受到憲法的保護,那么在基因編輯試驗中被遺棄受精卵的生命權就受到了侵犯;反之,如果認為人類受精卵、胚胎不具有生命權,那么被遺棄受精卵的生命權受到侵犯就無從談起。目前,各國對受精卵及胚胎的保護有不同的做法。德國聯(lián)邦憲法認為,胎兒的憲法保護應當包括整個懷孕過程,沒有誕生的人的生命也有尊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采取一定措施限制墮胎權,在生命受到威脅時允許孕婦選擇墮胎,已婚婦女墮胎應當經(jīng)過丈夫同意。我國在2014年“冷凍胚胎案”中,認為胚胎同樣應當受到尊重,因為其具有發(fā)展為人的潛在可能性。部分學者認為,這為保護胚胎生命權提供了可借鑒的司法實踐經(jīng)驗。
生殖基因編輯尚未突破具有充分安全保障的技術要求,貿然運用該技術對人類的遺傳性生殖細胞進行改造,反而可能增加對其他基因的干擾,從而引發(fā)基因突變[21]。在“基因編輯嬰兒案”中,其技術的核心是刪除CCR5基因,但該基因本身對保障人體免疫細胞功能具有重要作用,如果貿然刪去,則可能導致受試者受到其他新病毒的攻擊。因而,生殖基因編輯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基因編輯嬰兒的生命權。
平等是不同主體之間存在的關系,體現(xiàn)人的社會屬性。根據(jù)我國《憲法》第33條規(guī)定,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平等被分為形式平等與實質平等。形式平等是指機會平等,是依據(jù)最基本的平等價值原則所推斷出的平等[22]。形式平等強調程序上的平等,往往忽略了現(xiàn)實情況中的弱勢群體。實質平等是對形式平等的糾偏,強調事實平等,對弱勢群體予以傾斜性保護。
首先,在形式平等上,我國公民享有平等的法律地位,平等地享有權利,平等地履行義務。生殖基因編輯對人類胚胎進行基因編輯,在胚胎發(fā)育成長過程中,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人們對其能否平等地享有生育權提出種種質疑,認為其一旦生育子女,將會導致人類基因池受到污染。同時,由于生殖基因編輯本身存在安全隱患,在環(huán)境作用下可能會誘發(fā)基因突變,導致其被動成為醫(yī)學監(jiān)測對象,生命權與人格尊嚴權受到侵害;在人與人共同構成的社會環(huán)境中,則體現(xiàn)為其平等權受到侵害。
其次,在實質平等上,我國憲法禁止不合理的差別對待,生殖基因編輯引發(fā)了人們對納粹式“優(yōu)生學”的擔憂。一方面,生殖基因編輯能夠對人類胚胎進行改善,對存在瑕疵的基因進行修正。人們追求優(yōu)質基因,勢必會導致生殖基因編輯被廣泛運用?;虮痪庉嬤^的人天然具有更高的資質,基因未被編輯的正常人反倒具有天然的劣勢,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引發(fā)基因歧視。在未來的社會競爭中,用人單位有可能根據(jù)基因篩選人才,這將導致新的不平等。另一方面,當生殖基因編輯與資本相結合時,就會導致社會上階層劃分的鴻溝加大:資本充足的高收入階層通過生殖基因編輯使自己具有更高的天賦,從而獲取更多的社會資源;資本匱乏的低收入階層則無法通過生殖基因編輯改善自己的基因,不僅自身無法受到平等對待,而且會導致其子女受基因階層劃分的影響無法平等獲取發(fā)展機會。由此,社會上可能出現(xiàn)一種惡性循環(huán),導致出現(xiàn)新的階層劃分,使基因未被編輯的人被動地處于弱勢地位,其所享有的平等權難以得到保障。
“基因編輯嬰兒案”雖然已經(jīng)審理結束,但是基因編輯嬰兒及實驗中產(chǎn)生的人類胚胎依然存在,他們的法律地位及權利保障對我國憲法及法律提出巨大的挑戰(zhàn)。依據(jù)憲法的價值,科學研究活動應當符合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要求,而生殖基因編輯改變了人類出生的自然規(guī)律,違背了憲治正義。公民自由與國家秩序在憲治正義的指導下,共同實現(xiàn)對人權的保障。公民享有基因不受侵犯的自由,國家應當通過立法保障生命科學研究活動的秩序,保障公民的自由不受侵犯。根據(jù)我國憲法規(guī)定的人權保障原則及法治原則,一方面,憲法保障人的基本權利不受侵犯,人權保障原則要求國家對侵犯人的基本權利的行為應當積極加以禁止;另一方面,憲法規(guī)定了法治原則,我國應當彌補生殖基因編輯的立法空白,嚴格貫徹執(zhí)行既有法律法規(guī)。憲法保障人的基本權利,胚胎作為人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段,其法律地位同樣應當受到尊重。人格尊嚴權是人的主體性地位在憲法中的體現(xiàn),是人享有其他憲法基本權利的前提。否認胚胎及嬰兒的人格尊嚴權,其所享有的生命權及平等權將難以得到保障?;蚓庉嫾夹g如同一把雙刃劍,其在治療人類遺傳性疾病方面具有廣闊發(fā)展前景,可以有效提高醫(yī)療水平;但生殖基因編輯為法律所禁止,這是因為該技術既沒有充分安全保障,也與我國憲法價值、基本原則及基本權利相違背。分析生殖基因編輯與憲法之間的沖突,有助于為日后的基因編輯技術立法指明方向,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憲法價值及基本原則,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不受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