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鋒

（湖南城市學院 人文學院，湖南 益陽 413000）

沈從文與五四文學革命具有緊密的關系。五四文學革命是一場圍繞《新青年》發(fā)生的文學革新運動。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一文，揭開了文學革命的序幕。胡適在文章中從“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的文學進化論出發(fā)，認為文言文作為一種文學工具已經(jīng)喪失其活力，必須以白話文取而代之，宣稱白話文取代文言文以建設新文學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斷言白話文為中國文學之正宗。為此，胡適提出了文學改良的“八項主張”，初步闡明了新文學的要求與推行白話文語體的立場。胡適企圖從革除陳腐的古文入手來推動中國文學健康發(fā)展，促進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進程與人們思想的革新。1918年4月，胡適又發(fā)表了《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指出他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chuàng)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梢?，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及“文學革命論”重點是從文學的語言形式方面進行的。1917年2月，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學革命論》，旗幟鮮明地舉起“文學革命”的旗幟，標舉“三大主義”作為“文學革命”的目標：要求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提出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陳獨秀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對舊文學進行猛烈的抨擊，主張以“文學革命”作為政治革新與社會改造的重要手段。他認為文學革命具有“開發(fā)文明”，改變“國民性”“革新政治”的作用。1918年12月，周作人發(fā)表《人的文學》，提出以西方的人道主義為本，直接移用于中國新文學，使文學革命的內(nèi)容更加具體化。此外，錢玄同、劉半農(nóng)、傅斯年等一批新文化先驅(qū)，對于推進文學革命也都作出了重要貢獻。五四文學革命對于現(xiàn)代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觀念及其人格精神的培育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這在沈從文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五四文學革命使沈從文人生得到啟蒙，他由隨順命運的擺布到獨立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由自然之子走向人文之子。沈從文始終堅守五四文學革命“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主張，他通過書寫理想的“湘西文學世界”，構建其“希臘人性神廟”，從而寄托了他的民族品德重建的愿望。沈從文堅守文學革命理想和知識分子的自由主義立場，批評文學與商業(yè)資本和政治派別結緣，抨擊種種導致文學墮落的社會現(xiàn)象，鼓吹文學應有的真正的自由和合理的民主，希望發(fā)揚五四文學革命精神，使文運得到重造與重建?？梢哉f，五四文學革命給予了沈從文重大而深刻的影響。探討沈從文與五四文學革命的關系，不僅可以使我們深入了解沈從文的人生觀、文學觀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可以借此深入地認識五四文學革命對于現(xiàn)代作家是如何產(chǎn)生積極而深刻的影響與作用的，對于重新認識五四文學革命的價值與意義，重新認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都具有積極的作用，對于中國當下文學的健康發(fā)展也具有借鑒作用。

一、把握自己的命運與爭取思想獨立

五四文學革命對于沈從文人生觀的確立與人生追求具有重要的作用，他由隨順外在勢力擺布自己的命運到獨立把握自己的人生方向，由命運的被動承受到成為命運的主宰，由自然之子走向人文之子。

沈從文離開湘西，決心到北京求學，正是他受到五四文學啟蒙，決定把握自己命運的結果。沈從文在湘西土著部隊度過了他極其寶貴的青少年時光，目睹了土著部隊的種種黑暗與丑惡，對自己未來的生活道路產(chǎn)生了困惑與迷茫。當時沈從文總覺得應該有一件事業(yè)適合于他的個性，而且適合于他的生活，總比當前的生活更合理一些，更適當一些，但是他不知道這是一件什么事業(y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該用什么方法就可以得到。恰好在這時，沈從文接觸到從長沙來湘西保靖的印刷工的趙奎五，趙因為受到文學革命的影響，買了好些新書新雜志，沈從文借閱這些新書新雜志，徹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觀。沈從文后來非常感激這位印刷工人，他認為，如果沒有這位印刷工人的一些新書，他不會為新的人生智慧而傾心，正是從印刷工人那兒他才知道在另一片土地、同一日頭所照及的地方，一些人正用他們的腦子，對社會丑惡形象進行批評與檢討，那么熱心地在人類行為上找尋錯誤與不足，而又對未來社會的輪廓與標準充滿了幻想，發(fā)現(xiàn)其合理處，這一切對于沈從文來說都是嶄新的。在閱讀這些書籍之后，沈從文說自己不久便被這些新書征服了，他向這些新書投了降。沈從文由此不再寫《曹娥碑》，也不再閱讀《花間集》了，而是大量閱讀五四以后新的報刊書籍。正是因為沈從文讀了這些傳播新文化新思想的書籍，他的思想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在知識與權力兩者之間，他愿意得到智慧，拋棄權力。沈從文開始明白他應當為現(xiàn)在的別人去打算，為今后的人去設想，應當為大多數(shù)人去犧牲，應當思索自己該怎么生活才有價值，應當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可以去做，而不能再渾渾噩噩、馬馬虎虎地過日子了，不能委屈自己像動物一樣生存，而是應該為自己的理想去努力、去受苦。這時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好友陸弢猝然在酉水河里淹死，二是自己在一場大病中差點病死，這使沈從文開始深入地思考今后該怎樣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道路。他認為自己應該去一個學校讀書，去到一個新的世界中去，到一個生疏而又讓人耳目一新的世界中去，去學些新的知識，增長自己的才干。沈從文將自己的這種人生選擇比喻為一種賭博，把自己的生命賭一注，看看究竟由自己來支配自己人生有價值些還是隨順命運安排有價值些？沈從文經(jīng)過緊張的思考后就下了這樣的決定：盡管向遠處走去！由此他離開湘西軍旅生活，來到五四新文化發(fā)源之地北京。可以說正是五四新思潮改變了沈從文的人生觀，使他逐漸由自然之子蛻變?yōu)槿宋闹印?/p>

對于這種人生選擇，沈從文后來又多次提到五四新文化對于他人生道路的影響。譬如 1950年，沈從文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學習畢業(yè)所寫的總結中指出，自己“和一個排字工人同處，得讀《新青年》《新潮》《向?qū)А贰缎≌f月報》等等，引起了生活思想根本的變化。最主要的還是那個工人的新書報”。[1]沈從文在1956年寫作的《沈從文自傳》中也有相似的表述：“過不多久，五四運動余波到了湘西，有群長沙排字工人請到湘西來辦報，我有機會從一個排字工人趙奎五處看到《新青年》《向?qū)А贰秳?chuàng)造》《小說月報》《覺悟》《努力》等等。從這些報刊我初步接觸了文學革命思想和目的?！@結果使我終于離開了湘西，到了北京?！盵1]144-145可見，沈從文正是在五四新思想的感召下，“思想上起了個新的變化”，離開湘西，“進入一個永遠不畢業(yè)的學校，學一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在后來的人生道路中，沈從文始終堅持五四原則，堅持獨立思考，爭取思想獨立。沈從文在《二十年代的中國新文學》中寫自己在北京大學旁聽學習，?；庶h辜鴻銘老先生拖著一條細小焦黃辮子講學引起學生哄堂大笑，“辜先生卻從容不迫地說，你們不用笑我這條小小尾巴，我留下這并不重要，剪下它極容易。至于你們精神上那根辮子，據(jù)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這句話對當時在場的人，可能不多久就當成一句‘趣話’而忘了。我卻引起一種警惕，得到一種啟發(fā)，并產(chǎn)生一種信心：即獨立思考，對于工作的長遠意義?！盵2]獨立思考，獨立支配自己，貫穿沈從文的一生。沈從文離開湘西，是他在五四新思想的啟蒙下，要求獲得生命的完全自由。沈從文在離開湘西前，他在湘西王陳渠珍手下?lián)挝臅鴨T，按照沈從文自己分析，在陳渠珍的軍部，能夠吩咐他做事，不同等級的長官就約有四十三個，他首先必須擺脫他們的控制，自己能夠自由地處置自己的行為，完全獨立自主，才能好好處理他自己的生命，有了自由才能說其他。沈從文孤身來到北京，日子過得相當艱難。沈從文的親戚熊希齡當時在香山辦慈幼院，沈從文曾在香山度過短暫的一段時間，但是他為保持自己人格的獨立而很快離開了此地。為此，沈從文曾寫過一首詩《給璇若》，表明了他拒絕別人“施恩”的心志，從此他重新開啟他的漂泊無依的生活。

在現(xiàn)實政治生活中，沈從文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勢力，總是與任何政治集團與政治派別保持距離，始終保持自由主義立場。沈從文在1950年寫作的《自傳》中寫道：“對近三十年社會發(fā)展印象，總以為唯和平方能進步，我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都不免走了一條爭取學術思想獨立的路，也可說即是妥協(xié)的道路?！盵1]61沈從文批評湘西土著部隊草菅人命，濫殺無辜。對于國民黨反動派，沈從文也大膽揭露其反人民的本質(zhì)及其對革命者的血腥屠殺。沈從文與丁玲、胡也頻等革命者是好朋友，他敬重他們的革命勇氣，在胡也頻受難、丁玲遭到國民黨扣押時，沈從文積極參與營救工作，具有大無畏的精神，他肯定和贊許胡也頻、丁玲等人具有無所畏懼的“雄強”精神，但是他又認為自己也許比那些革命者“想得透徹”。[3]沈從文敢于批評國民黨賣國投降政策導致國土的淪陷與人民的遭殃，敢于嘲諷蔣介石提倡的“新生活運動”，批評陳銓提出“英雄崇拜”其實質(zhì)是對蔣介石個人崇拜。然而，沈從文又并沒有完全贊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治主張。沈從文游離于革命勢力與反革命勢力之外，他錯誤地認為只有自由知識分子才能擔當國家與民族“重造”的重任，他不理解當時國共內(nèi)戰(zhàn)，擔心這會導致“民族自殺的悲劇”，沈從文的這種錯誤認識，表現(xiàn)了他對于政治的隔膜和對于現(xiàn)實認識的不切實際的想法，這自然會導致他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在新舊時代轉(zhuǎn)變之際，沈從文遭到左翼批評家的激烈批判，認為他是“粉紅色”的作家，是“地主階級的弄臣”。以至于新中國成立之后，沈從文在中國大陸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被當作“反動作家”。而在臺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國民黨也將沈從文的著作當作禁書而不準發(fā)行。在這一段時間里，只有在香港和美國，沈從文的著作才得到重視和較為深入的研究，譬如，香港學者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和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都對沈從文的文學地位給予極高的評價。沈從文為此說：“兩部書都說我是夾在兩大中的犧牲者，可能這方面說的還易為有識人所承認。只是因此一來，我卻反而多擔一份心。”[4]

二、構建“希臘人性神廟”與民族品德重建

沈從文始終堅持五四文學革命的“工具重造”“工具重用”主張，以此達到民族品德的重建和國家的重造，這種文學的功利性并不是為某一黨派或某一團體具體的政治目的和政治主張服務。沈從文《五四》一文中說：“紀念五四的意義也就極深刻。因為‘五四’二字實象征一種年青人求國家重造的熱烈愿望，和表現(xiàn)這愿望的坦白行為?！盵5]在沈從文看來，國家重造的途徑就是將文字作為工具，通過“工具重造”“工具重用”而實現(xiàn)。他說：“想用文字作工具，將國家重造的理想，質(zhì)諸多數(shù)國民。他們的方法，是從文字著手將工具重造后，再將工具重用，用到追求幾個抽象原則上面，爭自由，爭解放?！蛑逅摹自捨倪\動與新思潮，二而一，即燃起年青人做人的自尊心與自信心！”[6]沈從文確信：“文學當成一個工具，達到‘社會重造’‘國家重造’的理想，應當是件辦得到的事情?！盵6]274沈從文對于“工具重造”與“工具重用”作了這樣的論述，他說：“因此五四前后，胡適之、陳獨秀、錢玄同等人的新文學運動，才重新提出‘工具重造’（即由古文改語體文）‘工具重用’（由應酬慶吊改作向新社會深處發(fā)掘，為思想解放努力）的主張?！盵6]275也即發(fā)揮文學作為思想解放工具的作用。

沈從文堅持以五四原則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他對自己的寫作有過這樣的評論：“在十六年左右，我只能說是百十小說作者其中之一員，到廿年以后，我應當說是比較優(yōu)秀的一員了。分析說來，也易明白：一，永遠守住五四舊原則，把握學習工作特別緊?！盵1]86在沈從文看來，自己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接受的是五四運動的自由主義原則，他說：“原則是五四運動的自由主義，為‘工具重造，工具重用’而努力，目的單純明朗?？烊炅?，工作枯燥而困難，我接受了這個原則，工作下來了。”[1]98

沈從文認為文學革命有兩個目標，一是在形式上要求健全純潔的語言文字，二是在思想內(nèi)容上可以動搖舊社會觀念基礎。他說：“我記住文學革命兩個目標：一是健全純潔新的語言文字；二是把它用來動搖舊社會觀念基礎?！盵1]145實現(xiàn)人與人關系的重造與社會的重造，這是沈從文一生的追求。他說：“從讀《新青年》時代起，即注入社會重造，人和人關系重造的幻想和熱忱，支配了我生命一直向前?！盵1]94

沈從文企圖通過構建“希臘人性神廟”而實現(xiàn)民族品德重建。他心目中理想的“希臘人性神廟”不是建造在沙基或水面上的崇樓杰閣，而只是一座希臘小廟，選山地為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小廟形體雖小而不纖巧，墻體結實，結構精巧勻稱，“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7]他的《邊城》表現(xiàn)了其理想的人生形式——“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7]5《邊城》所描寫的湘西茶峒的人們感情樸素，思想單純，待人真誠，樂于助人，受人恩惠必加倍相報，就連吊腳樓上的妓女也濡染邊民的淳厚。對此，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一文對沈從文《邊城》作了高度評論：“仿佛有意，其實無意，他要讀者拋下各自的煩惱，走進他理想的世界，一個肝膽相見的真情實意的世界。人世壞嗎？不！還有好的，未曾被近代文明沾染了的，瞧，這角落不是！——這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然而簡單的靈魂?！盵8]“他熱情地崇拜美。在他藝術的制作里，他表現(xiàn)一段具體的生命，而這生命是美化了的，經(jīng)過他的熱情再現(xiàn)的?！盵8]200-201歌德曾經(jīng)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用心靈尋找希臘的土地”，表達對于古希臘理想人格精神的追慕。沈從文同樣如此，他通過構筑自己的湘西世界，追尋一個遙遠的詩意的理想世界，構建一個美麗、健康、自然的人類樂園圖景。然而，沈從文構建這個夢幻圖景，其目的不僅僅是“神往于過去”，更重要的是著眼于當前，著眼于當下民族品德的重造，通過“過去”與“當前”對照，明白民族品德在哪兒消失了，其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就會有一個明確的結果。沈從文希望讀者能從他的作品中，得到一種燃燒的感情以及對于愚蠢自私的極端憎惡，同時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的永遠的傾心神往及健康誠實的由衷贊頌，引起他們對當前一切的懷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從而實現(xiàn)民族品德的重建。為此，沈從文描寫了湘西士兵、土匪、獵人、漁夫、農(nóng)夫、強盜、劊子手、水手、廚子、建筑工人、老板娘、妓女等，他們性格的“雄渾”與“粗獷”，如獅如虎，生機活潑，元氣淋漓，不曾被現(xiàn)代文明所束縛。五四運動前，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極力提倡青年的獸性。蘇雪林曾在她的《沈從文論》一文中指出沈從文從小長在湘西，比外面人多帶有一份蠻野氣質(zhì)，并且蘇雪林還用了一個非常生動的比喻，說沈從文想將他的這份蠻野氣質(zhì)當作火炬，將整個民族的青春火焰引燃。蘇雪林有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語，說沈從文“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tài)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20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力”。[8]189蘇雪林敏銳地指出了沈從文小說背后民族品德重造的價值和意義。

沈從文在贊美湘西民族健康、自然、優(yōu)美的民族品德的同時，也不忘批判其民族品德的墮落。譬如，他指出湘西地方的愛情也被金錢所腐蝕而墮落，當?shù)氐呐艘蚕裰袊渌胤降呐艘粯影褠矍橐频脚Ｑ蚪疸y虛名虛事上來了，物質(zhì)追求戰(zhàn)勝了美的身體和美的歌聲，人們對愛情的熱情下降了，民族的好習慣遭到了破壞，地方的好風俗逐漸消失了。又如，他批判湘西底層民眾理性的缺失與精神的蒙昧，《柏子》中的柏子、《蕭蕭》中的蕭蕭、《丈夫》中的丈夫等等，他們都對自身可悲的處境茫然不知，“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沈從文在批判湘西民族墮落的同時，還對自己的缺點進行了深入的解剖與批判，認為自己因為長久的都市生活而變得虛偽庸懦，湘西民族原有的那些熱情、勇敢、誠實等高貴的品德在自己身上已經(jīng)消失殆盡，自己血管里雖然依然流著湘西民族健康的血液，但是卻再也不配說自己是出自湘西民族了。沈從文對于自我的精神品德的解剖和批判無疑是非常深刻的。沈從文為湘西民族整體、同時也為他自己而感到悲哀，然而卻沒有人能夠理解他，沒有人能夠感受到他的內(nèi)心的隱痛。為此，沈從文感到深深的寂寞，他認為讀者能夠欣賞他故事的清新，但卻照例忽略了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能夠欣賞他文字的樸實，但卻照例忽略了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這在沈從文看來，簡直就是近于買櫝還珠的行為。

三、文學革命理想與文運的重造

沈從文認為新文學作家的莊嚴使命就是必須發(fā)揚五四精神，從而使文運得到重造與重建。堅守五四文學革命要求，是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也是新文學健康發(fā)展的重要依據(jù)。他強調(diào)自己創(chuàng)作“只是以為能守住五四文學革命要求，作個打前站的尖兵。……國家那么大，社會問題那么復雜，舊的文學還占有極大勢力，照我當時的認識，想要推翻或否定舊有一切，必需在寫作方面有百十作家，不問成敗得失，在試探中努力學習下去，用個二三十年時間，并不算太久。因為真的要想打倒舊有的二三千年傳統(tǒng)文學勢力，不付出一定代價，是不會有真正結果的?！盵1]209“我總覺得，要搞新文學，要用它代替文言文的影響，或者晚清文言文的不良影響，代替鴛鴦蝴蝶派式的文字，能在國內(nèi)和國際上勝任文學革命所說的要求，成為一個獨立的單位，大概每個人應該有幾十年的努力，做各方面的實驗，才有點希望。不是幾個人，有個團體，辦個雜志，一起哄就成的。一定要每個人寫幾十本書才能見效。”[2]397

沈從文堅守五四文學革命精神，對商業(yè)資本和政治勢力阻礙文學運動發(fā)展而導致其墮落進行了猛烈的批評，他熱切希望文運得到重造與重建。沈從文認為新文學的墮落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與商業(yè)資本結緣，二是與政治派別發(fā)生關系，他說：“這墮落傾向起始是對于問題的探討，失去了應有的素樸，而多了點包庇性，持論的牽牽絆絆，即遠不如五四初期的勇敢天真。其次是寫作態(tài)度，從無報償?shù)耐嫫鄙矸?，轉(zhuǎn)而為職業(yè)和事業(yè)，自然也不能再保持那點原來的誠實。幾個業(yè)有成就的作者，在新的環(huán)境中，不習慣于‘商業(yè)競賣’‘政治爭寵’方式的，不能不擱筆?！盵6]289-290在沈從文看來，五四精神的特點就在于它的“天真”和“勇敢”，而文學在與商場和官場結緣之后走向了墮落。沈從文說：“五四精神特點是‘天真’和‘勇敢’，如就文學言，即生命青春大無畏的精神，用文字當成一個工具來改造社會之外，更用天真和勇敢的熱情去嘗試?！盵5]298“文運與上海商場和各地官場有了因緣，作家忽然多起來了，書店多起來了，社團多起來了，爭奪也多起來了。一切都好像在發(fā)展，在膨脹，只是那點五四單純虔誠精神灌輸，卻在慢慢的萎縮?！盵5]298沈從文認為新文學受到商業(yè)與政治這兩種勢力分割后，作家變得世故和計較功利，聽商人調(diào)遣，其目的在于可以發(fā)財；或者作家為政府幫忙湊趣，以阿諛的態(tài)度來為某項政策而活動，其目的在于可以做官。作家熱衷于發(fā)財與做官之后，新文學作家本應有的愛護真理、信仰真理的五四精神完全消失了。在沈從文看來，文運的重造與重建，在于發(fā)揚五四的獨立自由精神，使作者從商場和官場拘束中走出，爭取應有的真正的自由與合理的民主。他說：“在學校圈里或在社會各方面的作家，若知道五四初期文運的建設性以及對于中國社會解放改造有過多大貢獻，就決不會再自輕自賤，將那點本來可以獨立發(fā)展的精神，變成商人與政治的附屬物！我們要讀者，也得明白讀者真正的需要是什么！我們應當把文運同‘教育’‘學術’聯(lián)系在一起，不能分開，爭取應有的真正的自由與合理的民主，希望它明日對國家有個更大的貢獻?！盵5]300沈從文還對其他種種導致文學運動墮落的現(xiàn)象進行了批評。譬如，沈從文對五四之后所謂“新文人”的批評，認為“新文人”不僅具有舊文人的惡德，而且他們的惡德在現(xiàn)代社會中更富于傳染性。沈從文認為這些所謂“新文人”就是“用文學家名分在社會上作種種活動，受到青年人崇拜同社會供養(yǎng)，事情說來很希奇，有些人既不曾在過去某一時節(jié)認真寫過什么作品，甚至于在將來也就決不會寫過什么作品。他們其所以成為新文人，大多數(shù)倒是關于他們的故事消息，在新出版報章雜志上，差不多隨處皆可以很夸張?zhí)撜Q的登載出來。他們原從這方面成為文人的?！盵6]85又如，沈從文對“海派”文學的批評。沈從文說：“‘名士才情’與‘商業(yè)競賣’相結合，便成立了吾人今日對于海派這個名詞的概念。但這個概念在一般人卻模模糊糊的。且試為引申之：‘投機取巧’，‘見風使舵’?！盵6]54再如，沈從文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差不多”的批評。他說：“覺得大多數(shù)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文章內(nèi)容差不多，所表現(xiàn)的觀念也差不多?！竭@種非有獨創(chuàng)性不能存在的文學作品上，恰恰見出個一元現(xiàn)象，實在不可理解?！盵6]101沈從文認為作者如果希望作品成為經(jīng)典，就不宜媚俗，要努力創(chuàng)造這個作品的特點或個性，這需要作者具有一種覺悟與責任心。沈從文希望來一個“反差不多運動”，認為出現(xiàn)這些導致新文學墮落的原因，就在于這些作者違背了五四文學精神，失去了五四的樸實、真誠與勇敢的特性。他說：“偉大作品的產(chǎn)生，不在作家如何聰明，如何驕傲，如何自以為偉大，與如何善于標榜成名；只有一個方法，就是作家‘誠實’的去做?！盵6]51“掃蕩這種海派的壞影響，一面固需作者的誠實樸質(zhì)，從本人作品上來立下一個不可企及的標準，同時一面也就應當在各種理論嚴厲批判中，指出種種錯誤的，不適宜繼續(xù)存在的現(xiàn)象。”[6]58“要中國新文學有更好的成績，在民主式的自由發(fā)展下，少受凝固的觀念和變動無時風氣所控制，成就也許會大一些。”[6]150

總之，沈從文的人生道路、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觀等方面都受到五四文學革命的影響，他始終堅守五四原則及其精神，由命運的被動服從走向生命的自主自為；他構筑“希臘人性神廟”，企圖通過“工具重造”與“工具重用”而達到民族品德的重造；他批駁文學與商業(yè)資本和政治派別結緣等種種導致文學運動墮落的現(xiàn)象，爭取文學應有的真正的自由與合理的民主。五四文學革命對于沈從文具有重大而深刻的影響，五四文學革命成就了沈從文，沈從文也將五四文學革命精神發(fā)揚光大，為推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健康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