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凱
有關(guān)華人移民秘魯?shù)臍v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時的1492年,但華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規(guī)模移民秘魯是從1849年開始的。概括來說,1849年之后的秘魯華人史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849—1879年間的契約勞工(即苦力)時期;1883—1899年為華人移民秘魯?shù)牡诙A段,剛剛獲得解放的契約勞工的親朋好友在1874年簽署的《天津條約》保護下數(shù)以千計地涌入秘魯;第三階段是自1900年至今的自由移民時期。在該時期,眾多來自中國的創(chuàng)業(yè)者、企業(yè)家移居秘魯。然而,對于華人移民秘魯?shù)倪@段歷史,主流社會在種族主義的影響下往往采取的是無視和排斥的態(tài)度,并將他們長期排除在秘魯?shù)恼分?。作為秘魯華人的一分子,在秘魯生活了近三十年的離散和跨國作家蕭錦榮(Siu Kam Wen,1950—)為了揭開這段塵封已久的歷史,特意在他的兩部長篇自傳體小說《伊薩卡之旅》(ViajeaItaca,2004)和《此生不易》(Lavidanoesunatómbola,2007)中描述了這三個歷史時期的若干重要片段,并聚焦于秘魯華人史上那些涉及奴役、歧視、屠殺以及自我剝削的苦難時刻,深刻揭示了華人在秘魯受到的種種不公平待遇與殘酷暴行,旨在為秘魯華人發(fā)聲,還他們以公義。這兩篇小說,不僅為我們展現(xiàn)了秘魯華人獨特的移民經(jīng)歷及其特殊的身份觀和家園觀,更為重要的是,它們以文學的方式構(gòu)建起了一種揭示歷史真相的秘魯華人史。
蕭錦榮在《伊薩卡之旅》的扉頁上引用了卡瓦菲斯(C.P.Cavafy,1863—1933)的詩《伊薩卡島》(Ithaca),道盡了他本人所經(jīng)歷的“伊薩卡之旅”的別樣滋味:“伊薩卡給了你美麗的旅程/沒有她,你將永不會上路/然而她再也沒有什么可以給你了/假如你發(fā)現(xiàn)她一貧如洗,她可并沒有欺騙你/收獲了無窮的智慧和豐富的經(jīng)歷/到時你必會領(lǐng)悟伊薩卡(Ithaca)的真諦”。
《伊薩卡之旅》是蕭錦榮的一部自傳體小說,先以英語創(chuàng)作完成,后由作者本人翻譯成西班牙語(1)關(guān)于蕭錦榮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問題,他在《西班牙語文學中的中國聲音》中談道:“我曾嘗試過用英語寫作。實際上,《伊薩卡之旅》起初就是用英語寫的。之后,我又將這部作品從英語翻回西班牙語。我意識到,自己的英語刻意打磨的痕跡過重,不像我預期的那么自然。因而,就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我放棄了用英語寫作。”。與《末程》《此生不易》等以秘魯華人社會為刻畫對象的作品不同的是,《伊薩卡之旅》對秘魯?shù)脑佻F(xiàn)采取的是局外人的視角或者說主人公對秘魯?shù)膶徱曂耆且环N離別后的感悟。故事發(fā)生在1990年夏天,距離“我”離開利馬已有5年。和在秘魯?shù)娜兆酉啾?,如今的“我”生活愜意,擁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獨立的房產(chǎn)。唯一的不足就是過了而立之年的“我”尚未找到合適的人生伴侶。于是,“我”再次踏上秘魯,希望能夠和教父的小女兒羅莎喜結(jié)良緣。然而,這場“伊薩卡之旅”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順利、愉快。從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一股沁入心脾的“淡淡的憂傷”:“在利馬能賦予游客的諸事中,這是最令我心驚膽寒的。我既逃不掉人行道邊的惡臭和混亂,也無法擺脫貧民區(qū)的污穢不堪;我尤其深懼這里冬天的鬼天氣:陰沉、無雨的天空;陰濕的土地;損人健康的瘴氣;還有身邊的一切給你帶來的濃濃的陰郁”(2)SIU K W. Viaje a taca (a journey to Ithaca) [M]. Morrisville: Lulu, Inc. 2004:25.。顯然,秘魯?shù)沫h(huán)境從一開始就把“我”這個將其視為“伊薩卡”的“外”人拒之千里。而“我”對利馬的第一感受同樣是頗有隔膜的。吃了這記閉門羹后,“我”和羅莎的交往也沒能給予“我”心靈上的安慰。她對“我”的感情始終若即若離。在同羅莎一起游歷秘魯各地的旅途中,本應(yīng)浪漫的旅程卻又被“我”那不服水土的肚子給攪黃了。最終,羅莎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后和“我”提出了分手。于是,“我”倉皇地離開,結(jié)束了這段“倒霉之旅”。“我”徹底和秘魯說了再見,而秘魯也沒有對“我”有任何挽留。
至此,讓我們回到這部小說的題目和蕭錦榮在卷首引用的詩句上來。眾所周知,在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中,伊薩卡島是古希臘英雄奧德修斯的故鄉(xiāng)。特洛伊戰(zhàn)爭獲勝后,奧德修斯歷盡誘惑和苦難,終于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實現(xiàn)了偉大的回歸。自此,伊薩卡和故鄉(xiāng)就成了同義詞。但顯然,小說中的“我”在秘魯所經(jīng)歷的“伊薩卡之旅”卻并沒有奧德修斯那般輝煌和豪邁。迎接“我”的既沒有榮耀與崇拜,也沒有妻兒與老小,而是利馬的臭氣熏天和羅莎的冷若冰霜,毫無半點“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的成就感。針對這次秘魯之行,有評論稱:“在《伊薩卡之旅》中,這位自傳式的主人公在1990年夏天有如一位都市漫游者游走在利馬的大街小巷,述說著這座城市的陰郁和破敗,回憶著這座城市毫不宜人的天氣。而且,他還將批評的矛頭指向了有錢有勢的利馬人……還有這個他生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卻拒絕給予他工作機會和秘魯國籍的國家”(3)LOPEZ-CALVO I. Sino-Peruvian identity and community as prison: Siu Kam Wen’s rendering of self-exploitation and other survival strategies [J] . Afro-Hispanic review,2008(27):77.??梢姡拔摇睂γ佤敳⒉幌駣W德修斯對伊薩卡那般向往和期盼,而是感到失望,甚至是絕望。那么,伊薩卡之于“我”究竟為何呢?在蕭錦榮的筆下,伊薩卡又被賦予了何種嶄新的闡釋呢?其實,這就是蕭錦榮引用卡瓦菲斯詩句的目的所在。蕭錦榮在接受筆者的訪談時,曾就他所處的三重流亡經(jīng)驗這么說道:“盡管我在秘魯生活了25年,在美國生活了30多年,可每每走在這兩個國家的街頭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卻總是找不到踏實的感覺。2006年,我回了趟香港。當我穿梭在那熙熙攘攘的窄巷中的時候,我留意到周圍的人都和我長著同樣的面孔,這時,一股釋然、放松的感覺突然涌上了心頭,那是一種回家的閑適感”(4)王凱.穿行在語言、文化間:美國華裔西語作家蕭錦榮訪談錄 [J].當代外國文學,2018(1):159-168.。顯然,這種流亡的經(jīng)驗給他帶來了強烈的疏離感。盡管他一度找到了久違的歸屬感,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是這種歸屬感也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他不可能永遠享受這種閑適。為了生存,他注定還要在三種語言、文化和地理空間中繼續(xù)出發(fā),繼續(xù)流亡,在旅途中追尋虛無縹緲的故鄉(xiāng),一如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所言:流亡“是人與故鄉(xiāng)之間、自我與家園之間的強制性斷裂。這種斷裂是無法愈合的”(5)SAID E. Relections on exile [M] .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173.。從這層意義上講,蕭錦榮借卡瓦菲斯的詩所呈現(xiàn)的伊薩卡已然不是《奧德賽》所指的一個具體地方,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故鄉(xiāng),而是賦予了人不斷出發(fā)、不斷漂泊的理由,“沒有她,你將永不會上路”。另一方面,荷馬詩中的奧德修斯在經(jīng)歷了一番苦難和挫折后,最終的目的毫無疑問是“回歸”故鄉(xiāng)伊薩卡。而卡瓦菲斯則不然,他對奧德賽“回歸之旅”的現(xiàn)代闡釋抹除了“回歸”的重要性。他所觀照的是收獲“無窮的智慧和豐富的經(jīng)歷”后對“伊薩卡的真諦”的領(lǐng)悟,是一種對被模糊化卻又理想化了的故鄉(xiāng)的“抵達”。顯然,這是對伊薩卡的虛化:伊薩卡依然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但已失去了具體所指,演變成了可以被認同為故鄉(xiāng)的所指。它可以是一個具體的地方,但它更是一種理想和想象?,F(xiàn)如今,秘魯之于小說中的主人公早已不是那個單數(shù)的、唯一的伊薩卡(6)Ithaca蕭錦榮所用為單數(shù),經(jīng)查閱相關(guān)期刊文章,黃浩發(fā)表在《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上的《以細讀探究卡瓦菲斯的詩中秘》一文所使用的譯文為“這些伊薩卡”,故復數(shù)形式的“伊薩卡”似更為貼切。,而是諸多伊薩卡中的一個,是他的血脈中、他的文化傳統(tǒng)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故而,他的秘魯之行,毋寧說是回歸,不如說是抵達;既然秘魯在他的心中從不曾離去,也就無所謂失而復得,他在這里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對往日經(jīng)驗的補充和累積。其中,最為重要的是,與秘魯?shù)母窀癫蝗胍约昂土_莎失敗的戀情使他對家有了新的感悟:“現(xiàn)在我最想要的就是回家。家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姐妹們)生活的地方”(7)SIU K W. Viaje a taca (a journey to Ithaca) [M]. Morrisville: Lulu, Inc. 2004:191.。從對家的理解,“我”又引申出了對家園和故鄉(xiāng)的思考,“我對家園也沒有十分清晰的界定”。為進一步說明問題,“我”又將個人“三重流亡”的生存狀態(tài)自比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我是三重的無家可歸”(8)同②:192.。在《西班牙語文學中的中國聲音》中,蕭錦榮對家園、故鄉(xiāng)以及身份的問題也表達了相似看法:“所謂的‘忠誠問題’讓我內(nèi)心極度痛苦:很久以來,我不知道自己的祖國在哪里。但毫無疑問,我不認為自己是美國人。也許,用這種方式解釋更恰切一些:內(nèi)心深處,我覺得自己是個中國人,而作為作家,我覺得自己是秘魯人”(9)王凱.西班牙語文學中的中國聲音 [J].博覽群書,2012(9):39-43.。不難發(fā)現(xiàn),蕭錦榮在此所再現(xiàn)的是一種典型的去中心化的身份認同觀。浸淫在三種語言、文化以及三個國度間的自我,身份是多重的、雜糅的,內(nèi)心經(jīng)歷著巨大的矛盾和沖突,既有痛苦與焦慮,又有欣悅與希望,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一種混合身份認同的特征,這正如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 1932—2014)在《文化身份問題》(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中所言:“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同一自我不再是中心。我們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認同,力量又指向四面八方,因此身份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10)HALL S. Modernity and its future[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277.與此同時,身份的不斷變動,必然導致主體對家園概念的重新界定。在新的混合身份認同的影響下,家園不再是單數(shù)的、固定的地理空間,而成了復數(shù)的、流動的概念,這也就是伊薩卡為何不再是具體的、單數(shù)的原因所在。
如前文所言,在蕭錦榮再現(xiàn)秘魯社會的小說中,《末程》和《此生不易》可屬一類,其特點是局內(nèi)人對秘魯華人社會的描述,而《伊薩卡之旅》則自成一類,作品從局外人的角度俯瞰了秘魯社會及歷史上的種種弊病和爭端——太平洋戰(zhàn)爭、種族矛盾、政局紊亂、社會動蕩等,并實現(xiàn)了對“伊薩卡”的再認識。蕭錦榮刻意安排的、貫穿整篇小說的背景是極其有趣的。1990年,恰逢秘魯迎來新一輪的總統(tǒng)大選。競選的一方是秘魯知名作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 1936—),另一方是秘魯日裔移民滕森(Alberto Kenyo Fujimori, 1938—)。在進入決選前,略薩得票為27.6%,而滕森以三個百分點的劣勢屈居第二。面對這種局面,主人公“我”是這樣評價的:“和略薩幾近失敗相比,更使上流階層惱火和頗感荒謬的是這個歷來由白人當選國家首腦的國家竟然有可能淪落到由一個具有亞洲血統(tǒng)的人來治理的地步了”(11)SIU K W. Viaje a taca (a journey to Ithaca) [M]. Morrisville: Lulu, Inc. 2004:16-17.??梢?,從一開始,作者就有意將種族問題推到風口浪尖。身為華人作家,蕭錦榮自然更加關(guān)心秘魯歷史中的華人以及秘魯社會對華人的排斥和歧視。在此,滕森不過是一個導火線罷了(12)據(jù)苑雨舒《蕭錦榮筆下的秘魯華人:身份認同與價值沖突》,“由于華人是最先到達秘魯?shù)膩喼奕?,所以秘魯人習慣將日本人、韓國人都稱呼為‘中國人’。就連滕森在競選的時候也被媒體冠以‘中國人’之稱”。。繼續(xù)論述之前,讓我們再簡單地回顧一下秘魯華人的歷史。據(jù)史料記載,華人第一次踏上秘魯?shù)耐恋厥窃?849年。隨著奴隸制的廢除、歐洲移民難以忍受惡劣的勞動條件,自1868年以來,源源不斷的中國勞工從澳門和廣東輸入秘魯,以合同工的形式在種植園做苦力。據(jù)統(tǒng)計,僅1849年至1874年間,就有多達10萬名來自福建和廣東的中國勞工,他們所遭受的非人待遇可謂形同奴隸。他們除了要忍受白人的壓制外,還要遭受黑人監(jiān)工——以前為黑奴——的壓迫(13)胡其瑜.何以為家:全球化時期華人的流散與播遷[M].周琳,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94.。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許多華人因不堪忍受艱苦的勞動環(huán)境,紛紛站在智利人一邊,遭到秘魯軍隊的殘酷屠殺。進入20世紀以來,秘魯?shù)闹袊泼穸酁樗綘I業(yè)主并過著艱苦的生活。其中,大批華人因秘魯惡劣的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以及秘魯政府對亞裔的歧視,紛紛選擇再移民到美國、加拿大、法國等發(fā)達國家。
更令人遺憾的是,“盡管拉美和加勒比地區(qū)的華人經(jīng)驗有著舉足輕重的歷史意義……但這卻有可能是較少得到研究的現(xiàn)象之一”(14)PAOLIELLO A. Chinese, Tusan and Kuei: the representation or Chinese peruvian identity in Siu Kam Wen’s short stories [J].Antares: letras e humanidades, 2013(9):51.。自然,地處南美的秘魯也不例外。正如開篇時所言,在秘魯,華人經(jīng)驗和華人對當?shù)氐呢暙I“在秘魯?shù)墓俜绞穼W中遭到刻意的壓制”(15)HU-DEHART E. Latin America in Asia-Pacific perspective [M].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20.。然而,新歷史主義指出:“假如整個的文化被視為是一種文本的話,也就是說,假如一個歷史時期所有的文本痕跡都可以被同時‘算作’再現(xiàn)和事件的話,那么,將‘歷史’作為審查工具的難度必將與日俱增”(16)GALLAGHER C,GREENBLATT S. Practicing new historicism [M].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16.。再者,“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人類學(或者歷史)軼事都屬于文本的范疇。從編造的角度而言,兩者都是虛構(gòu)的,都是依靠想象而來的,都是在可獲得的敘事與描寫資源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這就為將它們結(jié)合起來加以考量提供了某種可能性”(17)同⑥:31.。顯然,具有文本性的歷史與文學的邊界是存在著不同程度的重合的,換言之,對文學文本的細讀與剖析與對特定歷史時期的研究和梳理可以起到相互燭照的作用。按照該邏輯,對蕭錦榮小說的研究既是對秘魯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挖掘,對秘魯文學版圖的重新定義,又是對秘魯華人史的另類再現(xiàn),對被壓抑、被掩埋的秘魯華人史的言說。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他的數(shù)部作品中,“秘魯?shù)娜A人經(jīng)驗,尤其是利馬的華人經(jīng)驗,都被巧妙地記錄了下來”(18)PAOLIELLO A. Chinese, Tusan and Kuei: the representation or Chinese peruvian identity in Siu Kam Wen’s short stories [J].Antares: letras e humanidades, 2013(9):51.,而這其中就包括他的這部長篇自傳體小說《伊薩卡之旅》。
具體而言,在《伊薩卡之旅》中,蕭錦榮細數(shù)了秘魯華人的血淚史,隨著“我”漫游秘魯?shù)哪_步,再現(xiàn)了一部不為人知的秘魯華人史。在首都利馬,“我”所游歷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景點是兩座墓園。在Presbítero Maestro墓園中,“我”專程去瞻仰了中國苦力的墓地并評述了他們被遺忘的一生:
他們是留著辮子的中國苦力,在甘蔗田、沿海的棉花田和鳥糞島上辛苦勞作,幸運地從橫跨大西洋的海上遠洋中死里逃生并挨過了一貧如洗的生活。他們一天都不曾喪失過自己中國人的身份,終其一生都始終保持著他們的傳統(tǒng)、價值和生活習慣;然而,中國名字卻使他們蒙受了不幸,那些被遺忘的墓碑便是見證。在大多數(shù)人的墓碑上,都只歪歪扭扭地刻著有名無姓的名字;還有的人的姓氏被張冠李戴,誤把他們雇主的姓氏刻在了上面;更有甚者,墓碑上只有他們?yōu)槿怂熘木b號(19)SIU K W.Viaje a taca (a journey to Ithaca) [M]. Morrisville: Lulu, Inc. 2004:34.。
在這段敘述中,蕭錦榮掀開了秘魯華人史的第一章,不僅再現(xiàn)了中國苦力在秘魯生活的艱辛、所從事的行業(yè),也從姓名這一頗具文化意義的符號上凸顯了19世紀中國移民在秘魯慘遭埋沒和遺忘的卑微。在秘魯人眼中,“討厭的中國佬是被偷運進這個國家的”(20)同②:149.,因此是不屬于這個國家的,是不合法的,是沒有資格享受平等權(quán)利的。在這篇小說中,蕭錦榮還專辟一章來講述“秘魯?shù)姆缸锸贰保敿殧⑹隽嗣佤攺?530年至1985年長達四個多世紀以來所犯下的令人發(fā)指的罪行。其中,他特意提到了1881年的兩次對中國人的迫害。第一次是1881年1月16日,在智利軍隊即將攻陷利馬前夕,一群暴民在秘魯軍隊的帶領(lǐng)下洗劫了首都的市中心并放火焚燒中國商人的店鋪,以作為對中國苦力加入智利軍隊的報復。第二場暴行則發(fā)生在同年2月。當時恰逢智利軍隊占領(lǐng)利馬,整個國家處于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tài)。卡涅特的一群黑人和印第安人對中國苦力進行了殘暴的屠殺。據(jù)保守估計,一天當中就有1 000名中國苦力慘遭殺害,可謂橫尸遍野、血流成河。進入20世紀后半葉,盡管暴力流血事件漸漸消亡,但華人仍然遭受著種族歧視,不能與白人享受同等待遇。而這正是“我”選擇再次流亡、再次移民到夏威夷的重要原因,當然,也是“我”很難將秘魯視為家園、視為故鄉(xiāng)的重要因素。在一次與羅莎交談的過程中,“我”無奈地抱怨道:大學畢業(yè)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被政府公職和國有企業(yè)拒之門外,它們是不接受外籍人士的申請的。后來,我又到私人公司去碰運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它們對外籍員工的招募是有限額的。經(jīng)過一年各種的臨時工作和申請入籍的失敗,我最終決定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個國家”。當羅莎追問道“我”入籍失敗的原因時,“我”繼續(xù)答道:“要想得到入籍資格,我必須有一份穩(wěn)定、全職和收入豐厚的工作”,“而要想得到一份穩(wěn)定、全職和收入豐厚的工作,除非我成為正式的公民,否則是做夢也別想得到的”(21)SIU K W.Viaje a taca (a journey to Ithaca) [M]. Morrisville: Lulu, Inc. 2004:44-45.。顯而易見,秘魯政府對中國移民的入籍政策就如同移民法中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其目的就是為了排斥移民的同時又不破壞其合法性(22)根據(jù)秘魯1995年修訂的《入籍法》第一章第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凡是希望通過歸化加入秘魯國籍的外國人,必須同時符合以下條件:a. 在秘魯連續(xù)合法居住兩年以上(含兩年);b. 具有固定的職業(yè)、從事一項藝術(shù)門類、具有一門手藝或者從事固定的商業(yè)活動;c. 遵紀守法、誠實守信、無犯罪記錄。據(jù)蕭錦榮于2019年8月6日給筆者的郵件,該法律在修訂前更嚴格,凡希望入籍秘魯?shù)耐鈬吮仨氃诿佤斶B續(xù)合法居住十年以上。。隨后,蕭錦榮又在另一章節(jié)中對秘魯種族問題的由來已久做了專門評述:“種族偏見在秘魯那顆不常露面的太陽下是司空見慣的。在這個國家,孩子們從小就被要求去學習區(qū)分克里奧爾人和梅斯蒂索人、黑人和桑博人、印第安人和喬洛人以及穆拉托人和嫁接者的不同(23)克里奧爾人(Creoles)指生于美洲而父母是西班牙人的白種人,梅斯蒂索人(mestizos)指的是出生在美洲的白種人和當?shù)赜〉诎踩说幕煅笠?,桑博?zambos)指的是西非黑人奴隸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后裔,喬洛人(cholos)指的是想同化于西班牙文化的印第安人,穆拉托人(mulattos)是黑人和白人的混血后裔,嫁接者(injertos)指的是華人后代,現(xiàn)在稱為土生者(tusán)?!瓕ΨN族主義的奉行是很微妙的,……有時候很難被注意到,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赤裸裸的、明目張膽的”(24)同①:59.。從這短短不到200年間華人在秘魯歷史中的地位和境遇而言,“我”對秘魯這個國家是頗有微詞的。對于一個沒有把“我”當成自己人對待的國家,“我”又怎可能心甘情愿地將其視為我的“家園”、我的“故鄉(xiāng)”呢?從這個角度來講,“伊薩卡之旅”也絕非是回歸故土的旅程,不過是一場反思之旅,是對秘魯?shù)闹匦掳l(fā)現(xiàn)。
在歧視議題的言說上,小說的結(jié)尾極具象征意義。為緩和“我”與羅莎的緊張關(guān)系,“我”給她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她可以撇開成見,回心轉(zhuǎn)意,切勿毀了這樁婚事。在此,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在寄去這封信的同時,“我”還隨信給不懂英語的羅莎寄去了一本英文小說《傲慢與偏見》(PrideandPrejudice),并且還刻意提醒那些渴望一探其中究竟的讀者,這本書最初的題目是《第一印象》(FirstImpressions)。筆者以為,此處除情節(jié)需要外,更為重要的是蕭錦榮希望借這一懸念引起廣大西班牙語讀者的注意。這本小說看似是送給羅莎的,實則是送給以羅莎為代表的生活在秘魯?shù)奈靼嘌勒Z讀者的。結(jié)尾的啟示在于,無論是不同的性別,還是不同的種族,都應(yīng)該拋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與偏見”。在與他者的相處中,“第一印象”固然重要,但僅憑“第一印象”就對對方的本質(zhì)加以負面的評論往往會釀成大錯,甚至是慘劇。
如上所述,《此生不易》與《伊薩卡之旅》的切入視角與主題觀照不同,《此生不易》從局內(nèi)人的視角對秘魯華人社會的經(jīng)濟生活,尤其是自我剝削予以深刻的檢視與思考。眾所周知,在秘魯華人所從事的行當中,經(jīng)營餐館、小商店和雜貨店是最為普遍的,尤其是雜貨店,“從20世紀30年代起……取代了意大利人開的小酒館(bodegas),遍布利馬和秘魯大多數(shù)主要城市的大街小巷。因為大多數(shù)雜貨店都坐落在街角,所以秘魯人……將這些雜貨店稱為‘角落里的中國人’”(25)王凱.穿行在語言、文化間:美國華裔西語作家蕭錦榮訪談錄 [J].當代外國文學,2018(1):159-168.。有關(guān)秘魯華人雜貨店主的生活,伊格納西奧·洛佩茲-卡沃認為:“秘魯華人店主的工作倫理遵循的是中國農(nóng)民自我剝削的老傳統(tǒng)”(26)LOPEZ-CALVO I. Sino-Peruvian identity and community as prison: Siu Kam Wen’s rendering of self-exploitation and other survival strategies [J] . Afro-Hispanic review, 2008(1):75.。而自我剝削,按照該學者的分類,又分為三種類型,分別是店主自我強加的貧窮、新客的缺乏安全感以及三合會收取保護費(27)同②:80.。蕭錦榮分別借助??送?、艾利亞斯和炮仔這三個典型人物將華人社區(qū)中的自我剝削現(xiàn)象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但他最為關(guān)注的還是雜貨店主唐奧古斯托的自我剝削,尤其是對他兒子??送械膭兿鳌:褪掑\榮本人一樣,埃克托八歲時和他的母親遠渡重洋來到秘魯,才第一次見到生身父親唐奧古斯托。到達秘魯后,他和父親和諧的父子關(guān)系僅僅維持了兩年就畫上了句號。父親古板、保守、刻薄,像絕大部分老華人移民一樣信守實用主義,推崇讀書無用論,希望有一天??送幸部梢韵駝e人家的孩子一樣繼承他的事業(yè),成為一名合格的雜貨店主??伤@個長子卻偏偏和他的理想背道而馳,超乎尋常地喜歡讀書,12歲不到就讀完了中國四大古典名著中的三部和已經(jīng)出版問世的所有金庸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并且還自學了西班牙語。但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送性诟赣H的逼迫下,早早輟學回家,為家里掙錢。對埃克托而言,雜貨店的工作枯燥乏味,幾乎占據(jù)了他全部的生活,辛苦不說,掙的錢還少得可憐:他“每天從早七點到晚九點都在雜貨店里工作,他因此在每個月最后一個星期天可以領(lǐng)到300索爾的零花錢。這筆錢只夠他在他休息的那個下午去看一兩場電影,買十來本笑話書或者四本中文書,外加請他的朋友們看一兩部電影,此外就什么也干不了了”(28)SIU K W. La vida no es una tombola (this sort of life) [M]. Lima: Ediciones del Vicerrectorado Académico de la Universidad Nacional Mayor de San Marcos,2008:65.。更加過分的是,正因為埃克托是自己的孩子,唐奧古斯托非但沒有對他更加慷慨,反倒變本加厲地對他加以盤剝。在一年365天當中,埃克托最痛恨的就是圣誕節(jié)前夜。在那天,他不僅要比平時收工更晚,而且還要受到情感上的打擊與傷害。子夜時分,在店鋪打烊前,店里的幫工黃先生總是能收到唐奧古斯托的一個紅包,作為對他加班加點的犒勞。而埃克托卻什么都得不到,哪怕是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此外,讓??送懈鼮閭挠^的是,幾乎所有的孩子在這一晚都能從自己父母那里收到一份圣誕禮物,但他卻什么都沒有,只能落寞地欣賞別人在節(jié)日里的喜悅和興奮。顯然,在??送行睦?,父親陰影籠罩下的生活是痛苦的,是晦暗的,這正像蕭錦榮在《后記》中所寫的那樣:“??送羞@個人物基本上是我為我自己制作的一個假面,惟有戴上這個面具我才能夠跟那個傷痕累累并且時至今日回憶起來仍然愴然淚下的過去拉開距離”(29)本部分內(nèi)容未收錄至作者提供的英譯本中,詳情請參見王萌女士譯本《后記》部分第250頁。??梢?,自我剝削對秘魯華人造成了另一層面的傷害,無疑加重了秘魯華人在移居國經(jīng)歷的苦難。
自1849年,華人已在秘魯生活了170多年,為秘魯?shù)恼?、?jīng)濟、文化做出了無與倫比的貢獻。但在官方的秘魯歷史中,華人作為移民的歷史卻長期被壓制、被消音。而華人作為秘魯社會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作為秘魯最具影響力和代表性的華人作家之一,蕭錦榮不僅在他的長篇自傳體小說《伊薩卡之旅》和《此生不易》中表現(xiàn)出秘魯華人獨特的身份觀、家園觀,還著意用文字如實記錄下秘魯華人的移民經(jīng)歷和無數(shù)不應(yīng)被忘卻的時刻,真實還原了秘魯華人在海外所經(jīng)歷的艱難時世,這無異于是書寫了一部另類的秘魯華人史,讓長期被埋沒的秘魯華人在歷史中發(fā)出了屬于自己的聲音。從這層意義上講,對他的作品進行研究不僅是對秘魯族裔文學的重新發(fā)現(xiàn),對秘魯文學版圖的重新界定,而且還是對秘魯歷史的顛覆與重構(gòu),對秘魯華人史的發(fā)聲與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