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澤華 劉 榮
(中國海洋大學 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伴隨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頒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理論與實踐研究成果通過法律規(guī)范的方式得以確認。改革至今,沉靜反思一下,一種探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的思考油然而生,是不是需要以現(xiàn)行法律規(guī)范文本為分析樣本,以學術學說和實踐經(jīng)驗為參照進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本質的探求呢?這不但可以總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元素與中國特色,而且可以糾偏學界已有或者將會產(chǎn)生的偏離學說,進而推進中國特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塑造與發(fā)展。
回顧對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的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其呈現(xiàn)的三大主要特點。
(一)雖然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但又緊跟歐美“辯訴交易”“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的制度潮流。比如:既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已有的自首、坦白法定從寬制度的再發(fā)展,又主張認罰具有協(xié)商含義,[1]是“合意”型訴訟模式;[2]既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已有制度體系的整合與發(fā)展,又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內涵實體與程序的新生制度體系;[3]既主張認罪認罰從寬不影響案件實質真實的追求,又主張認罪認罰案件可以降低證明標準要求;[4]既主張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保障,又主張有效辯護制度的拓張引入等等。[5]這些研究認識基本呈現(xiàn)以域外辯訴交易、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甚至有效辯護理論的研究成果來權衡我國現(xiàn)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要求的特點。因此,呈現(xiàn)論據(jù)域化、特色制度構建的域外引介改良性。相對來說,甚少有對我國現(xiàn)有訴訟制度的基本特點分析,以及對域外制度不足之處的反思。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特色的探求,是想窺見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成果所呈現(xiàn)的基本特征,是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規(guī)律的探究與把握,體現(xiàn)出其與辯訴交易、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的異同。這雖然會與學界一些先進思想與觀點相沖突,但并不代表是對其學術思想的否定,一切都有待歷史發(fā)展來考評。
(二)已有研究基本上都是對制度性改革的研究,少有全面、系統(tǒng)的學理總結與分析。因此,不能洞見制度改革成果是否與已有的法理、原則相沖突的問題,以及與其他制度的整合問題。比如,量刑可以協(xié)商,是否與我國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相沖突?還有協(xié)商的程度與限度是否會與罪刑相適應原則相沖突?主張合意型訴訟模式與對抗式訴訟模式二元并立,是否洞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同屬“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本質?是否與已有的訴訟分流機制、多樣的特殊程序設計,尤其是附帶民事訴訟、刑事和解、簡易程序等訴訟程序制度發(fā)生沖突與銜接?等等。因此,制度改革研究不僅是制度的比較性研究,更是我國訴訟實踐檢驗以及與相關法理原則的沖突發(fā)現(xiàn)與協(xié)調發(fā)展問題。
(三)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定位尚未達成一致。毋庸置疑,實踐試點改革的經(jīng)驗總結及學界學術研究的推進,形成了如今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范文本內容。但是,通過對規(guī)范文本的品讀,再回頭反思已有的學術觀點,會產(chǎn)生一種距離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究竟是一種什么類型的制度?其制度范疇體系有多大?體現(xiàn)出的制度特色是什么?能否承載學界觀點的多樣期盼?比如,有的觀點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指在刑事訴訟中,從實體和程序上鼓勵、引導、保障確實有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并予以從寬處理、處罰的由一系列具體法律制度、訴訟程序組成的法律制度”。[3]此學說強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項集合性和綜合性法律制度,而非單一的法律制度,這是一種圍繞“認罪認罰”進行輻射概括的泛化概念學說,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觸及的相關制度、程序的調整來說是非常有道理的,但面對規(guī)范文本分析就會產(chǎn)生認識沖突: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已有自首、坦白制度的延伸,還是獨立制度?其能否涵蓋強制措施、撤案不起訴、刑事和解、附帶民事訴訟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等廣義制度體系?還是與這些制度程序的互相交叉或者有涵蓋關系?還有的觀點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客觀上形成了‘兩種刑事訴訟程序’——認罪認罰案件訴訟程序和不認罪認罰案件訴訟程序并行的局面”。[6]這種觀點雖然看到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程序適用上的差異性,從提出新思想、新學說的角度來看,具有很強的創(chuàng)造性。但是,因此而認為因認罪認罰與否會產(chǎn)生兩種刑事訴訟程序并行的局面,是否夸大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涵射功能了呢?審前環(huán)節(jié)認罪認罰與否,在刑事追訴程序上會有很大差異嗎?庭審程序是否僅有對抗性程序和合意性程序呢?是否忽略了簡易程序、速裁程序、附帶民事訴訟程序、刑事和解程序、強制醫(yī)療程序以及缺席審判程序的訴訟定位與功能了呢?僅因認罪認罰與否就會產(chǎn)生程序類型的兩分法嗎?還有的觀點從美國有效辯護、無效辯護制度的引介出發(fā),圍繞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甚至拓展包括明智性、真實性)保障問題,倡導值班律師升級為辯護律師,并提供更為全面、系統(tǒng)的有效辯護標準要求,尤其是要拓展辯護律師的調查取證權、偵查環(huán)節(jié)的閱卷權以及第一次訊問時的在場權,甚至構建無效辯護救濟程序。[5]不可否認,有效辯護和無效辯護救濟制度的引入對提高我國辯護質量、提升被追訴人辯護權,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和意義。但讓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完善改革活動承載如此先進的辯護理念與高規(guī)格的有效辯護標準要求以及無效辯護的程序救濟制度建設,是否強其所難?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保障要求是否就需要達到如此高規(guī)格的有效辯護標準要求呢?認罪認罰與否是否是偵查環(huán)節(jié)的關鍵所在呢?偵查取證的重心是否在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與否的自愿性上呢?偵查人員是否有定人以罪、判人以刑的權力呢?以美國有效辯護的標準作為我國訴訟制度辯護權保障的標桿是否符合我國的訴訟模式特點?是否符合我國的司法實踐?這些都是有疑問的。對諸如此類問題的困惑,不能不令人反思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范疇問題,以及其可能發(fā)揮的改革作用空間,尤其是其中國特色的制度特點何在。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邏輯范疇體系的判定是其中國特色問題判斷的邏輯起點,因為這是確定其研究對象或研究靶標問題的。從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文本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以新生基本為原則指導而構建的程序制度規(guī)范體系。其實質是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訴訟行為而引發(fā)的訴訟從寬(含實體從寬、程序從簡等)的一系列程序處理。簡單表述就是圍繞“認罪”“認罰”與否引發(fā)的一系列相關制度、程序的變化?!罢J罪”“認罰”行為成為相關程序、制度相連接的一條紅線,相應程序、制度的“從寬處理”成為此紅線引發(fā)變化的原因。這樣,所有涉及“認罪認罰從寬”內容,體現(xiàn)其意旨的程序、制度規(guī)范,甚至實體制度規(guī)范,都可歸類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范疇,這種概念認知對促進認罪認罰從寬的原則貫徹具有重要的指引意義,可將認罪認罰從寬思想貫徹到所有涉及的制度、程序的調整或者新增上。但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研究中,不僅需要看到該原則制度的涵射關系,更要放眼到整個訴訟制度體系以及與相關制度程序的關系中去分析,尤其是在與相關的法理、原則的沖突與協(xié)調中才能把握其制度特色的范疇。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研究需要從以下思路展開:首先,認罪認罰可以從寬是一項法定原則理念,而并不應以制度來限定,是這種原則理念在刑事訴訟具體程序、制度中的體現(xiàn),而不是所涉及的相關程序、制度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體系的內涵。其次,圍繞認罪認罰從寬這條原則紅線連接的“一系列法律制度、訴訟程序的法律制度”的概念表述存在“制度”套“制度”、“大制度”套“小制度”之嫌,為明確其概念涵義,以防止其與已有制度、程序的概念范疇認知相沖突,應該限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一新生制度概念的含義:僅指涉及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相關法律規(guī)范構建的集合體,而并不是能夠涵蓋所有涉及的相關制度、程序的大概念,以防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概念涵蓋了強制措施制度、不起訴制度、各類特殊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等制度概念,以致消弭其他重要制度、程序的獨有訴訟地位與訴訟價值,形成“認罪認罰”制度獨大的問題。其實質僅是對相關制度、程序引發(fā)的一些變化,僅是這些變化部分可以成為以“認罪認罰從寬”為紅線進行勾連的制度體系而已。其引發(fā)的其他制度、程序規(guī)范的變化并不代表被改變的制度、程序整體本質的變革,強制措施制度、不起訴制度、各類程序制度仍具有其各自的訴訟定位與功能特點,不會因其制度規(guī)范體系內容的認罪認罰的因素介入而有原則性的更改。對這一點的認識是很關鍵的,這對防止認罪認罰過度侵消已有訴訟程序、制度本質特點具有指引作用。此外,從刑事訴訟法的法規(guī)范分析,“認罪”“認罰”訴訟行為仍存在與“自首”“坦白”的相互關系厘清問題,“從寬”處理也存在程序規(guī)范不足、與現(xiàn)有刑法規(guī)定以及量刑規(guī)范化相互協(xié)調的問題。
之所以要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概念邏輯范疇進行重新的梳理,是為了能夠更清醒地認識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概念內涵及其功效與作用,尤其是要明晰其與相關制度、程序的相互訴訟地位與關系。這樣,才能在一個更大的、更高的整個訴訟制度體系的視野下來看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訴訟定位,也才能更清楚地看到整體訴訟制度體系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國特色的塑造功能及其未來的特色塑造,從而避免一種泛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概念范疇、以小托大式的冒進式改革推進。
一國訴訟制度的特點分析,除了具體制度本身所體現(xiàn)出來的規(guī)律特點外,還需要從一國整體訴訟制度的特殊性上進行分析。只有將具體制度納入整體的訴訟制度體系中進行研究,才能更清楚地發(fā)現(xiàn)其制度定位,辨識其制度特點。下面針對學界形成的一些觀點進行分析,以研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
(一)合意(協(xié)商、交易)模式抑或訴訟分流選擇模式
德國法學家羅科信曾提出,對審形式和合意形式兩種未來刑事訴訟法即所謂的對抗模式和合作模式。[7](P16)因此,有學者認為我國認罪認罰訴訟程序屬于合作模式,其核心正是訴訟合意的達成。[8]無論是英、美的“辯訴交易”,還是德國的“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都體現(xiàn)出了很鮮明的“合意”模式。辯訴交易不僅交易刑罰,而且交易罪名,“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雖然集中于量刑協(xié)商,但其“量刑剪刀差”的出現(xiàn)則表明其刑事協(xié)商的合意性非常突出。伴隨著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一些學者提出了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協(xié)商意蘊,比如有別于刑事和解的“刑事訴訟的私力合作模式”,[9]認罪協(xié)商程序則是國家公訴機關與被告方通過協(xié)商達成的“刑事訴訟的公力合作模式”。[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確實涉及職能部門對認罪認罰作出從寬的允諾,以及被刑事追訴之人對這樣的允諾是否認可的類似“協(xié)商”的過程。[1]從刑事訴訟程序創(chuàng)新來看,構建中國式認罪協(xié)商程序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的核心問題。[2]這些觀點可以歸納為認罪認罰從寬的“合意模式”,以與我國既有的具有一定對抗性的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相對應。合意模式更能凸顯其制度內核特征,體現(xiàn)對話、協(xié)商與互惠的控制平等關系,強調被追訴人訴訟主體地位,而非國家主權“居高臨下”的壓制和命令等。
那么,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程序模式設計是協(xié)商性的嗎?能歸入?yún)f(xié)商性的合意模式嗎?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是以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合理配置司法資源為其目的的,而更根本的是配合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的重要舉措。從改革的目的來看,實體從寬、程序從簡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是追求以“協(xié)商”與“合意”為特點的訴訟模式,而是進行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從制度定位上看,認罪認罰從寬的根本目的是確保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依法、及時、公正履行追訴、懲罰犯罪的職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是通過認罪認罰來爭取從寬,而不是就定罪量刑進行討價還價?!?1)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課題組:《刑事訴訟法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1218/07/39717550_802564805.shtml,訪問時間:2021年5月20日。再從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來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訴訟制度是以審判階段程序選擇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即在偵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并不存在訴訟程序的選擇問題,而僅是增加了是否“認罪”“認罰”的權利告知與聽取意見程序,(2)《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二款:“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告知其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的法律規(guī)定,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對下列事項的意見,并記錄在案:(一)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guī)定;(二)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罰的建議;(三)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四)其他需要聽取意見的事項。人民檢察院依照前兩款規(guī)定聽取值班律師意見的,應當提前為值班律師了解案件有關情況提供必要的便利?!辈⒉淮嬖诜梢?guī)范形式意義的“協(xié)商”活動規(guī)范。認罪認罰是否從寬體現(xiàn)了很強的法律規(guī)定性、被追訴人的程序選擇性,而不是檢控方與辯護方的協(xié)商性。程序運行是檢控方依法對罪名適用、刑罰適用先行依法確定并建議,之后聽取辯護方意見,以及是否做出同意的選擇。如果同意,則適用簡易程序或者速裁程序,簽訂具結書;如果不同意,則提起正式公訴,走正常的普通程序審理。因此,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程序運行并不同于英、美的辯訴交易,也不同于德國的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而且認罪認罰從寬的程序運行并不能體現(xiàn)出訴訟模式的新生,而僅是審判程序的新生與選擇,談不上什么訴訟模式的變革問題。因此,從訴訟模式生成角度看,并不是產(chǎn)生了什么新生的“合意模式”。
(二)平等武裝的訴訟構造追求抑或職權主導的訴訟構造特點反應
“平等武裝”是學界呼聲頻多的學術訴求,也成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中的主流倡議。為確保自愿性的實現(xiàn),有觀點主張重點在偵查環(huán)節(jié)權利保障程度的提高,具體在閱卷權、律師辯護充分性、強制偵查措施權利保障等方面的法治化程度的提升。[10]這種通過權利保障,尤其是偵查環(huán)節(jié)閱卷權、甚至了解偵查進展情況為基礎的認罪認罰,是平等武裝觀點的體現(xiàn)。認為只有平等武裝才能真正實現(xiàn)訴訟商談的地位平等,才能保證認罪認罰從寬協(xié)商的合意性、公平性。那么,我國的訴訟制度是否能類同英、美的訴訟制度呢?我國是否應該構建此種“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構造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是我國已有的自首、坦白可以從寬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衍伸發(fā)展,是在固有制度基礎上的完善。拓展適用到刑事訴訟程序制度中,雖然在程序處理從寬、程序適用分流、簡化上有新的發(fā)展,但仍是固有刑事訴訟制度基礎上的重新調整與組合性改革。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仍是立基于我國固有的訴訟制度模式特點的改革,并不能動搖和改變我國固有的訴訟構造模式。
其次,雖然從分類學角度來看,被追訴人可以依據(jù)“認罪”“認罰”與否進行類型化分別——認罪認罰者和非認罪認罰者,但是訴訟的基本流程和訴訟形式的差異性并不能引發(fā)訴訟模式構造的變革。就審前環(huán)節(jié)而言,認罪與否并不能引發(fā)偵查行為的巨大變化,因為認罪僅是口供的一種類型,并不能因此而減少對任何的其他相關證據(jù)的偵查行為與起訴審查行為,唯一區(qū)別的就是增加了一項認罪認罰與否的權利告知與達成的形式要求。而就審判程序而言,簡易程序、速裁程序是普通程序的簡化處理,并不是審判程序的構造與模式的變更,仍是以普通程序為基本范式標準的,其僅是審判程序繁簡分流的程序設計。
最后,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原則施行,僅是針對單一的認罪認罰行為選擇而確立的相關配套制度改革,并不是訴訟制度本身的巨大變革。認罪認罰從寬并不能引發(fā)認罪認罰者與非認罪認罰者在訴訟權利保障上的巨大差異,否則,被追訴者之間就會存在訴訟權利上的不平等問題。如果認為其有提升訴訟權利保障的功能,那么應該實現(xiàn)對所有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整體性、同步性的豐富與提升,而非個別“認罪認罰”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特殊性保障。而更為關鍵的是,一國訴訟構造的變革、訴訟模式的轉型,應該是系統(tǒng)性、整體性的制度變革,絕對不會因“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單一要素的變革而引發(fā)全局性的變化。一國訴訟制度模式或構造不是僅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模式本身,更主要的是從整體的、系統(tǒng)性的、主流性的訴訟程序設計、訴訟構造來全面把握的。
綜上所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不是訴訟模式、訴訟構造的變革,借此,強烈主張控辯平等的主張是一種借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行英、美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構造的激進類改革主張。
(三)從寬與否采行協(xié)商裁量原則抑或法定原則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試點以后,學界的很多觀點主張認罪認罰從寬應該通過控辯協(xié)商等形式來確定,[11](P1)協(xié)商確定認罪認罰與從寬的關系,是將認罪認罰與從寬構建了一種可以交易處理的方式,明顯的是辯訴交易、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模式的訴求方式。這種方式的提出,明顯是學人將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的性質類同辯訴交易、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的域外制度模式而設計的,這是一種移植域外制度的改革主張。此種通過主張協(xié)商裁量確定從寬與否的觀點會產(chǎn)生很多的問題,比如刑罰不平等問題、[12](P337)司法交易問題,甚至會因此而產(chǎn)生冤假錯案,正如德國法院所承認的——量刑縮減的承諾促成的供述可能在一些案件中誘使被告做出(部分的)虛假供述。(3)See Judgment of Mar.19,2013 at para.110.即使在辯訴交易發(fā)達的英美法系國家,也有“許多無辜的被告人在答辯有罪后被定罪”。[13](P73)從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來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不是采行協(xié)商模式,也不是采行純粹的裁量模式。首先,偵查環(huán)節(jié)并不存在協(xié)商的可能性,法律僅規(guī)定公安等偵查機關的權利告知義務和是否認罪認罰的記錄義務,并無任何協(xié)商認罪認罰與否,甚至協(xié)商是否從寬處理的規(guī)定。其次,檢察起訴環(huán)節(jié)更是以檢察機關直接提供認罪認罰后的從寬處理建議,并聽取被追訴方的意見,而是否同意此建議,則由辯護方來選擇。如果同意,則采取具結書方式進行確認;如果不同意,則是否重新提出從寬處理建議,是否與辯護方進行協(xié)商,都沒有具體規(guī)定。按照我國罪刑法定、程序法定的基本原則規(guī)范要求,我國并不會因認罪認罰行為的出現(xiàn),就會枉顧已有的刑事司法基本原則的規(guī)定,而做突破性的立法嘗試。至少從目前看,我國并沒有出現(xiàn)修改罪刑法定原則、程序法定原則內涵的現(xiàn)象。同時,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的目的來看,是從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來考慮的。如果在已有的程序制度基礎上再增加一個協(xié)商的環(huán)節(jié),只會讓訴訟運行更加復雜、更加耗費司法成本。這不僅會使被追訴人的司法成本投入增多,國家因此而耗費的成本也會更多。訴訟的及時性、簡化性的目的會因為訴訟成本的耗損增大而變得沒有意義了。比如,增加了大量的值班律師、法定援助律師的成本投入,換來的僅僅是庭審程序的簡化和迅捷,兩相抵消,司法成本與效益的價值提升有何成效。相反,卻讓被追訴人喪失了更加公正審判的機會。
(四)制度改革重視認罪供述抑或繼續(xù)堅守真實發(fā)現(xiàn)
類同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讓一些學者產(chǎn)生了認罪認罰將會成為被追訴人的主要選擇,因而認罪認罰的程序處理將會成為主要的程序模式: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制度改革就是讓更多的被追訴人選擇認罪,從而減少國家的司法成本投入,讓訴訟更有效率。這必然會產(chǎn)生一種我國訴訟制度設計更加重視認罪供述的錯覺,從而產(chǎn)生了因此可以減少訴訟證明要求、降低證明標準的一些主張。比如來自權威部門的指示——2016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提出:“研究探索對被告人認罪與否、罪行輕重、案情難易等不同類型案件,實行差異化證明標準?!盵14]在司法實踐中,有的檢察官審查把關不嚴,存在以認罪認罰降低證據(jù)要求和證明標準的問題。(4)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在2020年10月25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所作的《關于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的報告》。對此,有通過“關鍵證據(jù)”“證據(jù)指引”等方式來調整“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證明要求。[15]有人提出圍繞確保被告人供述自愿性證明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程度,但對犯罪事實與量刑事實證明降低至“大致心證”的觀點。[16]更有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常識、常理相信存在“基本犯罪事實”,相信犯罪是被告人所為的低于“排除合理懷疑”心證要求的證明標準論說。[17]這類觀點實際上無形夸大或者扭曲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功能,只看到其對自愿認罪認罰者的激勵機制,而沒有清醒地認識到追求“實質真實”仍是我國訴訟制度的根本要義。無罪推定原則、保護無辜等仍是我國訴訟制度的基本法理與基本原則要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并不是要突破這些法理與原則,而是對這些法理原則的貫徹與執(zhí)行。因為認罪認罰的重要表現(xiàn)就是能夠提供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從而無形中減少了取得口供以及相關證據(jù)的難題,但并不是因此而減輕或者降低了刑事證明標準要求。從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來看,沒有更改任何刑事訴訟證明標準要求的跡象,也沒有對法院統(tǒng)一定罪權原則的任何文字修改。偵查環(huán)節(jié)也并沒有認罪認罰可以從寬處理的任何承諾規(guī)范,也沒有在收集、調查證據(jù)要求上發(fā)生任何的實質變化,移送審查起訴的標準也沒有任何的變更。所以,堅守真實發(fā)現(xiàn),全面、客觀地收集證據(jù),并達到移送審查起訴的證明標準要求,這仍是公安等偵查機關的基本職責要求。這并不會因犯罪嫌疑人是否有認罪認罰行為而有任何的變化。當然,不可否認,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原則性立法規(guī)定會有利于獲得被追訴人的口供,這無形中減少了偵查活動的成本投入,無形中降低了偵查工作的難度,也無形中增加了證據(jù)收集的全面性、及時性,會更有利于刑事證明標準要求的實現(xiàn)。但是,絕對不能因此而產(chǎn)生任何刑事證明標準可以降低,偵查工作開始圍繞能否取得“認罪”“認罰”來展開的錯覺認識。[18]從規(guī)范的修改來看,偵查機關僅是有告知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法律規(guī)定,而并沒有任何的其他規(guī)定,更沒有參與學界主張的認罪協(xié)商、承諾可以從寬處理的規(guī)定。因此,任何主張偵查環(huán)節(jié)的認罪認罰從寬協(xié)商、降低偵查工作質量要求、突出強化認罪認罰工作在偵查取證環(huán)節(jié)的重要性的做法都是偏差、甚至錯誤的認識,也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警察懈怠、冤錯案件發(fā)生的弊端。
(五)推行有效辯護抑或對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保障
近些年,有效辯護、無效辯護救濟程序一直是學界力主的改革舉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試行以來,為確保認罪的“自愿性”,很多學者都提出了充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構建有效辯護制度,強調值班律師擁有辯護人的訴訟地位,[19]拓展其偵查環(huán)節(jié)的辯護權利:調查取證權,第一次訊問在場權、偵查環(huán)節(jié)閱卷權等。比如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為確保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voluntary)、真實性、甚至是否能達到美國辯訴交易制度所要求的“明智性(intelligent)”“明知性(knowingly)”要求,(5)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于1970年通過布雷迪訴美國(Brady v.U.S.,簡稱“布雷迪案”)一案確立了辯訴交易必須自愿、明知、理智的三原則,See Brady v.U.S.,397 U.S.742(1970)。則必須有更為充分而有效的辯護制度來保障。[1]類似主張還有認罪認罰程序相對簡化,加重了對律師的依賴,[6]關鍵之關鍵是有效辯護。[8]
從訴訟權利保障角度考慮,這些觀點或主張都是沒有任何懷疑的,體現(xiàn)了對被追訴人更加充分的人權保障精神。尤其是學界對“自愿性”解讀為“明知性、明智性和真實性”,則“自愿性”將是一種程序保障下的理智的、自由的、不受任何強迫性的選擇,這種自愿下的認罪認罰與否,確實是一種完美的權利保障。有效辯護、無效辯護救濟就成為當然的、無可厚非的舉措了。不可否認,從“偵查環(huán)節(jié)法律幫助人”,到“偵查環(huán)節(jié)的律師辯護人”,再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值班律師制度以及刑事辯護律師全覆蓋,在有效辯護上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對犯罪嫌疑人的辯護權利保障已經(jīng)不斷地提升。但是,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愿性”的保障,進一步達到偵查環(huán)節(jié)辯護律師擁有調查取證權、閱卷權、訊問在場權等權利,則我國的辯護權將達到美國式的權利保障程度。這一美好的刑事辯護圖景確實令人振奮,但是如今這在我國可行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是能承載這一美好圖景的舉措嗎?筆者深感疑惑。
首先,眾所周知,訴訟制度運行不僅要考慮權利保障的問題,還要兼顧懲罰犯罪的目的追求。只從單一的目的追求來設計訴訟程序制度,會產(chǎn)生制度設計上的偏頗,影響其制度功能的整體發(fā)揮。在我國沿襲已久的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基礎上,為確?,F(xiàn)有的訴訟制度在真實發(fā)現(xiàn)上的功能發(fā)揮,不可能一蹴而就地進行權利保障的完全實現(xiàn),而需要懲罰犯罪與辯護權保障的協(xié)調發(fā)展。
其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僅是針對認罪認罰者構建的一些有利舉措,并不能代表非認罪認罰者將采行的訴訟制度特點,而針對非認罪認罰者的程序制度設計才是真正體現(xiàn)刑事訴訟程序制度本質的完整設計,在普通的程序制度設計還沒有整體跟進改革的情況下,單獨為認罪認罰者進行的跨越式的權利保障制度設計,會凸顯出被追訴人權利保障上的不平等,導致制度失衡的問題。
再次,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在自首、坦白從寬的制度基礎上進行的完善性改革,認罪認罰者可以從寬是法定的制度規(guī)范,是用實體從寬、程序從寬與程序從簡的制度優(yōu)惠換取被追訴人的認罪認罰目的的。認罪認罰與否與法定的從寬幅度相互對應,其并不是偵、檢指控方與辯護方的競爭性的對抗行為,更不是偵控機關與辯護方在證據(jù)收集情況、信息對等狀態(tài)下的司法交易性質行為,兩者具有根本性質上的差異。對此,司法實務部門有主張值班律師僅起“見證”功能的認識,與學界的有效辯護主張形成了相對立的觀點:實證調研某區(qū)檢察院相關負責人表示,“認罪認罰案件無需律師有更加深入的參與,起到見證、監(jiān)督整個過程的作用即可”。[8]某官方媒體在報道值班律師制度時使用了“律師見證,確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的語句。(6)“‘急診醫(yī)生’提供迅速便捷法律幫助‘兩高兩部’相關負責人就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制度答記者問”“值班律師助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施行”“值班律師,怎么值班”。
最后,從值班律師制度的起源及發(fā)展來看,值班律師制度并不是因認罪認罰改革而生成之物,只是在認罪認罰制度中進行適用而已。因此,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的春風,推行英、美辯訴交易性質的有效辯護制度舉措,構建控辯平等武裝的制度改革,都是簡單的移植改革舉措,而并沒有認清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本質所在,而且是一種僅針對認罪認罰者所進行的偏頗性改革舉措,并不是立足我國訴訟制度整體推進的改革舉措。
(六)追求效率優(yōu)先抑或公正為要
公正優(yōu)先、兼顧效率一直是我國刑事訴訟活動的基本價值選擇。公正具有優(yōu)先于效率的訴訟價值定位。推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不免會產(chǎn)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施行將會更加注重效率的錯覺。而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的目的看,實質就是一種簡化訴訟程序、加快訴訟進程的改革舉措。從新刑事訴訟法中的規(guī)范視角分析,審判程序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設計簡化了審判程序,從而提高了訴訟效率。那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推行是否表明我國訴訟制度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效率優(yōu)先的價值選擇,公正價值將因此而退居二線了呢?其實不然。
首先,我國訴訟制度構建是以普通程序為基準,即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構造為基本樣態(tài),庭審實質化,審前程序嚴格、依法、充分地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完成偵查終結、審查起訴、審判定罪的統(tǒng)一證明標準要求,體現(xiàn)出了非常強的公正優(yōu)先的價值選擇。而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適用是作為普通程序的補充性程序來適用的,針對案件的繁簡情況、構建司法成本與司法收益相互均衡的司法資源合理分配模式,體現(xiàn)出從整個司法大局上公正優(yōu)先前提下的、兼顧效率的考量。所以,僅憑簡易程序、速裁程序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適用就說我國是以效率優(yōu)先為訴訟制度價值選擇的,這就明顯犯了以偏蓋全的錯誤。即使出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適用案件占比增大、普通程序適用案件占比減少的情況,也僅是程序適用機率的差異,并不能否認普通程序才是刑事訴訟的完整程序、基本程序的現(xiàn)實,普通程序才能體現(xiàn)訴訟程序的本質特色。
其次,認罪認罰的案件在偵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并沒有任何程序簡化的可能性,相反,卻增加了偵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的工作負擔。對此,2018年刑事訴訟法規(guī)范縮減了審查起訴的期限,是否因起訴期限縮短,就說明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程序簡化了呢?在本質上,偵、檢機關的工作內容并不會減輕,只是因為出現(xiàn)了認罪認罰情形,才使得案件的審查核實更加順利而已,實質上,偵、檢機關需要承擔更多的權利告知、權利保障的義務性負擔,并且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還增加了提出認罪認罰與否的建議、被追訴方是否接受以及簽寫具結書等活動。這就使得審判程序的從簡效率追求,建立在了審前更全面的工作基礎上,仍是在以公正保障為前提下的效率考量。
再次,審判程序的簡化適用體現(xiàn)的是司法資源的合理分配,并不是一味地追求訴訟速率。并且這種程序的簡化仍是建立在司法公正基礎上的。因為偵、檢機關即使在有了認罪供述的基礎上,仍要全面、客觀地收集證據(jù),并不存在任何的司法查證儉省問題。而且庭審發(fā)現(xiàn)任何的司法不公,或者被告人的異議,則認罪認罰從寬的具結書就失去了效力,從而走正常的普通程序進行審理裁判,所謂的追求程序效率卻實際上增加了程序的反復性與復雜性。
根據(jù)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文本來分析,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法理、原則并沒有大的變更,而且根據(jù)其所規(guī)范的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原則及其程序規(guī)范設計來看,仍具有鮮明的中國刑事司法的法理與基本原則精神的。再結合試點改革經(jīng)驗以及司法實踐聲音反饋,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
(一)審判中心主義訴訟制度構造下的程序分流機制
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并不會產(chǎn)生訴訟模式的變更或者新生,而應是訴訟程序分流的選擇機制。從新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文本分析,我國刑事訴訟法僅是確立了“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基本原則規(guī)定,并沒有對其他的訴訟法理與基本原則進行更新。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規(guī)范體系仍需要遵從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法理、原則及其基本訴訟模式與訴訟構造。其改革定位仍是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下與庭審實質化相并行的體現(xiàn)程序從簡的訴訟制度改革而已。因此,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仍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模式,在程序的運行中偵、檢、審的公權力仍居于程序的主導地位,在真實發(fā)現(xiàn)、權利保障、程序適用上等仍發(fā)揮著主導性作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審判程序簡化適用,僅是訴訟分流機制而已,是司法資源優(yōu)化配置的重要舉措。偵查、起訴環(huán)節(jié)仍需要滿足已有的職權主導的程序構造運行機制,并不因認罪認罰的出現(xiàn)而有任何的程序功能縮減。因此,“從寬”“程序選擇”是對“認罪”“認罰”的法定優(yōu)惠政策,并不因此而有任何的額外的協(xié)商性訴訟模式生成,或者平等武裝的訴訟構造變革。對此,必須要有清醒的認識,這就是說,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模式特點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中仍應該得到具體的體現(xiàn)。
為此,當前急需將改革中形成的分散、融合式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程序整合為統(tǒng)一、完整、系統(tǒng)、獨立的訴訟程序,逐步完善訴訟程序和訴訟結構,并且整合刑事訴訟法律關系,逐漸趨于科學、完善以及便于操作的認罪認罰從寬程序。[20]這就要求通過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分流處理,推進繁簡分流層次化、精細化、體系化,構建多層次的訴訟體系,使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有序銜接,在簡案快辦、繁案精辦的同時,不僅要與我國司法實踐的需要相符合,也應與刑事訴訟制度發(fā)展規(guī)律相適應,對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有促進作用,也有利于中國特色刑事訴訟制度體系的進一步完善。[18]
(二)應主要遵循法定主義原則,輔以裁量適用原則
認罪認罰從寬應是法定主義的,而不應該是可裁量、可交易、可協(xié)商的活動,即使有協(xié)商成分,也應該是法定主義框架下的裁量、溝通與選擇關系。罪刑法定、程序法定仍是刑事司法的基本原則,并不因認罪認罰可以從寬原則的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任何不受限制的協(xié)商性、裁量性的刑罰適用可能。當然,任何的司法適用都會有裁量的情形出現(xiàn),但這里需要明晰地看到法定主義是主導性的,裁量性適用僅是法定框架內的裁量性,裁量應受到法定主義的剛性限定與約束。認罪認罰可以從寬,是建立在罪刑相適應原則基礎上的,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的比例適用關系必須由量刑規(guī)范化的改革成果、量刑指導意見等進行具體約束和限制。認罪認罰與從寬之間的適用絕對不是辯護方因此可以與檢控方進行協(xié)商裁量適用的訴訟活動,更不是可以突破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或者辯訴交易制度的司法適用。認罪認罰與從寬可以構建刑罰比例關系,此刑罰關系的比例性必須和其他的刑罰情節(jié)相互協(xié)調,必須與自首、坦白構建更清晰的比例適用關系,并通過刑事法律規(guī)范進行明確。從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分析,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辯護方是否接受量刑建議并不存在協(xié)商的任何表述語詞,其中檢控機關的量刑建議是剛性的,辯護方僅存在是否接受與選擇的關系。之所以說是剛性的,是因為檢控機關的量刑建議是依據(jù)刑法、量刑指導意見中有關認罪、認罰應該對應的刑罰幅度進行的量刑裁量適用,體現(xiàn)出很強的法定的量刑建議色彩。因此說,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在法定主義框架下進行的制度設計,如果說一定有裁量性,也只能是在法定主義所塑造的制度框架內進行的協(xié)商與裁量,比如立法規(guī)范表現(xiàn)為聽取辯護方有關量刑建議的意見,但這并不是程序自由主義的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更談不上是辯訴交易制度了。
(三)仍以追求實質真實為目的,不應是圍繞供述的追訴活動
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是我國刑事訴訟并行不悖的目的追求。在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的背后,還有更深刻的保護無辜的訴訟目的。[21](P93)這些都構成了我國刑事訴訟的基本價值追求。認罪認罰從寬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的一項重要制度,并不是因其有認罪認罰的行為就因此而破壞了刑事訴訟的相關制度設計,進而可以違背我國追求發(fā)現(xiàn)真實、防范冤假錯案發(fā)生的目的。認罪認罰者雖然有了如實供述自己犯罪事實的口供,但并不表明因此而弱化任何追求實質真實的訴訟程序制度的目的。從2018年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范分析,偵查、起訴環(huán)節(jié)作為發(fā)現(xiàn)真實任務的偵、檢機關仍需要全面而客觀地收集證據(jù),并不因認罪認罰的出現(xiàn)而應該有任何的訴訟職能的減輕。否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就會產(chǎn)生重視有罪供述、有罪承認的追訴思想,從而回復過去“從供到證”的事實調查模式,這已經(jīng)是學界長期批判產(chǎn)生冤假錯案的不當事實調查模式。[22](P300)如果因此而圍繞認罪認罰開展訴訟活動,必然會導致像英國、美國和德國的“替人為罪”“無辜認罪”那樣的錯案發(fā)生。[13]這絕對不是我國訴訟制度改革所追求的目標。尤其是在近些年我國不斷糾正冤假錯案的司法背景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完善改革,僅是已有制度的完善與發(fā)展,而絕對不是原有訴訟制度的變革與推翻,更不可能是構建協(xié)商性刑事司法與辯訴交易制度。因此,必須清晰地認識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沒有任何偵檢機關訴訟職能減輕之嫌。如果說有對審判職能的減輕,那也僅是訴訟程序分流的需要,是為了庭審實質化改革目標的追求,并且它是建立在偵查終結、審查起訴都已經(jīng)達到證明標準要求基礎上的程序分流機制。如果庭審發(fā)現(xiàn)異議、錯誤適用情形,法院仍需要發(fā)揮其司法最后救濟功能,貫徹“法院統(tǒng)一定罪權”原則,對被告人進行公正審判與定罪量刑。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能脫離現(xiàn)有的制度框架,依然要置于公、檢、法三機關的職權范圍之中,即偵查權、檢察權、審判權各有其運行空間。其中,審判權強調行為定性與懲罰樣態(tài),具有專屬性,而檢察權依據(jù)職權提出量刑建議,至于量刑建議妥當與否,最終都要有人民法院進行評判。可以說,公檢法之間的相互配合、制約關系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現(xiàn)實化的基礎。[18]
(四)不應是推行有效辯護的主要動力,而是確?!白栽感浴钡谋U现贫?/p>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眾多制度中的一種,不應也不能承載超過其制度功能定位的責任。有效辯護的實現(xiàn)是立足于整體訴訟制度改革基礎上的,而絕不是基于認罪認罰行為所構建的單一制度所能承載的。我國的認罪認罰行為與從寬處理之間是法定的比例適用關系,被追訴人所作的僅是是否接受此法定權利而已,而不是因此而需要開展協(xié)商、交易的資本的。“被追訴人的認罪應當是被追訴人自愿承認被指控的行為構成犯罪,但不包括被追訴人對自己行為性質(罪名、犯罪形態(tài)等)的認識”。[23]制度設計更多地集中在被追訴人的真實“自愿性”、真誠悔罪、實質悔罪行為的表現(xiàn)上。因此,其“自愿性”并不是那種需要在掌握偵、檢機關掌控案情與證據(jù)情況的前提下所進行的有策略的司法交易行為,并不存在需要增加辯護律師及時打探以及調查偵、檢機關偵查案件的進展情況,進而開展各種訴訟貓膩選擇的活動。因此,不需要增加更多的以知情權、程序參與權、辯護權、甚至調查取證權為基礎的活動,而僅需要權衡你是否接受法律所給予你的“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權利。如果接受法定的認罪認罰從寬權利,就如實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實,如果不接受,就走庭審實質化審判程序。這是一種選擇關系,是一種隨時可以切換到普通程序進行充分審理的權利,而不是一種協(xié)商、裁量關系,這才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本質所在。而這種充分審理一定是以審判為中心的,是庭審實質化的,如果嫌疑人是違心地認罪,是被冤枉的,一定能夠審得出來。所以認罪認罰從寬是以庭審實質化為后盾的。[24]自愿性的保障,除了公權機關的權利告知外,僅需要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進行法律規(guī)范的解讀,進行認罪認罰從寬法定權益的分析即可。超過此范圍而進行的其他談判籌碼、協(xié)商資本的考慮等都是多余的,都是破壞司法公正的齷蹉勾當。這也不是我國追求公正、追求司法真實的訴訟制度的價值所在。我國訴訟制度追求公正、真實、平等的價值目標始終沒有變,國家公權機關的客觀、公正義務也始終沒有變。如果非要開展有效辯護制度,這也僅是辯護制度發(fā)展的需要,是我國整體訴訟制度的協(xié)調改革,而不是單單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設計的單行有效辯護制度,否則會產(chǎn)生訴訟程序上被追訴人的權利保障上的不平等。
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具體來說,應切實貫徹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不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在面對偵查人員以及檢察、審判人員的訊問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以選擇拒絕回答。當然,一旦選擇回答,則必須如實回答。只有這樣,才能享受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法定權益。此外,審訊錄音錄像制度、偵查訊問律師在場制度的推行,也有利于加強審訊中的權利保障,防止違法取證。[25]被追訴人要能以明知、明智的方式獲得程序適用選擇權和與控方協(xié)商量刑權,從而切實保障其訴訟權利和訴訟信息的知悉權。最后,還應強化檢察機關的證據(jù)展示義務,并加強法院對于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實質性審查。[26]
(五)不是可隨意反悔的程序自由主義,而是嚴守規(guī)則的程序規(guī)則主義
“認罪認罰可以從寬”的制度規(guī)范設計,構建的是有規(guī)則的程序制度,對于法定的認罪認罰與從寬的比例性制度設計,法定的認罪與否的選擇權利是可以擁有,也可以放棄的,但這并不表明可以針對此權利進行自由處置。一旦選擇或者放棄了法定的權利給予,就不能隨意地進行更改,因為程序不是可以由著人的性子、喜怒而變幻無常的制度。因此,2018年刑事訴訟法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中明確規(guī)范了可以反悔的情形,這表明反悔是有限制的,不是隨性的。為確立遵從程序規(guī)則的制度,必須對認罪認罰從寬的反悔制度進行進一步的明確規(guī)范,并與上訴制度構建關聯(lián)關系。只有在存在非自愿性、發(fā)生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錯誤的情形下,才可能引發(fā)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行的推翻,以切實維護司法程序的剛性,確保其公正。另外,就認罪認罰的本質內涵來看,既包括對犯罪事實的供述行為,也含有對具體罪名、刑罰的認可。當前后行為出現(xiàn)分歧時,前者行為的存在即表明其有自首、坦白等認罪行為存在,即使出現(xiàn)了對指控的具體罪名、刑罰的不認可行為,并不能因此而否定對犯罪事實的供述行為,甚至取消其證明價值(當然,除非是虛假的供述,不需其反悔,經(jīng)查證核實也不會依法認定)。此時,出現(xiàn)的認罪認罰從寬與坦白從寬的差異處理,應是程序適用的差異,刑罰從寬幅度的調整等,這些都表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具體適用應有嚴格的法律規(guī)范性、程序規(guī)則性,而并不是可以任性自由選擇、甚至反悔的程序自由主義。
從學界觀點認知、規(guī)范分析以及司法實踐聲音三個角度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特色問題進行研究,最為關鍵的是各種學術觀點與規(guī)范分析之間的權衡。其中規(guī)范分析是實然層面的結果判斷,并不代表應然層面的學術分析。兩者之間的差異甚至對立,成了判斷中國特色的難點所在。對某一個國家訴訟模式、某個時期國家法律制度的特點分析,最終還是由當時的立法規(guī)范和司法實踐的實然層面所決定的。本文的分析與研究是對學界前沿觀點與當前訴訟實際的對比性比較,既是對司法現(xiàn)實的理性探知,更是與學界研究的商榷及糾偏。只有這樣,才能更有效地實現(xiàn)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施行的理論與規(guī)范的統(tǒng)一,也才能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下一步發(fā)展重立根基,并為堅守正確的方向提供最大的可能性。
致謝:感謝中國海洋大學科研啟動基金課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中國品性研究”(3015000/861801013190)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