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輝
浙江省金華市人民檢察院第三檢察部,浙江 金華 321100
隨著信息網(wǎng)絡走進千家萬戶,在帶給人民群眾極大的生活便利的同時,公民個人信息被泄露的情況屢屢發(fā)生,并由此滋生出套路貸、敲詐勒索和軟暴力討債等違法犯罪行為,人民群眾對信息泄露的行為深惡痛絕,同時對個人信息的保護需求、期盼日益提升。根據(jù)《2021年全國網(wǎng)民網(wǎng)絡安全感滿意度調(diào)查總報告》顯示,對個人信息保護效果持正面評價的占37.52%,持負面評價的占26.62%,總體上正面評價較多,但網(wǎng)民感覺和日常生活密切相關領域的個人信息保護方面仍存在較多問題。人民群眾普遍覺得,信息泄露的渠道主要是網(wǎng)絡購物平臺、人才招聘網(wǎng)站、房產(chǎn)中介、通信公司等,殊不知國家機關、金融、醫(yī)療、教育等國字號單位也成為了泄露公民個人信息的渠道,這嚴重損害了國家單位在群眾中的良好形象,相關案例中,在司法機關工作、任職的民警、協(xié)輔警員,利用所從事工作的便利條件,非法查詢、泄露公民個人信息所造成的社會影響尤為嚴重。司法實踐中,對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犯罪行為如何認定,依然存在分歧,如何準確定性成為迫切需要明確的問題。
公民個人信息,既包括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電話號碼、身份證號碼、學歷、家庭成員、健康狀況信息等識別特定自然人身份的靜態(tài)信息,亦包括住宿、車輛卡口信息、行車軌跡、出入境記錄、公共交通工具乘坐記錄等反映特定自然人活動情況的動態(tài)信息。其存在形式既可以是在網(wǎng)絡上、媒體上公開的,亦可以私密的、不為人知或不愿為人所知的狀態(tài)存在。公民個人信息的泄露、違法使用或被用于實施犯罪,既可能給人民群眾帶來財產(chǎn)利益上的損失,也可能對其造成肉體上、精神上的傷害。
基于公民個人信息保護和更精準打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的需要,《刑法修正案(九)》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明確為“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而在政府機關、學校、銀行、證券、醫(yī)院、保險等特殊單位工作的人員,將在正常履職以及提供正常服務過程中獲取、知曉的公民個人信息,有償或者無償提供給他人的,從重處罰。秘密獲取他人非公開信息的,依照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處罰。但該修正案只是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定罪量刑標準進行了原則性規(guī)定,公民個人信息如何認定、如何認定“非法提供”“內(nèi)鬼”作案從重處罰如何體現(xiàn)等都沒有明確,造成司法實務中對該罪名的適用存在很大的差異,這造成在司法責任制改革后需對所辦理案件終身負責的背景下,承辦此類案件的檢察官、法官心理恐慌、無所適從,他們急盼有明確客觀又有實際操作性的司法解釋出臺。為了保障該罪名的正確、統(tǒng)一實施,兩高于2017年出臺了《解釋》,對公民個人信息的范圍、非法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認定標準、定罪量刑標準及“內(nèi)鬼”作案計算方式等進行了細化,這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的辦理提供了更清晰的依據(jù)。
濫用職權罪的表現(xiàn)形式有應為而不為,或不應為而為之,且必須造成公共財產(chǎn)、國家或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危害后果,是典型的結果犯。因此,行為是否造成“重大損失”是認定是否構成濫用職權罪的重要標準,刑法意義上的“重大損失”如何界定,成為查辦、起訴、審判濫用職權刑事案件的難點所在、關鍵所在。
對于如何認定《刑法》規(guī)定的“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兩高2012年12月7日出臺的《關于辦理瀆職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一條列舉了四種情形,其中的前兩種情形有死亡、重傷、輕傷的人數(shù)或造成經(jīng)濟損失的具體數(shù)額,具有較強的操作性,但是對于后兩種情形,即“造成惡劣社會影響”和“其他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情形”是無形的損失,表現(xiàn)出損害結果的不可計算性、損害結果的被認知性、損害結果表現(xiàn)出多樣性等特征[1],易受到主觀判斷的影響,造成司法實務人員在具體的刑事案件中如何適用這兩種情形難以把握,這既造成很難準確有效地打擊相關犯罪,且易造成法律解釋相關條文的空置。
司法實踐中,對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有的認定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司法工作人員的身份作為從重處罰的情形;有的則認定為濫用職權罪,標準模糊,存在分歧。下面我們先看幾則案例:
(一)案例1:2013年2月至2017年5月,民警籍某某受人請托,利用其在派出所工作的職務便利,違法使用同事的數(shù)字證書登錄公安內(nèi)部信息系統(tǒng),查詢公民個人信息三千六百七十余條,并將非法查詢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出售給他人,非法獲利20000余元。趙縣人民法院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判處籍某某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000元。
(二)案例2:2018年5月,陳某浩受朋友黃某請托,多次利用其在某派出所擔任輔警可以因工作需要登錄公安相關信息系統(tǒng)查詢信息的職務便利,非法查詢他人住宿、上網(wǎng)、車輛軌跡等個人信息,并將查詢到的信息提供給黃某。黃某依據(jù)陳某提供的信息,找到并打傷受害人葉某后,將受害人非法拘禁并實施奸淫。武義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人陳某犯濫用職權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六個月。
(三)案例3:2016年3月14日至2018年1月12日,王某利用其公安局民警的職務便利,違反規(guī)定私自使用本人的人民警察數(shù)字身份證書或?qū)S觅~號登錄公安內(nèi)網(wǎng)信息平臺,幫助以李某杰、李某濤為首的“套路貸”詐騙犯罪團伙查詢相關公民個人信息共11人14次158條。查詢內(nèi)容包括:個人整合信息、同戶關系人、航空鐵路訂座、旅館住宿、離婚結婚登記、水電繳費、打防控等等,供該團伙實施“套路貸”犯罪時催討債款或評估被害人經(jīng)濟能力所用,致使其逐步壯大、為害一方。王某違規(guī)查詢的11人均系該團伙犯罪的被害人,所查信息直接被該團伙用于詐騙犯罪,嚴重損害了國家司法機關聲譽,造成惡劣社會影響。婺城區(qū)人民法院以濫用職權罪判處王某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緩刑二年六個月,追繳違法所得,上繳國庫。
其中,案例1判決認定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案例2、3判決認定為濫用職權罪。分析上述三則案例,案例1中罪犯的行為路徑是:接受他人請托+秘密使用其他民警數(shù)字證書查詢相關信息+非法將查詢到的信息出售給他人,案例2的犯罪行為路徑是:接受他人請托+利用可以查詢公民個人信息的職務便利非法查詢信息+非法將查詢到的公民個人信息提供給他人+他人將相關信息用于實施非法拘禁和強奸犯罪,而案例3的犯罪行為路徑是:接受他人請托+多次利用本人可以查詢公民個人信息的職務便利非法查詢信息+非法將查詢到的公民個人信息出售給他人+他人將相關信息用于實施“套路貸”詐騙犯罪。
案例1中的法院認為,被告人籍某某雖是在編民警,有使用個人警號和密碼或數(shù)字證書登錄公安內(nèi)部信息平臺查詢相關信息的權限,但籍某某沒有使用本人的權限查詢相關信息,而是秘密使用他人的數(shù)字證書查詢,不宜認定其利用本人的職務便利。但其公安民警的特殊身份,在公安系統(tǒng)內(nèi)任意查詢公民個人信息并出售牟利,損害了國家機關權威與信譽,侵害了公民的信賴利益,比一般人員非法收集信息具有更嚴重的社會危害性,屬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情節(jié)嚴重的情形,應依照《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一第二款的規(guī)定,從重處罰。案例2中,法院認為,被告人陳某,身為國家機關委托從事公務的人員,濫用職權查詢公民個人信息并被用于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致使公共財產(chǎn)、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應當以濫用職權罪追究刑事責任。案例3中法院認為,王某身為司法機關工作人員,受人請托,濫用職權,多次利用可以用本人數(shù)字證書在公安信息系統(tǒng)內(nèi)查詢相關信息的權限,違規(guī)查詢公民個人信息,將所查信息提供給他人并被他人用于實施犯罪,造成惡劣社會影響,其行為已構成濫用職權罪。
對比上述案例的路徑及法院判決,我們可以看出,認定案件是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還是濫用職權罪,不能簡單地只對“有償或者無償給予他人”進行司法評價,而忽略對只有利用職權主動作為這一特定前提才能獲取公民個人信息這個前置行為合法與否的定性分析。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自己所從事工作、所在崗位形成的便利條件掌握、獲取公民信息的行為應區(qū)分為正常獲取和非正常獲取。對于正常獲取后有償或無償給予他人的,一般應定性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而非正常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包括竊取和以其他方法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兩類。根據(jù)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后者包括有對價的非法獲取、無對價的非法獲取和職務收集型非法獲取三類行為[2]。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自己所從事工作、所在崗位形成的便利條件非正常獲取公民信息的屬于職務收集型非法獲取,其非正常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并有償或無償給予他人的,應當基于案件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不能簡單地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或濫用職權罪定罪處罰。
在司法實踐中,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向他人提供的對公民個人信息的違法犯罪路徑遠不止上述案例列舉,但是總結起來無非有以下幾種形態(tài),建議作如下處理:
(一)將在正常履職或提供正常服務過程中獲取、知曉的公民個人信息,通過有償或無償方式給予他人的。此種情況下的司法工作人員,為犯罪的特殊主體,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定罪,一方面以“情節(jié)嚴重”為入罪標準(根據(jù)《解釋》第五條第一款第八項規(guī)定,提供信息的數(shù)量或違法所得的數(shù)額標準比照一般主體減半計算),另一方面在量刑上需“從重處罰”[3]。
(二)為給他人提供公民個人信息,濫用職權,非法查詢,將查詢到的相關信息出售或提供給他人的。濫用職權查詢的行為是為給他人提供的目的服務,如濫用職權的情形不嚴重,未達到濫用職權罪構罪的程度,僅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從重處罰,并在入罪標準、從重處罰方面參照第一種形態(tài)。
(三)為給他人提供公民個人信息,濫用職權,非法查詢,將查詢到的相關信息出售或提供給他人的。濫用職權查詢的行為是為給他人提供的目的服務,非法查詢的行為構成濫用職權罪,而給他人提供信息的行為又同時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行為符合數(shù)個犯罪構成,但事實上只能一罪論處,此種情形應擇一重罪而處之。如認定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從重處罰,并在入罪標準、從重處罰方面參照第一種形態(tài)。
(四)明知他人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目的是實施犯罪,而為給他人提供公民個人信息,濫用職權,非法查詢,將查詢到的相關信息出售或提供給他人的。此種形態(tài)下,明知他人為了犯罪而提供幫助,構成他人所實施犯罪的幫助犯,濫用職權查詢到的公民信息被他人用于犯罪活動,屬于濫用職權行為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其行為又構成濫用職權罪,而給他人提供的信息被他人用于犯罪的,亦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行為符合數(shù)個犯罪構成,但事實上仍只能以一罪論處,應擇一重罪而處之。如認定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從重處罰,并在入罪標準、從重處罰方面參照第一種形態(tài)。
司法實踐中,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侵犯如何定罪處罰需要從刑罰目的、個人信息權益等角度開展深入討論[4]。公正司法需要精準司法,在辦理司法工作人員利用職權實施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案件時,在定性的把握上必須精準,要著重考慮是否有職務收集型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要對濫用職權的行為、出售或者提供給他人的行為、危害后果進行一體化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