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胤,李慧宇
[華中師范大學,武漢 430079]
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面臨著治理事務碎片化、復雜化問題,治理活動涉及多方主體,單一主體難以有效推進環(huán)境治理。因此,通過合作治理,形成“分工明晰、人人盡責”的治理模式是突破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行政型治理的必然進路。但在當前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合作治理中,多以行政責任包攬協(xié)調各方主體共同推進。這種合作模式多靠外力助推,較少激發(fā)各主體的內生性責任。調查發(fā)現,即使政府主導,農民未必表現出較強的合作意愿,村莊內的合作達成需要其他條件。那么有效的合作何以達成?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達成與責任有何內在關系?D村在秸稈治理過程中,通過話責、明責,不斷調試責任分配機制,從而實現了政府、村委、農戶聯(lián)合治稈的新模式。本文以責任視角為切入點,對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合作的達成與責任的內在關聯(lián)機制進行深入分析,以期為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模式提供借鑒。
改善農村人居環(huán)境,是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重點任務,也是農民群眾的深切期盼。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指出:“要壓實縣級主體責任……要發(fā)動農民參與人居環(huán)境治理……形成持續(xù)推動機制?!?1)《習近平關于“三農”工作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117頁。面對當前環(huán)境治理的困境,單一主體的治理模式難以成事,部分學者將合作治理引入農村環(huán)境治理,認為合作治理模式可以提高基層環(huán)境治理的效率。(2)余克弟、劉紅梅:《農村環(huán)境治理的路徑選擇:合作治理與政府環(huán)境問責》,《求實》2011年第12期。在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過程中,合作的達成受多方面因素的交叉影響。關于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合作形成的原因解釋,學界主要有以下四種視角:
(1)利益—博弈視角。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達成離不開利益的驅動。利益是人們一切活動的出發(fā)點。鄉(xiāng)村社會本質上是一個“利益場域”,合作達成的核心是資源交換和利益關系整合。(3)趙泉民、井世潔:《利益鏈接與村莊治理結構重建——基于N村“村企社”利益相關者“合作治理”個案》,《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農村生態(tài)治理存在多利益主體,政府、村委、農戶和農民這些利益主體,是形成合作治理格局的關鍵。(4)尚振田:《合作治理嵌入農村內源性環(huán)境污染治理分析》,《安徽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個體間的相互信任和合作博弈,最終達成環(huán)境善治的自主治理。(5)李穎明、宋建新、黃寶榮、王海燕:《農村環(huán)境自主治理模式的研究路徑分析》,《中國人口·資源與環(huán)境》2011年第1期。地方政府間的協(xié)同治理主要動力是為了獲取“合作—交易”剩余,從而在有效治理的基礎上減少單個政府的屬地治理成本。(6)胡建華、鐘剛華:《“合作-交易”:地方政府跨區(qū)域公共危機協(xié)同治理機制研究》,《北京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2)行政—權威視角。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復雜性與農村地區(qū)人力、資源匱乏的現實,使農村勢必離不開國家力量的介入。以政治激勵為主導,加之農民認同、產業(yè)發(fā)展和社會力量助推,多方齊發(fā)力能夠形成良好的合作。(7)吳蓉、施國慶:《農村環(huán)境合作治理生成的過程與機理研究——基于S村的案例》,《農村經濟》2019年第3期。何得桂、徐榕提出“團結性吸納”的概念,認為政府通過發(fā)揮主導力量,依靠第三部門,充分發(fā)揮行政優(yōu)勢,高效運用公共服務資源,滿足處于公共服務獲取邊緣的弱勢群體的基本公共服務需求。(8)何得桂、徐榕:《團結性吸納: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一種新解釋》,《中國農村觀察》2021年第3期。湛禮珠等認為,政社合作的原因在于多方面因素的助推,但政府占據主導地位,從而形成了治理格局中政主社從的局面。(9)湛禮珠、羅萬純:《“政—社”以何合作?——一個農村環(huán)境整治的案例分析》,《求實》2021年第4期。
(3)契約—資本視角。規(guī)則契約是規(guī)范行為的重要手段。通過契約,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各主體能夠明晰自己的權責義務。我國的環(huán)境治理問題離不開政府與市場,而政府與市場、農民的合作有效,需要以契約為聯(lián)結。村莊的自治契約、政府的行政契約、市場的服務契約,共同推動著合作的達成。(10)吳惟予、肖萍:《契約管理:中國農村環(huán)境治理的有效模式》,《農村經濟》2015年第4期。地緣和血緣為紐帶的鄉(xiāng)村社會組織形態(tài)對新時代鄉(xiāng)村和生態(tài)治理具有重要意義。村落集體儀式可以凝結價值規(guī)范,并以地緣性互益組織實現公私領域的合作。(11)姜似海、陳志永:《村落儀式、互益合作與農村再組織化——滇南良心寨村農民集體行動的地緣實踐模式考察》,《安順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因地緣、血緣、業(yè)緣等形塑的“熟人社會”機制內生于村莊,它們在無形中建構出鄉(xiāng)村社會的互助合作行為。(12)吳蓉、施國慶:《農村環(huán)境合作治理生成的過程與機理研究——基于S村的案例》,《農村經濟》2019年第3期。與特享的社會資本不同,通用社會資本可以在公共規(guī)則更新后生長起來,從而推動村民在更大范圍內的合作。(13)張靜:《互不信任的群體何能產生合作對XW案例的事件史分析》,《社會》2020年第5期。
(4)技術—網絡視角??茖W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技術的創(chuàng)新使環(huán)境治理的跨區(qū)域合作得以實現。區(qū)塊鏈作為一種更值得信任的合作形式,可以規(guī)避人與人合作產生的交易行為,以更穩(wěn)固、科學的方式促成合作的達成。(14)李波、于水:《基于區(qū)塊鏈的跨域環(huán)境合作治理研究》,《中國環(huán)境管理》2021年第4期。網絡管理平臺可以通過將不同知識庫的利益相關者聚集起來,合作實現對未來戰(zhàn)略和水資源管理的決策。(15)Manish Shrestha,Karthikeyan Matheswaran,Orn-Uma Polapanich,Thanapon Piman,Chayanis Krittasudthacheewa,A Stakeholder-Centric Tool for Implementing Water Management Strategies and Enhancing Water Cooperation(SDG6.5)in the lower Mekong region, Water, Climate Change, and Sustainability,NO.16,2021.20世紀90年代后,網絡治理視角興起。網絡治理理論視跨部門合作為“網絡”,相互依賴的行動者——政府、私人部門和志愿部門之間的伙伴關系通過資金、信息和知識等資源的互換,實現合作生產。(16)呂志奎:《通向包容性公共管理:西方合作治理研究述評》,《公共行政評論》2017年第2期。在協(xié)作網絡中,以縱向行政權力為主的經線和橫向跨域環(huán)境協(xié)作治理組織不斷織就協(xié)作治理網絡。(17)崔晶:《地方政府跨域環(huán)境治理中的“競優(yōu)”與“協(xié)作”——以H鋼鐵公司搬遷為例》,《行政論壇》2021年第5期。
綜上所述,學界關于合作達成的原因的研究成果為本文研究提供了非常有價值的借鑒。但是不難發(fā)現,利益博弈視角忽視了人自身的責任認知,將一切合作活動視為理性人的考量。利益視角無法解釋兩個現象:一是環(huán)境生態(tài)關涉民眾利益,但農民群眾沒有基于利益出發(fā)去改善環(huán)境;二是政府環(huán)保方案更利于農戶,因為比市場價低,但農戶也未做出趨利行動。契約資本視角無法解釋非契約條件下合作何以達成。技術網絡視角和行政權威視角明確外部干預的重要性,忽視了合作主體間的內生性要素。實際上,任何一種合作行為的達成,都離不開合作主體間的責任聯(lián)結。那么,合作達成的內在機制是什么?本文以D村的秸稈治理過程為研究對象,通過案例分析,以責任視角切入,研究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何以達成。
2020年5月,山西省頒布最嚴立法,明確燃燒秸稈情節(jié)嚴重者將負刑事責任。為了便于執(zhí)法,實現“零點火”目標,W縣政府將懲罰措施進一步明確。由于上級問責力度較大,S鎮(zhèn)政府和D村村委會將工作重心放在禁火。村委會依據屬地主義原則,明確管轄片區(qū)。S鎮(zhèn)副鎮(zhèn)長說:“上面的考核就是不讓燒火,誰都知道秸稈禁燃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在層層壓實的行政責任下,禁火成為村委工作重點。村委一邊忙于巡邏,一邊張貼標語、拉橫幅宣傳禁火,但秸稈治理一直未提上日程。
2020年秋收時節(jié),W縣出臺《W縣農作物秸稈綜合利用工作方案》,政府按照“收獲、滅茬(含清運)、秋耕(犁地、旋耕)”三個環(huán)節(jié)的經營主體每畝補助52元,農戶配套出資48元。政府出臺該方案的初衷是以科學環(huán)保的方法實現秸稈治理,既方便百姓又有益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治理。但該方案并未征得農戶的同意,只是政府單方面的責任分配構想。方案主要存在兩個關鍵問題。第一,D村從未有過向農戶收錢的先例,向農戶收錢本身容易遭到質疑,且對農戶而言,每畝地48元數目較多。第二,政府的財力有限,政府對經營主體補助的52元很難實現。基于此,S鎮(zhèn)政府開會討論了另一套方案——單一秸稈處理環(huán)節(jié)每畝地補助12元。該方案未曾把百姓納入其中,依舊是政府單方攬責行為。但由于出錢數目太少,且機器工作質量不高,村民對機械處理很不滿意。隨著春耕的來臨,部分農民出現不滿情緒。D村某村民說:“我們種不進去地,政府也跟著倒霉吧!”盡管S鎮(zhèn)政府和村委為民著想出臺了相關方案,但并未得到百姓的贊同?;谛姓季S的責任安排,沒有達成持久有效的良性合作。農戶始終處于合作的邊緣,未認識到自己應該擔負的責任。
2021年2月中旬,D村村支書組織召開會議,商量秸稈處理相關事宜。村支書認為,村集體也應履行責任出一部分錢。主要基于二個原因:第一,村集體收入本來就應用在村莊公共事務上;第二,村民對出錢數目敏感,百姓容易狀告“亂收費”。基于此,村委提出“政府12+農戶20+村委20”的方案。方案包括“滅茬”和“耕地”兩道工序。39%的農戶愿意出錢,但仍有33%的農戶強烈反對。有農戶認為:“本來燒了就解決了,現在還要讓百姓出錢,你這是為了百姓還是害了百姓!” 農戶心里始終認為,政府就應該想辦法處理秸稈,而不是將責任推給百姓。面對農戶的眾口難調,此方案就此終結。3月13日晚,村委會再次開會討論,確認了“政府12+村委10+農民10”的三方共擔方案。次日,D村村委會向S鎮(zhèn)政府起草了一份三方共擔秸稈費用的申請報告。政府認可了D村的做法。隨后,村委通過喇叭向農戶宣傳政策,并組織小組長與農戶協(xié)商,解答農戶的疑問困惑。春耕漸進的客觀事實以及政府與村委會的努力使農戶逐漸意識到,自己也應該承擔一份責任。最終有84%的農戶表示愿意出資。在兩次協(xié)商配置中,村委、農戶逐漸明確了自己的責任,并開始在能力范圍內承擔責任,多方的責任分擔促成一種良善的治理型合作。
政府、村委、農戶明確各自的責任,并達成了共識,為合作的開展奠定了基礎。第一,三方出資方案達成。經過四次的方案調試,最終在各方能力承受范圍內達成了“政府12+村委10+農民10”的方案。第二,三方擔責的理念形成。秸稈治理不是政府一方的事情,是大家共同的事情。政府由“單一禁火”向“參與治理”轉變;村委以身示范,積極探討秸稈處理方案,號召群眾參與;農民與村委的關系也在方案協(xié)商過程中由對立走向統(tǒng)一。農民意識到自己既然是秸稈的生產者,也有義務對秸稈的處理負責。某位農戶說:“種地的收入歸咱自己,所以清理地里的玉米稈子從一開始就是咱自己的責任,現在既然不讓燒了,咱也不能和政府作對?!碑斎?,也有部分農戶選擇自行處理秸稈;第三,三方協(xié)同的行動達成。在方案經S鎮(zhèn)政府同意后,村委制作《秸稈處理意愿及信息登記表》,由小組長入戶排摸,農戶配合登記工作。秸稈處理工作中,村干部引導機器入地,并監(jiān)督配合機器工工作。機器處理后遺漏和剩余的殘茬先由農戶自行處理,最終村委集中雇鏟車清理。從2021年3月中旬到4月5日,D村有2000畝平原地的秸稈得到處理,600畝梁地由于機器無法操作依靠農戶自行解決。政府、村委和農戶通過達成責任共識、有效分解責任,實現了秸稈的合作治理。
從D村的秸稈治理過程可以看出,政府、村委、農戶三方合作的達成是基于責任的覺醒,從行政主導型合作、治理型合作到最后的自愿治理型合作。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治理與責任共識和責任有效分解密切相關。
合作意味著各主體能夠在充分的民主協(xié)商中,明確自身的位置與職責,從而更好地實現合作治理的目標。各主體間的合作并不會在實踐中自然實現,必須以多元主體的協(xié)商共治為前提。(18)張師偉:《基層黨組織的領導功能:農村協(xié)商民主的規(guī)范完善與規(guī)則耦合》,《探索》2021年第4期。在案例中,合作能達成的首要條件是政府、村委、農戶之間的“鏈式協(xié)商”模式。其中政府是樞紐,農戶和村委各處一端。以協(xié)商話責主要有兩方面。
第一,協(xié)商帶動責任意識的覺醒。協(xié)商必須以公共利益為導向,以公共理性為價值,從而使得多數人利益或價值由于更具公共性而在協(xié)商中受到更大的社會認同和政策性體現。(19)王洪樹:《農村社區(qū)協(xié)商治理機制建設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82頁。生產即責任,農戶作為秸稈的生產者理應承擔秸稈治理的責任。在方案調整的過程中,農戶逐漸由“無責意識”向“有責意識”轉變。這種轉變主要歸因于協(xié)商程序的去行政化、協(xié)商主體的多樣化和協(xié)商過程中的非正式領導。目前的環(huán)境治理合作多以上層權威高位推動為主,(20)周偉:《合作型環(huán)境治理:跨域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地方政府合作》,《青海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這可能會讓人產生挫折感、喪失權力感和對結果缺乏主人翁感。去行政化的協(xié)商程序降低準入的門檻,能夠確保農戶參與積極性。主體的多樣化確保農戶參與的規(guī)模,從而搜集多視角的個人意見。而非正式的領導可以在參與和規(guī)模的基礎上,以說服、探討的方式助推責任的覺醒。D村的小組長和村干部正是以非正式的身份,逐漸讓百姓意識到自己的責任。
第二,協(xié)商調節(jié)責任承擔意向度。責任承擔意向通常分為兩種:1.積極的擔責意向;2.消極的擔責意向。積極的擔責意向是實現合作的基礎性條件,只有意識上的認知到位才可能做出行動上的改變。盡管責任承擔意識受個人認知、學識、職位的影響較大,但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往往推動個人意識的轉變。個人在身處協(xié)商場所的過程中,會受到群體的影響而做出與日常不同的行動。D村的協(xié)商場所屬于小型協(xié)商場所,且協(xié)商過程存在知識供給與吸收,因此能夠避免盲從而實現“正向廣場效應。”
在傳統(tǒng)ERP系統(tǒng)的基礎上,引入數字化工廠智能制造的解決方案,借助于信息化和數字化技術,利用集成、仿真、分析、控制等手段,通過ERP系統(tǒng)與二維和三維仿真系統(tǒng)、PLM系統(tǒng)、MES系統(tǒng)、SCM系統(tǒng)、數控加工中心等系統(tǒng)的集成,推動實現制造過程的自動化和智能化。
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之所以難以達成,關鍵在于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是一種復合性責任。有效的公共治理需要邊界清晰,主體清晰。(21)奧斯特羅姆:《公共事務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制度的演進》,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年。復合性責任不僅主體是多元的,且內涵是動態(tài)多樣的。責任主體的多元主要分為兩個層次。第一,縱向主體多元。也即不同層級的行政區(qū)劃往往都涉及其中。第二,橫向主體多元。也就是平行關系下的各層級需要“協(xié)作共治”。而復合性公共責任的復雜性在于它不能簡單用縱橫來劃分,往往是縱橫交錯的網狀責任結構。責任內涵的動態(tài)多樣是指它包括政治責任、行政責任、法律責任、倫理責任等中的一個或多個。于政府而言,行政責任要求政府執(zhí)行上級指令,完成“發(fā)包”任務;政治責任明確政府有責任回應民眾的訴求,以貫徹其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治理責任要求政府發(fā)揮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主體責任。于村委而言,承擔著與政府同樣的責任,但“村莊共同體”的客觀因素要求其承擔道德責任。于農戶而言,作為農業(yè)廢棄物的生產者,治理責任和生產責任是不可逃脫的??梢?,在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責任池”中,各主體的責任不盡相同但有交叉。
那么,如何將“責任池”中主體與內涵不相同的責任進一步明晰?客觀環(huán)境變化與主體行動示范是明責的關鍵??陀^環(huán)境變化是指壓力內容的轉變。春耕漸進的事實與相伴而生的問責無形中倒逼政府、村委和農戶轉變方向,承擔應擔之責,明晰自身責任。主體行動示范是指一種踐責行為,它包括強制性行動示范和自愿性行動示范。強制性行動示范往往是指令性任務分配,主要來源于壓力型體制。自愿性行動示范是指基于內生性責任認知或外部性行動示范感召而做出的行動。也就是說,人的行為并不一定受到價值觀念和理性思考的影響,它可能是“無意識行為”,也可能是“努力后行為”。在層層壓實責任的過程中,責任下沉到基層一級政府,從而使政府成為主要負責主體。盡管政府做出的是一種強制性行動示范,但它并不排斥行動中的自愿性行動示范成分。總體而言,政府的行動是一種正向積極的行動示范。因此政府的行動之后,村委和農戶在有意識的、自我反省的和分析的過程中先后做出自愿性行動示范。村干部往往被視為行政力量的附屬人而不被信任。但積極的踐責行為能夠使農戶改變觀念。D村村干部主動探討方案的積極行動示范產生溢出效應。政府與村委的雙重溢出效應直接作用于農戶身上,從而使農戶在行動感召下由“不合作”向“嘗試合作”轉變。
“當準備參與共同行動的人們對需要采取的行動達成了理解上的一致性時,事實上也就是一種共有的最優(yōu)理解了?!?22)張康之、張乾友:《論共同行動中的共識與默契》,《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觀念是行動的基礎和先導,而整體性的治理強調責任共識的重塑。(23)劉孝陽:《從碎片化到整體性:農村環(huán)境治理現代化進路》,《山西高等學校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12期。一致性責任共識是達成合作的基礎,只有共識達成才能實現最大程度的“聚合效應”,提高合作效率。責任共識的達成基于以下三個條件。
第一,合作能夠產出較高的效能感。如果合作與不合作帶來的效能感相差無幾,那么各主體的共識也不可能達成。在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達成合作基于各方對最終結果的預估。這種預估往往來自前期的“印象積累”。積極的印象會像一根繩索,將政府、村委、農戶串聯(lián)起來從而形成責任共識的基礎。政府、村委和農戶基于共識的治理將產生兩種效能感:秸稈成功處理的治理效能感和三方良性互動的政治效能感。在這兩種效能感中,政府履行了自己的責任,村委和農戶也感受到自己在合作過程中扮演的角色。正是可預估的效能感帶動了責任共識的達成。第二,責任排序處在同一水平。責任主體的多元與責任內容的多維并不能保證合作順利達成。責任是客觀存在的,但受選擇性履責思維的影響,存在顯性責任認知和隱性責任認知。當隱性責任無法忽視且可能帶來更大的壓力時,隱性責任能夠轉變?yōu)轱@性責任。但并不是所有的顯性責任都能夠被履行。只有當多種顯性責任處于同一水平,沒有先后之分時,責任共識才能達成。在D村,治理責任在禁火期屬于隱性責任。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各種方案的調整,秸稈治理作為三方的隱性責任轉為顯性責任,且客觀事實要求各方不能選擇性履責。第三,責任重疊度高。區(qū)域生態(tài)環(huán)境是一體的,但各種治理主體的文化認識是分裂的。盡管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是一種重疊性責任,各主體都需要履責,但受個人認知和需求的影響,責任重疊度呈現出差異化的特點。高責任重疊度來源于各主體對風險的預估。政府、村委和農戶的不履責風險越高,則它們責任重疊的陰影越大。因為人們愿意做出與他人相似的行為,建立共同的身份和歸屬感。
一種合作體系之所以可以稱之為“公平”,主要是因為它以全體合作者的合理需求為理念,以互惠互利為目標,并以自愿接受的規(guī)則為規(guī)范。(24)童世駿、任重道:《“正義”的羅爾斯走了》,《社會科學報》,2002年12月12日第7版。有效的責任分解使各主體承擔應擔且能夠承擔之責。責任分解是責任分配的前提,責任落實的根據。(25)張賢明、張力偉:《論責任政治》,《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責任由誰來分解,如何分解是確定責任分解效果的關鍵。
責任分解有兩條路徑:第一,剛性責任分解;第二,柔性責任分解。剛性責任分解是行政主體以命令和指令的方式,基于“行政專業(yè)知識視角”將責任分解。這種分解路徑缺少對各種主體的實際情況探知,存在消息不對稱和錯誤感知問題。政府出臺的“52元+48元”方案雖然遵從了秸稈科學治理的“國家呼吁”但忽視了合作客體的“主觀需求”。盡管現實中并不缺乏由政府主導的環(huán)境治理成功案例,但當治理事項超越單一主體的能力范圍,治理的有效實現就必須依賴其他主體。而情報準確與精準需求感知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資源浪費和時間消耗。柔性責任分解將行政力量與社會力量共同凝聚,在合理的空間中通過“需求感知—路徑轉化—責任調配”實現多方責任分解的合理化。最終形成正式權力引領、代表性權威示范、群眾性力量參與的合作格局。
責任分解除了路徑正確還需要規(guī)則清晰。責任分解主要依賴于三個規(guī)則。
第二,角色、地位的差等性。人一旦出生,進入具體的生命活動時期,各主體角色地位就會出現差等性。(26)徐勇:《祖賦人權:源于血緣理性的本體建構原則》,《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期。這種差等性來源于所處社會的位置、職業(yè)的性質等等。責任的分解并不排斥各主體之間的異質性。依據角色地位的不同,責任分解的適配度也會不同。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政府負有主體責任,村委和農戶是客體責任。村干部與村民是同等的,并不存在主次關系。這決定了村干部與村民具有同樣的治理責任?;诮巧呢熑畏纸?,解釋了為什么在最終的方案中,政府擔負12元,而村委與村莊平等承擔10元。但行動者間的這種合作關系并不是時刻維持均衡,而是發(fā)生因事而異的變動。(27)高端陽、王道勇:《鄉(xiāng)村治理中的合作場域生成——基于T市“三治融合”實踐的分析》,《社會學評論》2021年第3期。當合作目標發(fā)生轉變時,角色差等的責任分解也會隨之改變,以另一種角色邏輯重組合作。例如,在秸稈處理的后續(xù)工作中,農民作為秸稈的主要生產者,對秸稈本身的處理負有主要責任,此時政府的責任相對退場。
第三,能力、責任的對等性。對等性是指不同的行為人之間具有相應的行為規(guī)范,并能夠得到行為人的相互認可。因此,責任的分解一定是能力與責任相匹配的分解。即,能力有多大,責任有多大。基于能力的責任分解,明確合作主體接受度。S鎮(zhèn)政府在未明確百姓接受度的情況下,為百姓匹配了不相符的責任,因此在起初未能達成合作。能力的重要性在于,它不允許個人將責任推卸給另一個人或機構。(28)Peter King, responsibility and capability, Economic Affairs,Vol.31,No.1,2011,PP.86-89.因此,不論接受度的邊界在哪里,治理的各主體都應該承擔責任。從20元到10元,農民的接受度逐漸明晰,承擔責任的邊界也逐漸明確。同樣,村委也是在基于能力可接受的范圍內承擔起治理的責任。
通過研究D村的秸稈治理過程發(fā)現,以責任聯(lián)結合作是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關鍵,責任共識、責任分解所形塑的合作模式提高了合作效率,提供了合作動力,為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合作治理提供了有效的解決路徑。
目標是實現每個人責任的手段和途徑,任務和責任依托于目標,人們在完成目標的同時也履行了自己的責任,而貫穿其中的就是協(xié)作關系。(29)羅冬林、陳文喆、蔡偉:《跨域環(huán)境治理中地方政府協(xié)同網絡信任的穩(wěn)定性——基于黃河中游工業(yè)數據的實證》,《管理學刊》2020年第6期。生態(tài)責任是共同性目標,它與合作的關系密不可分。復雜環(huán)境下,人類唯有以合作治理的方式去贏得人的共生共在。(30)張康之:《論全球社會中的道德、文化與合作治理》,《社會科學研究》2019年第4期。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指出,要“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公共體”。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不僅是國家命題,更是一項公共事業(yè)。在多元主體參與中,難免會出現合作無效或責任分配不均的情況。以生態(tài)責任聯(lián)結合作可以從內部出發(fā),通過激發(fā)責任意識、明確責任主體與內涵、達成責任共識、有效責任分解實現高效的合作。責任聯(lián)結合作的過程中形成一個閉環(huán),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對推動合作的達成至關重要。協(xié)商話責處于閉環(huán)的頂端,首先激發(fā)了主體責任意識與責任承擔意向。責任分解處于閉環(huán)的末端,通過規(guī)則將責任分解,最終促成合作。同時,生態(tài)責任聯(lián)結合作的過程也是不斷踐責的過程。踐責不僅是結果,更是過程。合作達成的每一步,都需要在踐責中不斷完善。
從D村的秸稈治理研究中發(fā)現,基層干部基于“為民著想”的合作方案并沒有得到百姓的認可,合作的形成是在責任共識與責任分解中實現的。差異化的責任會形成迥異的合作形態(tài),可見,合作的形成與責任密切相關。責任并不是一個單一性概念,它包括很多多元性的東西,例如,責任認知、責任共識、責任分解、責任履行等。責任認知規(guī)模與路徑、(31)李華胤:《責任認知與基層干部有效回應的關系機制——兩個案例的比較分析》,《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共識達成度、分解有效性都會對合作的達成產生影響。
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的復雜性使全能政府理論不再有足夠的說服力。因為民眾的訴求往往不是簡單地呈現,而是復雜動態(tài)的,因此治理須是基于多責任主體和多責任內涵的合理分配。各主體的身份不同,所掌握的專業(yè)知識亦有不同,如果不能對責任進行合理的分解,很難達成協(xié)同一致的行動。因此,從責任視角來看,責任共識和責任分解是影響合作形成的兩個關鍵變量,共同決定著合作的程度和類型。
如圖1所示,責任的分解效果取決于責任分解均衡性的高低。均衡性是指主體的均衡性和能力分配的均衡性。高均衡性責任分解是一種責任主體分解合理,能責匹配的狀況,而低均衡性與之相反。兩種基本類型下會形成兩種合作類型:一是在高均衡性責任分解的路徑下,驅動有限度型合作;二是在低均衡性責任分解的路徑下,驅動行政助推型合作。有限度型合作和行政助推型合作是配給型責任共識情況下產生的合作形式,其合作效果存在一定的瑕疵。但在內生型責任共識的情況下,有限度型合作和行政助推型合作又會衍生出兩種其他的合作模式——運動型合作和理想型合作。
圖1 責任共識、責任分解與合作的關系互動模型
實際上,在合作達成的過程中,運動型合作和理想型合作是兩種效率較高的實現治理目標的合作方式。A類是“內生型責任共識+高均衡性責任分解”下的理想型合作。合作各主體能夠達成一致性的觀念共識和行動共識,并將責任以科學的方式分解給各主體。各司其職、各盡其用與共同的行動理念能夠使治理目標較快實現,減少不必要的人力、財力、物力和時間浪費。D類型是“配給型責任共識+低均衡性責任分解”下的有限度型合作。在這種合作模式中,盡管責任已經按照制定的規(guī)則分配完成,但各主體間的責任共識并不是基于個人的自愿,而是外力糅合的。配給型責任共識降低了合作的效率,容易使合作產生各種偏差。責任分解是客觀的,因為各主體有義務承擔責任。責任共識是主觀的,以人的思想、意志為轉移,隨著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和利益的不同而轉變。個體理性選擇甚至會演變?yōu)楹献髦卫淼淖枇?,與集體的公共利益相背離。
B、C兩種合作模式,實際上是一種傳統(tǒng)的合作模式,多見于特定的治理目標。B類型是“內生型責任共識+低均衡性責任分解”下的運動型合作模式。各主體能夠意識到彼此的責任,并趨于達成合作。但在責任分解過程中,主體間出現不同意見,甚至各自為政,形成一種有共同理念無共同行動的狀態(tài),而政府主導下的運動式治理變成合作達成的關鍵。C類型是“配給型責任共識+低均衡性責任分解”的行政強助型合作。人是生產力中最為活躍的因素,也是最復雜多變的生物?;谧陨淼睦?,各主體可能以“管狀視角”關注自己想關注的東西而忽視共同的利益;誰都認為自己不應該承擔過多的責任,對責任的分解眾口難調。這種情況下,合作無法達成,只能以某一方的強制執(zhí)行與責任分配來勉強維持合作。而分配責任的往往是政府。
當然,在實踐中,責任共識和責任分解也會因各種外部因素而發(fā)生變化。如問責的加劇和時間的緊迫性。當問責達到一個各主體無法承擔的臨界點時,各主體的責任共識便會被激發(fā)出來,以方向一致的共識聯(lián)合行動。而限制在某一時間段內的責任分解任務因為時間的縮短而變得緊急且必要。此時,各方能夠在各自能力范圍內迅速將責任分解。B、C、D都會不同程度地向A轉換。反之,A、D也會不同程度地向B、C轉換。這為我們理解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何以達成、何以失敗提供了一個解釋框架。
在現實生活中,四種合作模式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與以往學界強調“利益、資本、技術”等達成合作不同,基于“責任共識+責任分解”的合作體現為一種更科學合理的“責任聯(lián)結合作”模式。合作制組織是具有充分開放性的組織,在合作普遍化的意義上,它既不允許任何封閉自我的傾向出現,也不排斥任何可以被納入合作行動之中的因素。(32)張康之:《走向合作制組織:組織模式的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以責任聯(lián)結合作強調各主體基于責任意識的行動聯(lián)合。只有當各主體形成高度的責任共識且責任分解有效時,才有可能生成以公共利益的實現為目標的合作。如案例所示,理想型的合作模式是可以實現的,但它需要一定的條件。本文提出“以責任聯(lián)結合作”的合作模式,在既定的條件下,責任視角解釋了合作何以達成?!耙载熑温?lián)結合作”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擁有較高的責任共識度;二是責任分解有效。只有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才能在責任的聯(lián)結中達成合作。從實現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有效治理的角度看,比較可行的合作模式是D類,因為責任共識作為一種抽象的東西,受環(huán)境影響較大,且它依賴于較高的個人素質和公民責任意識的覺醒。就目前我國的鄉(xiāng)村現實來看,作為生態(tài)治理的責任人和執(zhí)行人,農民的責任意識并沒有被完全激發(fā)出來,所以責任共識的達成相對較難。最理想的是A類。通過達成一致性的行動共識和科學的責任分解,實現最優(yōu)的合作。
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是一種公共性事務,它不允許任何主體產生避責行為,而治理的有效關鍵在于合作的深度。合作不是泛泛而談的主體多元,它包含著內部的定責、分責、擔責、踐責問題。責任共識和責任分解是合作達成的兩個關鍵因素。有效的合作在于各主體間具有較高的責任共識,更在于責任分解的效果達到了各主體最“合適合理”的范圍。在D村,為什么政府、村委和農戶能夠合作出錢治理秸稈?關鍵在于三方主體在不斷的協(xié)商中形成了一致的責任共識,并將責任的分解一步步趨于合理。
經過案例研究,本文提出了“以責任聯(lián)結合作”的合作新路徑。首先,明晰了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中的合作與責任密切相關;其次,推導演繹出責任聯(lián)結合作的四個步驟;最后,提出基于責任共識和責任分解會形成四種不同的合作模式。這四種模式解釋了鄉(xiāng)村環(huán)境治理中各種合作何以達成又何以失敗?!耙载熑温?lián)結合作”從責任的視角提供了一個較有實踐意義的路徑。具體來說,可以通過成立協(xié)商性組織,在氛圍和場所中激發(fā)參與意識,在此基礎上形成“共識交集圈”,并基于能力、角色等方面合理分解責任,使多方在有效的合作中實現生態(tài)治理。同時,要鼓勵農民投身到村莊環(huán)境治理的運動中來,以激勵的方式使農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從而發(fā)揮在場優(yōu)勢,彌補政府決策可能存在的不足。“政治學界在界定民主政治的本質、論述民主政治的特點時,大都明確把責任政治作為其中一條?!?33)張賢明:《論政治責任》,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頁。當然,以責任聯(lián)結合作,將公共事務的治理以責任為紐帶連接起來,更重視內部性責任對合作達成的影響。但外部性因素如何助推“內驅式責任”,亦是筆者后續(xù)將深入觀察和研究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