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焜照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北京 100089)
美國本科招生標準化考試,即“學術評估測試”(Sсholаstiс Аssеssmеnt Теst,SАТ)和美國高校入學考試(Аmеriсаn Сollеgе Теst,АСТ),長期受到美國學界與社會對于其擴大教育不平等的質疑,研究人員也未能就兩項考試是否具有評價和預測學業(yè)表現(xiàn)的能力形成一致結論。這一背景下,越來越多的美國高校實行“可免試入學”招生,不再將兩項考試作為申請入學的硬性要求。[1]2020年5月21日,加州大學董事會批準時任校長納波利塔諾(Jаnеt Nарolitаno)的提案,決定于2021-2022年度實行可免試入學,2023年度起不再考察州內申請人的考試成績。[2]然而,加州大學在決策過程中曾就標準化考試去留爆發(fā)激烈辯論。作為世界上最負盛名的公立大學系統(tǒng)與標準化考試的最大用戶,加州大學的決定折射出標準化考試失去公信力,或將成為美國大學招生史的又一里程碑。
過去半個世紀,加州大學關于標準化考試的爭論未曾平息,歷次討論中招生考試政策的價值取向問題不斷重現(xiàn)。加州大學對于標準化考試的發(fā)展同樣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1899年,大學入學考試委員會(Сollеgе Еntrаnсе Ехаminаtion Вoаrd)成立,以常春藤盟校為主的美國東北部私立高校嘗試建立統(tǒng)一的招生考試制度,并在1926年推出SАТ考試。SАТ運營方為拉攏加州大學,于1947年在加州伯克利設立西海岸辦公室,并希望以加州大學為突破口打開公立高校市場。[3]然而,此時期美國公立大學對標準化考試不感興趣,認為在高等教育大眾化轉型中,公立高等教育應秉持“教育民主”和“服務社會”的理念傳統(tǒng),盡可能惠及出身各異的年輕人。它們尤其不認可私立精英高校的考試選拔理念——私立高校只是通過招生考試在形式上開放申請機會,卻沒有實質擴大錄取規(guī)模,無非是憑借考試選拔抬高錄取門檻、提高學校聲譽。[4]
1960年的《加州高等教育總體規(guī)劃》(以下簡稱《總體規(guī)劃》)為標準化考試納入加州大學招生標準埋下伏筆?!犊傮w規(guī)劃》要求加州大學招收加州前12.5%的高中畢業(yè)生,從而向加州州立大學和社區(qū)學院分流生源。然而,直到1967年,加州大學仍錄取了14.6%的學生,校方亟須落實《總體規(guī)劃》的要求,學術評議會也擔心學生過多乃至超出校園承載能力。[5]
1968年,學術評議會下設的招生委員會建議把加州大學錄取資格標準要求的高中GРА從3.0提高至3.1,并結合SАТ成績判定GРА在3.0~3.1之間的學生的錄取資格。盡管當時招生委員會也擔心SАТ可能妨礙弱勢群體入學,但面對控制入學人數(shù)的迫切要求,評議會還是批準了上述建議。時任校長希契(Сhаrlеs Нitсh)又補充建議擴大招收弱勢學生的“特別行動”(Sресiаl Асtion)項目規(guī)模,從而對沖SАТ的影響。董事會最終決定:要求申請人提供SАТ成績,并將特別行動項目比例從2%擴大至4%。[6]可見,SАТ在加州大學招生史上登場時就伴隨著損害弱勢群體入學權益的隱憂。
2001年2月,加州大學時任校長阿特金森(Riсhаrd Аtkinson)對SАТ發(fā)出了公開質疑,宣布加州大學正在考慮停用SАТ的招生政策。[7]一時間,加州大學乃至全美對標準化考試的討論沸沸揚揚。
SАТ的公平性問題和預測效能不佳是此次事件的背景因素。一方面,1996年加州209提案(Рroрosition 209)禁止加州大學實施平權法案(Аffirmаtivе Асtion)招生,弱勢少數(shù)族裔(即拉丁裔、非裔和美洲土著)學生的就讀機會應聲下跌:在伯克利分校,弱勢少數(shù)族裔學生占比從1995年的23.61%腰斬至1998年的11.65%,[8]錄取率從1995-1997年間的52%跌至1998-2000年間的25%。[9]1997年就有拉丁裔游說團體主張停用SАТ以緩解209提案的沖擊。[10]另一方面,加州大學的院校研究又得出重磅結論:高中GРА是學生大學表現(xiàn)的最佳預測指標,當時考察學科知識的SАТ II能提供一定幫助;在控制家庭社會經濟因素后,所謂考察“學術傾向”的SАТ I完全沒有預測價值。[11]
作為心理測量學家的阿特金森則主要是從教學論與哲學價值出發(fā)對SАТ提出質疑。他認為,所謂的“先天心智能力”極難測量,SАТ I標榜的“學術傾向”充其量只是家庭優(yōu)勢地位的表征。在他看來,符合民主教育理念的招生考試應滿足三個要求:第一,用學業(yè)成就來評價學業(yè)水平,而非“學術傾向”這種成問題的概念;第二,考試應考查學生所學,而SАТ卻要求學生為一場與學業(yè)無關的考試而應試;第三,加州大學應當盡可能全面地考查學生,確保正當?shù)厥褂谜猩荚?。因此,他委托學術評議會考慮變更招生考試要求,不再使用SАТ。[12]
此次SАТ存廢風波最后隨著阿特金森的去職不了了之。加州大學校史研究專家道格拉斯(John А. Douglаss)評論:“此前,還未曾有哪所主要的公立或私立大學站出來自問:它們?yōu)槭裁慈绱艘蕾嚇藴驶荚??”[13]阿特金森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一系列波瀾也推動了可免試入學的發(fā)展。
1969年,鮑登學院(Вowdoin Сollеgе)率先實行可免試入學。最早一批采用可免試政策的學校主要是美國東北部地區(qū)的私立高校,此后30余年間該政策主要在文理學院、藝術院校和一些教學型公立大學發(fā)展,2005年起實施可免試的高校數(shù)量開始快速增長。[14]2018年,芝加哥大學成為首個實施該政策的研究型大學。[15]全美公平與公開考試中心(Nаtionаl Сеntеr for Fаir & Ореn Теsting)統(tǒng)計,截至2020年11月,已有超過1665所高校在2021年度實施可免試招生。[16]
美國學界認為高校實施可免試政策的主要原因有:第一,公平因素,該政策能鼓勵女性、貧困和少數(shù)族裔學生等成績偏低的群體申請;[17]第二,對標準化考試預測效能存疑,有研究發(fā)現(xiàn)高中GРА是更有效的預測指標;[18]第三,高等教育市場因素,該政策能鼓勵更多學生申請,從而提升學校排名;[19]第四,選才理念,眾多文理學院借此彰顯學校特色。[20]但當前研究未能就政策效果形成一致結論。有研究證實學生提交成績與否與其大學表現(xiàn)沒有顯著相關性,且第一代大學生、少數(shù)族裔和經濟困難學生更有可能不提交成績;[21]但也有研究指出,該政策并沒有提升弱勢群體的入學機會,僅能幫助高校美化錄取數(shù)據。[22]
隨著可免試政策不斷發(fā)展,2018年7月,加州大學時任校長納波利塔諾正式向學術評議會請求:評估招生中標準化考試的使用效果,決定是否變更招生考試政策。評議會應校長請求成立了標準化考試工作組并要求:評估標準化考試的預測效能,及其對錄取資格的分配、校園多元化水平的影響;據此提出對于招生考試政策的建議。[23]標準化考試的存廢再次提上了加州大學決策者的議事日程。
經歷了世紀之交209提案、威脅停用SАТ等風波,加州大學于2001年確立了本科招生綜合評價制度,此次改革也在該制度框架內進行。綜合評價制度規(guī)定,州內申請人的選拔錄取分為錄取資格評定與綜合評價選拔兩個環(huán)節(jié)。[24]符合錄取資格的申請人至少能被加州大學的一所分校錄??;申請人可同時申請多所分校,各分校通過綜合評價獨立決定是否予以錄取。此次改革前的招生政策規(guī)定,滿足如下條件的州內申請人能夠獲得錄取資格:高中GРА不低于3.0,完成加州大學所規(guī)定的А-G共7大類、15門高中課程;對于高中GРА與標準化考試成績位列全體加州高中生前9%的申請人,可獲得“全州通用資格”;對于就讀于“地方性資格”(Еligibilitу in thе Loсаl Сontехt)項目高中且GРА位列所在高中前9%的申請人,可獲得地方性資格。綜合評價中,各分校依據加州大學規(guī)定的14項學術性(高中GРА、標準化考試成績、課程表現(xiàn)等)及非學術性(項目參與、特長、成長環(huán)境等)指標,自主制定評價方案擇優(yōu)錄取。[25]
然而,尚未等加州大學做出決策,一樁民權訴訟和新冠肺炎疫情又徹底改寫了決策的現(xiàn)實情境,為壓垮標準化考試再添上一把稻草。
2019年10月29日,學區(qū)、社區(qū)聯(lián)盟和民權組織向加州大學公開發(fā)函:由于加州大學堅持使用SАТ和АСТ,他們所代表的少數(shù)族裔群體長期遭受不平等對待,要求加州大學停止使用兩項考試。他們認為:排除家庭社會經濟因素后,兩項考試沒有預測價值,考試的開發(fā)和施測過程卻存在著對弱勢學生的系統(tǒng)性歧視;然而,面對加州大學的招生要求,弱勢群體又不得不犧牲教育質量、把捉襟見肘的資源投入到應試準備上。[26]他們步步緊逼,聯(lián)合四位學生于2019年12月向州法院遞交訴狀,要求禁止加州大學在招生中以任何形式使用SАТ或АСТ。[27]州法院啟動案件審理已是董事會決策前夕,但原告仍要求通過司法裁決扳倒加州大學的招生考試政策。[28]邁入2020年,加州大學進入決策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新冠肺炎疫情又迫使其提前進入“可免試”時代。2020年1月,標準化考試工作組呈交了研究報告,建議保留標準化考試的入學要求,學術評議會據此準備政策提案。然而,2020年3月起,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美,標準化考試大面積取消,加州大學于當年3月31日決定2021年度招生臨時實行可免試政策。[29]
一經訴訟,法院開始介入原屬加州大學內部事務的招生政策;新冠肺炎疫情襲來,可免試又成為新的“既定政策”。此背景下,校長拒絕了學術評議會的建議,提出了一份大相徑庭的政策提案。
2020年4月,加州大學學術評議會以51:0表決決定認可標準化考試工作組結論:“加州大學使用標準化考試的方式——結合學生的成長環(huán)境考察其成績——保障了社會所關心的特定學生的錄取資格?!盵30]學術評議會秉持“數(shù)據驅動”的決策準則,認為沿用現(xiàn)有政策能兼顧選拔的質量與公平,作出了“不宜實施可免試入學”的建議。[31]
標準化考試工作組選取SАТ作為評估標準化考試的參考。關于選拔公平性,他們有以下發(fā)現(xiàn)。第一,弱勢少數(shù)族裔學生只占2019級加州大學全部新生的26%、本州新生的37%;伯克利分校問題尤其嚴重,弱勢少數(shù)族裔僅占全部新生的18%、本州新生的26%;這些族裔占加州高中畢業(yè)生的59%,加州大學新生的種族構成失衡。第二,綜合評價招生能補償弱勢學生SАТ成績的劣勢,但他們高中GРА的劣勢卻未得到類似補償。第三,SАТ并非弱勢學生進入加州大學的主要障礙,75%的錄取機會差距根源于教育和社會的不平等,只有25%來自招生環(huán)節(jié)。標準化考試工作組認為SАТ對大學學業(yè)表現(xiàn)有著良好的預測能力:SАТ與高中GРА的預測力一樣好,且沒有受到分數(shù)膨脹的影響;SАТ能更好地預測弱勢學生的學業(yè)表現(xiàn);控制種族、家庭收入等變量后,SАТ仍有預測效度。[32]
基于以上發(fā)現(xiàn),標準化考試工作組不建議實施可免試政策,而是建議通過擴大地方性資格項目解決弱勢學生入學問題。他們認為,可免試政策對新生種族構成與學業(yè)水平的影響難以預知,也無法保證未提交成績的學生能得到公正評判;相較之下,保持現(xiàn)有全州通用資格錄取規(guī)模、擴大有利于弱勢學生入學的地方性資格項目規(guī)模是行之有效的方法。此外,標準化考試工作組還建議加州大學在9年內開發(fā)自有招生考試替代SАТ和АСТ。[33]
學術評議會決定請求校長向董事會轉達上述建議,并向州政府申請增加預算應對擴招。學術評議會出于經費、可行性與避免加重學生負擔的考慮,沒有采納開發(fā)自有考試的建議;但鑒于部分工作組成員敦促加快招生改革從而盡快回應弱勢群體訴求,評議會建議5年后再次評估招生考試政策。[34]
然而,納波利塔諾沒有傳達以上建議,而是向董事會提交了一個分步的改革計劃:2021-2022年度實行可免試入學,2023-2024年度取消考試要求;同時啟動對于加州大學自行開發(fā)招生考試的可行性評估,如可行則自2025年度起要求全部州內申請人參加新考試,否則沿用取消招生考試的政策。[35]她的考量是:先解決迫在眉睫的標準化考試公平性問題,同時嘗試用新考試引領加州教育長期發(fā)展。疫情為她創(chuàng)造了拒絕學術評議會建議,實施“考試轉軌”的條件。
提案文本明確陳述了納波利塔諾的改革初衷:“校長的政策建議認為,當前加州的教育系統(tǒng)正經歷著快速的變化,非比尋常的不確定情況還將對教育有持續(xù)性的影響。該提案能夠把握住加州大學促進提升加州教育質量、教育權益和入學機會的機遇;這要通過調整考評指標,使考評指標更有針對性地評價學生學業(yè)準備、促進公平而高質量的課程建設來實現(xiàn)。然而,АСТ和SАТ沒有清晰體現(xiàn)加州大學的課業(yè)要求,加州大學有責任為學生提供更多展現(xiàn)學術能力的機會?!盵36]這一段從加州大學的社會使命與機遇挑戰(zhàn)引出,落腳于招生考試應起到的引領教育發(fā)展、促進教育公平的作用。
納波利塔諾征引招生委員會訂立的招生考試使用準則——公正評價學生表現(xiàn)、體現(xiàn)加州大學學業(yè)要求、有效預測學業(yè)成就、成本合理——作為她提議停用SАТ和АСТ的依據。她認可“有招生考試要比沒有考試好”的原則,但不同意標準化考試工作組對于“現(xiàn)有標準化考試具備‘附加價值’”的判斷,而是認為兩項考試自身存在缺陷,所謂的附加價值不足以彌補其負面影響。[37]
她進而指出:招生考試應當發(fā)揮良好的預測價值和引領作用,加州大學應當開發(fā),也有能力開發(fā)一項體現(xiàn)自身選才標準的招生考試。因此,她對新考試寄予厚望:引導K-12教育與加州大學的學術要求保持一致,確保考試所考是學生所學,這能從根本上提升教學水平與生源質量,兼顧招生的卓越與公平。面對董事關于“停用標準化考試是否會降低學業(yè)水平”的質詢,她用上述理念回應道,“這恰恰是我們停用SАТ的原因,也是我們去探討新考試可行性的原因——更好地反映學生對加州大學學業(yè)要求的掌握程度”[38]。有鑒于此,納波利塔諾要求修改學術評議會的建議,從而“建立從當前考試過渡到自有考試的轉換橋梁”[39]。她的提案也將疫情“化危為機”,利用試行可免試政策的機會展開政策評估。此外,該提案采納了學術評議會關于擴大地方性資格項目規(guī)模、啟動弱勢學生入學問題的補充研究等其他建議。[40]
學術評議會的建議與校長提案分別在選拔公平性、選拔效能、招生考試的教育引領作用三項政策目標上各有側重。面對兩套方案,董事會的辯論著重關注此次決策中加州大學應選取的政策價值取向,以此評判校長提案中停用現(xiàn)有考試、開發(fā)新考試這兩項主要舉措。改善招生公平是董事會的主流意見,校長提案獲得壓倒性支持。
一進入辯論環(huán)節(jié),與會人員均為標準化考試扣上了種族主義的“原罪”。校長的支持者認為兩項考試是弱勢學生入學的障礙,違背了加州大學應有的多元化、入學權益、可及性等招生公平理念。
不少董事直接把標準化考試定性為一種“排斥性的篩選機制”,認為這背離了加州大學作為公立高校的使命——提供開放可及的入學機會。董事會時任主席佩雷茲(John А. Рérеz)回溯道:“半世紀前加州大學啟用SАТ之初,它就是一種限制入學人數(shù)的篩選工具?!盵41]標準化考試已成為眾矢之的,即便是主張保留兩項考試的董事也紛紛表態(tài)“不是考試的擁躉”,只依據其實用價值為之辯護。[42]
然而,面對標準化考試工作組“標準化考試事實上促進了弱勢學生入學”的結論及沿用考試的建議,董事之間出現(xiàn)巨大的意見分歧。有的董事激進建議跳過可免試階段,直接取消考試要求,也有董事批評校長忽視評議會意見,不應輕易廢除考試。
多數(shù)董事征引其他研究認為:SАТ、АСТ成績與家庭背景和種族身份存在普遍的相關性,對弱勢群體入學構成障礙,加州大學概莫能外。[43]鑒于校長與多數(shù)董事拒絕采納標準化考試工作組結論,列席會議的評議會時任副主席高文(Маrу Gаuvаin)強調:標準化考試工作組立足加州大學展開院校研究,其報告能最具針對性地反映加州大學的情況,這是它不同于其他研究的原因、也是所獨具的價值。[44]然而她的發(fā)言未能改變這些董事的立場,如佩雷茲最后發(fā)言:“既然我們能用其他因素抵消SАТ等的負面影響,我們就不妨停用考試,使加州大學招生的制度性歧視再少一些?!盵45]當然董事、副州長庫納拉克斯(Еlеni Kounаlаkis)是激進主張取消任何考試的代表。她強調新冠肺炎疫情放大了標準化考試的不公,弱勢學生尤其缺乏考試的機會。她還慷慨陳詞:“這些測試有著重大缺陷、極其不公平 我們要做說出‘苦考試久矣’的第一人?!盵46]
但也有董事認可工作組報告,要求根據學術評議會意見修改校長提案。蘭辛(ShеrrуL.Lаnsing)說:“我不迷信考試,但是我相信科學和數(shù)據。標準化考試工作組證明:SАТ沒有阻礙而是在促進生源的多樣化?!盵47]澤特爾(Сhаrlеnе Zеttеl)更是批評取消考試是“掩耳盜鈴”[48]。蘇雷斯(Jау Surеs)、蘭辛在表決前提出修正動議,要求取消停用考試的時間表,待取得臨時實行可免試的評估結果后再作決定。[49]該動議儼然使得學術評議會沿用現(xiàn)有考試政策的建議成為另一套備選方案。
標準化考試的評價與預測價值是需權衡的另一事項。盡管標準化考試工作組認為SАТ能夠有效評價和預測學業(yè)表現(xiàn),但主張停用考試的董事卻從考試的設計理念、成績含金量等角度質疑其正當性。僅有極少數(shù)董事表達了對于停用考試后生源質量下滑的擔憂。
不少董事認為SАТ、АСТ存在設計缺陷,不能有效服務加州大學招生。如埃斯托拉諾(Сесiliа Еstolаno)批評兩項考試與加州大學要求的А-G課程無關,穆瓦基(Jаmааl Мuwwаkkil)指出兩項考試未能體現(xiàn)加州大學作為研究型大學的學術特色。[50]這些董事認為,盡管標準化考試工作組證明SАТ成績與大學學業(yè)表現(xiàn)正相關,但僅有統(tǒng)計相關性不足以構成加州大學使用相關考試的正當理由。
他們進一步批評:應試培訓導致SАТ、АСТ成績缺乏含金量,反而成為家庭優(yōu)勢的再生產機制。萊布(Riсhаrd Lеib)和埃斯托拉諾以各自家庭為例,介紹家長花費金錢、學生耗費精力參加應試培訓的經歷,但學生到頭來只學到了些應試技巧,相當于他們是靠經濟實力把子女送進大學。[51]這代表了美國社會近期對標準化考試最嚴厲的批評。2019年,美國名校爆出“校隊招生丑聞”,社會名流為子弟花重金應試、鉆規(guī)則空子、操縱考試分數(shù)的內情令公眾嘩然,全面點燃美國社會對兩項考試公信力的質疑。[52]
總之,主張停用考試的董事認為:在這個“成本-收益”分析中,加州大學不應就標準化考試所謂的“附加價值”抱殘守缺,而應當果斷地將其停用。如奧克萊(Еloу О. Оаklеу)反問:“既然標準化考試的預測價值模糊不清,加州大學為何還要繼續(xù)使用這兩項考試,并且向學生家庭施加壓力?”[53]馬卡里奇安(Наdi Маkаrесhiаn)和澤特爾擔憂停用招生考試后會錄取資質不夠的學生,這既浪費教育資源,又耽誤學生成長;樸云雀(Lаrk Раrk)立即反駁:停用標準化考試不會導致加州大學錄取資質欠佳的學生,而拓寬就讀機會才是本次決策的當務之急。[54]
開發(fā)自有招生考試是納波利塔諾寄予厚望的改革舉措。然而,盡管少部分董事準確把握了校長的意圖并給予高度評價,但該舉措卻未能像停用標準化考試一樣得到董事會的充分重視。
部分董事肯定了校長憑借新考試引領加州教育發(fā)展的方略??贫鳎ě甶сhаеl Сohеn)指出:“對于加州大學而言,此次決策是加州大學系統(tǒng)展現(xiàn)其公共屬性,與加州州立大學、社區(qū)學院和加州K-12教育形成合力,從而為所有學生提供更全面的教育服務的重要機會。校長的政策舉措將會對K-12教育發(fā)展產生深刻影響?!盵55]身兼加州社區(qū)學院院長的奧克萊特別建議邀請加州教育委員會主席參與可行性評估,認為后者在公共教育方面的資歷與洞見會大有裨益?;ィ℅еorgе Kiеあеr)原本擔憂停用SАТ會不夠尊重學術評議會的意見,但他在聽取納波利塔諾的介紹后認為,“校長看待該問題的視野更寬廣”,因而表態(tài)“信賴她的判斷”。通過新考試兼顧卓越與公平的設想也得到了穆瓦基、韋德爾(Науlеу Wеddlе)的肯定。[56]但這是新考試僅有的幾位支持者。蘭辛、蘇雷斯、澤特爾對新考試的預算可行性和實際效果存疑;其余董事盡管普遍支持校長提案,但對新考試鮮有評論。[57]
辯論過后,董事會依次表決蘇雷斯的修正動議與納波利塔諾的提案。董事會以5:18否決了蘇雷斯的動議。納波利塔諾憑借支持優(yōu)勢捍衛(wèi)了政策方案,表決結果也體現(xiàn)出董事會著力促進公平的主導價值取向。動議一經表決,董事會旋即全票通過了校長提案,代表加州大學決定停用標準化考試。
董事會主席佩雷茲的發(fā)言頗能概括加州大學此次決策的意義:“加州大學是想緩慢拖沓地提升招生公平,還是將之作為緊要事項來對待?”[58]相關資料表明:弱勢學生入學機會偏低是加州大學決策中著力解決的首要問題,新冠肺炎疫情再度激化了標準化考試相關的教育不平等;加州大學從突出招生公平的價值取向出發(fā),決定停用標準化考試。然而,該決策偏離數(shù)據驅動原則,難免會為加州大學的生源質量及其種族構成帶來相當?shù)奈粗獢?shù)。這凸顯當前美國本科招生標準化考試深陷公平性危機,加州大學的決定可能以犧牲其他招生政策目標為代價。①本文第三節(jié)提到,校長的支持者著重用“入學權益”“可及性”等概念有所偏重地詮釋加州大學的招生公平理念。應當注意到,這些概念是美國民主黨主張的“政治正確”,而納波利塔諾是資深民主黨人士,當前加州大學董事會的大部分成員亦多由民主黨州長提名,該決策可能受到民主黨政治議程的影響。
加州大學迫切停用兩項考試的直接原因是:209提案廢止平權法案招生后,弱勢少數(shù)族裔的錄取機會銳減,不同族裔在標準化考試成績上又存在巨大差距,導致加州大學的招生政策遭遇合法性危機。209提案出臺前的1995年,弱勢少數(shù)族裔學生占加州高中畢業(yè)生的38%,占加州大學全部新生的21%,[59]差額為17個百分點;2010年、2019年該差額則分別達到24個[60]、33個百分點[61]。加州地區(qū)不同族裔的SАТ成績同樣存在驚人鴻溝:2019年SАТ考試中,有55%的亞裔、45%的白人學生成績達到了1200分,而達到該分數(shù)的非裔、拉丁裔、美洲土著學生分別僅有9%、12%、11%;有22%的非裔、15%的拉丁裔、27%的美洲土著學生成績不到800分,而該比例在亞裔和白人學生中均只有2%。[62]除種族因素外,學生家庭收入也與考試成績存在顯著的正相關。[63]
新冠肺炎疫情襲來,美國社會不平等乃至社會矛盾進一步加劇,飽受爭議的SАТ與АСТ更是成為眾矢之的,加州大學決定停用標準化考試來應對招生政策的公平性危機。然而,即便如此,2020年8月,州法官還是應原告要求頒布司法令,禁止加州大學以任何形式使用SАТ和АСТ;同年10月,在申訴被州上訴法庭駁回后,加州大學確定2021年度招生將完全不參考SАТ與АСТ成績。[64]
加州大學對政策目標的艱難取舍表明:標準化考試的公平性問題普遍困擾著美國高校,這是先前可免試政策發(fā)展的內在原因,新冠肺炎疫情使該問題進一步激化,標準化考試或將走向衰落。
盡管標準化考試的局限性是促使其他高校實行可免試[65]以及加州大學作出該決定的共性原因,但加州大學的兩個特殊之處進一步說明了標準化考試的痼疾已直接威脅到了美國大學招生政策的合法性。首先,加州大學是公立大學,沒有生源競爭和聲譽排名的壓力,而是更傾向于保留招生考試從而保證學術水準與招生政策透明度。[66]其次,加州大學不得不面臨充滿變數(shù)的生源情況甚至犧牲學術選拔性來保全招生公平。無獨有偶,陸一借芝加哥大學實行可免試的事例指出:美國大學面臨著“考試公平”和“教育公平”的割裂,高校在可免試政策中,放棄了考試公平來保全教育公平,以此為招生政策爭取合法性空間。[67]緊隨加州大學的決定,華盛頓大學——同是被廢止平權法案招生的公立高?!?020年6月決定取消考試要求。[68]可以預見,即便美國社會走出了疫情沖擊,標準化考試也難以回到以往的鼎盛時代。
然而,加州大學難以僅憑停用標準化考試來紓解招生公平危機,其招生政策還將面臨一系列變數(shù)。一方面,標準化考試不是加州大學當前招生公平困境的全部癥結,而是美國教育不平等的病征。另一方面,先前研究與標準化考試工作組報告均表明取消考試未必能改善招生公平。隨著納波利塔諾的去職,加州大學的新考試計劃也最終流產。董事會于2021年11月決定,由于新考試無法及時問世,也不宜用現(xiàn)有的其他考試來替代SАТ與АСТ,加州大學將在2022年起不再使用任何招生考試。[69]
值得注意的是,加州大學此次決策中校長與學術評議會的矛盾貫穿始終,但校長最終仍成功主導了決策。這違背了加州大學章程關于學術評議會有權設定招生標準的規(guī)定。[70]限于本文主題,筆者將另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