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姝

【導 讀】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傳統(tǒng)史學中的負面形象幾乎成為定論。新史學力圖以更廣泛的視角全面考察歷史，賦予了傳統(tǒng)人物研究新的生機。面對這樣一個傳統(tǒng)的議題與豐碩的研究成果，孟憲實先生的《武則天研究》一書另辟蹊徑，借助文獻學分析法直面?zhèn)鹘y(tǒng)史學，辨析文獻的史源與立場，對“定論”做出了新的解釋。又以政治的視角考察與武則天有關的事件，反思新史學詮釋的適用性。

一、“三國鼎立”

武則天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1］，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以太后之尊臨朝稱制、執(zhí)掌全國最高權力的不在少數(shù)，但真正得到“皇帝”名分的只此一人，這在傳統(tǒng)社會實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關于她的評價在后世褒貶不一，有關她的文獻資料也遭到系統(tǒng)刪除與改寫。此外，武則天的研究不僅是專業(yè)史學領域的熱點，由于人物本身與傳統(tǒng)形象的復雜性，衍生的小說、戲劇、影視作品也層出不窮。

面對這樣一個原始史料有限、前人研究成果豐碩的人物，孟憲實先生的《武則天研究》［2］644一書另辟蹊徑，選取有關武則天研究的重要事件，以文獻學分析方法與政治的觀察視角，對傳統(tǒng)文獻進行辨析、祛魅，重新審視階層、集團、性別等方法論在武則天研究上的可行性，提出以政治事件分析法解釋歷史的可能性。

本書在導論部分便提出了在武則天研究領域出現(xiàn)傳統(tǒng)史學、新史學、公共史學“三國鼎立”的現(xiàn)象。傳統(tǒng)史學的文學敘述和道德評價便于大眾史學的吸收，兩者形成自然的同盟，新史學則由于不利于消費的特點以及學者不愿向公眾講解歷史新知而對公共史學影響有限。作者認為公共史學不僅為史學研究提供傳播的渠道，也是史學影響社會、實現(xiàn)史學價值的方式，史學界不應等閑視之。因此，本書不僅是一部僅限于史學界的學術著作，更力圖以流暢優(yōu)美的文筆向大眾介紹歷史新知。

作為一部專業(yè)的學術著作，本書從弄清歷史事實出發(fā)，探究前因后果，體會出武則天現(xiàn)象具有的歷史文化意涵。從武則天出生到歸葬乾陵，對武則天一生中重要論題均有專門討論。這些具體論題都是傳統(tǒng)史學重視的，直接與傳統(tǒng)史學交鋒。對以往研究中爭議頗多的話題也沒有回避。有些爭議來自研究者對史料的不同認識，涉及個人的研究方法與史學思潮，這樣的議題是有商榷價值的；有些則是研究者個人立場、爭奪歷史文化資源的現(xiàn)實需求，無關史學。此外，本書對新史學從更大范圍、全面考察歷史，強調武則天的社會意義的傾向也做出了回應。

本書在嘗試對一個爭議頗多的歷史人物重新研究時采取的是時間順序，21章的體量構成一部武則天“小史”。主要內容如下：武則天的家鄉(xiāng)是太原文水縣，出生在長安。入宮是太宗為安撫以武士彟為代表的太原元從功臣的 “統(tǒng)戰(zhàn)”政策，政治原因是首位，這也決定了武則天在太宗后宮不起眼的地位?！皬U王立武”是高宗與長孫無忌之間關于國家最高權力的斗爭，廢后只是借口。武則天作為高宗皇后的20多年時間里主要作為高宗的輔助者出現(xiàn)，受三省制運行體制制約，實際權力有限。高宗后期的皇后攝政計劃、臨終遺詔天后稱制都是高宗的有意安排，是認可其在政治中發(fā)揮更大作用，深層原因是繼承人不夠成熟。太后稱制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武則天在高宗去世后廢立皇帝、鎮(zhèn)壓叛亂是合法行為。武則天稱帝是無法預料的，前無古人，加尊號是她重要的政治發(fā)明。輿論準備不僅借助了佛教，更主要的還是利用了儒家的“禎祥”，以儒家意識形態(tài)為主。通過廢中宗、殺李賢，鎮(zhèn)壓徐敬業(yè)叛亂，殺裴炎、程務挺，實際掌握中央最高權力才是稱帝的決定性原因?；实壑贫鹊膹椥?、官場的趨利本性與武則天的政治手腕共同推動武周的建立。武周時期的祥瑞是朝野共同制造、重視的，象征武周“天命”的重要成分，也是地方與中央互動的重要途徑。“內寵”問題不能簡單以道德視之，不僅有政治統(tǒng)治需求，也有塑造君主健康形象的愿望。武周一世而亡在于傳統(tǒng)社會女子無法突破血祭和儒教影響，武周政權社會根基薄弱。武承嗣爭取太子之位的幾經努力與遺憾去世最終使得皇位回到李氏手中。武則天遺詔去帝號、歸葬乾陵，但后續(xù)的祔葬爭議、無字碑等表明李、武兩家的斗爭仍未結束。中宗作為兒子面臨的孝道壓力決定其搖擺的政治立場。武則天的著述是由她授意編寫的教導天下各個群體的歷史經驗總結，同時也起到教育自己、提升能力的作用。

二、新方法與新史料

以傳統(tǒng)史書為主體的傳世文獻是我們研究武則天的基本史料，也是后世對武則天認識的基本來源。這些史書的影響不僅在傳統(tǒng)社會，也深刻影響了后續(xù)的史學研究與大眾認知。因此，重新解讀傳統(tǒng)文獻成為研究問題的出發(fā)點。

本書在解讀傳統(tǒng)史料時運用文獻學的方法，通過對比不同史書的書寫，辨析其中的春秋筆法。以“小公主之死”事件的研究為代表，作者比較《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敘述，包括系年安排、前后事件聯(lián)系、情節(jié)增減、邏輯修補、史臣議論等各個過程后發(fā)現(xiàn)，歷史書寫呈現(xiàn)從簡至繁的記錄變遷，史料層層積累，最終達到論證、強化武則天殺女的目的?！杜f唐書》正文沒有直接提及公主之死，第一次出現(xiàn)在《則天皇后本紀》 “史臣曰”的含糊表達中。到了《新唐書》則變成非常具體生動的描寫。《資治通鑒》的文字主要來源于《新唐書》，并增添了武則天殺女的動機，通過文字修補完善情節(jié)的合理性。

上官儀之死也有類似建構。《舊唐書》大篇幅記載上官儀的經歷，關于被殺的原因只提及許敬宗構陷?！缎绿茣穭t詳細介紹高宗廢后原因在于武則天的專權，上官儀死后直接導致武則天全面接管政權?！顿Y治通鑒》繼承并發(fā)展了《新唐書》的寫法，武則天的專權、事情的發(fā)展、高宗的怯懦、專權的結局表達得更生動具體。武則天專權是根本原因，上官儀作為武則天專制犧牲品的形象成為定論。根據(jù)其他史料對該事件的記載，《冊府元龜》所述高宗震怒的原因是武則天“行壓勝之法”?！杜f唐書》《冊府元龜》與《新唐書》《資治通鑒》的不同說法可能是由于史源不同。后者的說法來自《大唐新語》，《大唐新語》又淵源于國史舊聞。這種不利于武則天形象的記載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武周的國史中，而更可能源自柳芳修訂的國史。

比較不同史書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層層累積的建構過程，但即便是史書中一致的記載也不一定反映歷史事實。以李君羨案件的三度解釋為例，在該案件上，兩《唐書》《資治通鑒》達到了一致。在敘事結構上先介紹當時的謠傳 “女主昌”“女武王”，太宗對李君羨一系列女性、武姓特征的厭惡，最后介紹李君羨被殺。重新審視這些記錄，可以確定的是李君羨被殺的直接原因是“為妖言” “謀不軌”，這是第一度解釋。因這一原因被殺的類似事件中的人還有張亮、裴寂。但傳統(tǒng)史書都將其被殺與“女主昌”“女武王”等暗示武則天稱帝先兆聯(lián)系起來，明顯有利于體現(xiàn)武則天的“天命”，而塑造了太宗 “濫殺”的形象。這一鮮明的傾向促使我們思考諸書的史源。結合《冊府元龜》的記載和劉洎案件由于有損太宗英明形象而在高宗朝未能平反的個案可以推測，在高宗朝不可能進入國史，這一舉動只能在武周時期編纂的國史中出現(xiàn)。李君羨案件平反是在天授二年（691），李君羨家屬訴冤，首先將“女主昌”的謠言與女皇稱帝的先兆聯(lián)系，被武周官方接受、表彰，完成第二度解釋?！顿Y治通鑒》則完成了李淳風諫殺與李君羨之死的聯(lián)結，共同構成武則天稱帝的神意證明，這是第三度解釋。這一歷史事件的闡釋過程說明文獻不僅服務于武則天的政治需要，古代歷史學家的政治天命觀念也發(fā)揮了作用。

本書重要方法之二是政治的觀察視角。武則天進入政治史研究領域的重要原因是以武周代唐，實現(xiàn)了以女身稱帝的成就。因此，在后世的定位中她首先是“女皇”，其次才是高宗的 “皇后”、太宗的 “才人”、武士彟的“女兒”。后來者對她的認識是從后往前的，“女皇”的身份直接影響了她稱帝前經歷的書寫。武則天歷史負面形象的形成大多來自稱帝過程中對政敵的血腥鎮(zhèn)壓及武周統(tǒng)治初期的酷吏政治。因此，本書將武則天首先視作一個政治人物，以政治原因作為考慮歷史事件的出發(fā)點。

小公主之死事件的第二層解釋即聯(lián)系“廢王立武”事件。王皇后被廢的直接原因是使用“壓勝”之術，根本原因是高宗與長孫無忌為代表的老臣之間最高權力的斗爭。武則天冒殺死幼女的風險是否有必要值得懷疑。此外，關于武則天 “內寵”問題、武周“祥瑞”問題均做了政治解釋，而非簡單以道德標準評判。

將武周代唐視作政治事件，強調以政治的視角去考察這一歷史過程。聯(lián)系高宗后期的皇后攝政計劃、遺詔天后稱制安排，廢立皇帝、鎮(zhèn)壓地方叛亂、消滅中央政治對手，最終完全控制了政治。此外，高齡登基的前景、未曾放棄以睿宗作為繼承人的努力、酷吏政治的嚴酷環(huán)境，這些有利條件最終使得武則天成功稱帝，而非性別、制度、社會史視角可以解釋。武則天的稱帝說明皇帝制度的彈性，帝制之下的官場唯強是從的功利主義。官場趨利的本性與官員個人為了安全而從眾的生態(tài)成為關鍵因素。

本書重要方法之三是關注新材料，尤其是出土材料的使用與解釋。傳統(tǒng)文獻提供的是歷史“第二”甚至“第三”現(xiàn)場，掩蓋事件發(fā)生時各人、各地的反應。無論這種回應是否出自本心，它們都是現(xiàn)實政治運行的重要組成部分。墓志、碑銘、石刻題記、出土文書的出現(xiàn)使我們走進歷史 “第一現(xiàn)場”成為可能，有助于彌補傳世文獻記載的不足，諸如主人的籍貫、歷官等生平經歷。尤其在武周本朝所編纂史料大多遭唐代史官系統(tǒng)刪除、改寫后，我們無法將史臣筆下極度荒謬、殘忍的武周形象與真實歷史進程所聯(lián)系。

《李恪墓志》體現(xiàn)了他被誣陷致死的政治邏輯，與后世史書一概將其視作被冤死而抱以極大同情的記載相比，我們反倒通過墓志看到了當時的“真相”?！段涑兴媚怪尽肥菢O為難得的書寫于武周時期，由武三思親自撰文的官方定論。與傳統(tǒng)史書極力書寫其為武則天稱帝大肆偽造祥瑞、羅織罪名屠戮大臣的斑斑劣跡相比，墓志自然是 “虛美”之詞，但墓志中缺失的這些對武周政權的重大“功績”也可體現(xiàn)在他去世之時，武則天已經放棄傳給武氏子孫的想法。

敦煌出土的《沙州圖經》與《李無虧墓志》成為我們了解武周時期地方對武周政權態(tài)度的重要材料，也是我們觀察武周政權下地方建設的重要個案。尤其以當?shù)貙Α跋槿稹钡膽B(tài)度為例，地方大族與官員主動、積極地發(fā)現(xiàn)“祥瑞”并上報的行為是地方與中央政權的良好互動。中央合法性的天意需要地方的配合，地方在配合時也帶入自己的需求，中央應該予以關照，表彰、提拔支持者。

三、立場與理論

傳統(tǒng)史書不能以純粹 “史料”視之，它同時蘊含著自己的立場與傾向。一般來說，這種態(tài)度是隱秘的，但在有關武則天的歷史書寫中，將這種 “春秋筆法”發(fā)揮到極致。以兩《唐書》、《資治通鑒》為代表的官方史書將其視為一個負面人物，政治野心家，私德敗壞。這些史書取材于唐代實錄、國史等唐人自己編纂的官方正統(tǒng)史書，也博采小說舊聞，最終定于五代至北宋中期的史臣之手，“敘事性的史書，在敘事的同時加入自己的立場觀點，讀者在了解事件的同時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作者的立場”［2］9。史官在武周代唐一事的書寫上必然引以為鑒，如何防范下一個“武則天”的出現(xiàn)成為傳統(tǒng)政治中的重要議題。對北宋，更有現(xiàn)實政治訴求，以唐為鑒，防止女主專權。仁宗初年，劉太后臨朝稱制是歐陽修、司馬光撰史時的政治陰影。北宋中期儒學大盛，激烈否定女主政治。因此，在閱讀傳統(tǒng)史料時尤其要注意其立場傾向，這直接影響了史料的剪裁與書寫。

武則天在傳統(tǒng)史書中的負面形象主要有兩點：政治野心家，私德敗壞。前者與“忠奸”觀念息息相關，畢竟她的確“篡奪”了李唐的江山；后者則是將其塑造成罔顧人倫的形象。關于私德敗壞的問題，本書對小公主之死、李弘之死、李賢被廢事件做出了更為妥帖的解釋。一味夸大武則天在高宗時的權勢也是歷史書寫的重要偏見之一，關于武則天蓄謀已久、高宗時期就存在強大的“后黨”一類的說法根深蒂固。本書對“二圣”使用范圍、“北門學士”的實際職能與發(fā)展進行專門討論，認為在高宗時期武則天參與朝政的程度是有限的，受三省體制的嚴格制約。

與傳統(tǒng)史學相比，新史學超越了政治借鑒、道德評價體系，強調以客觀的立場，更大范圍、更全面地考察、解釋歷史。以陳寅恪先生的研究為代表，他將武則天視作打破北周至唐初統(tǒng)治階級“關隴集團”的掘墓人，代表以科舉進士科為特色的新興階層，強調武周在社會階層上的鼎革意義。集團論、階層論成為解釋武則天現(xiàn)象的重要理論之一。性別史視角認為武則天稱帝具有唐代社會婦女地位較高的社會背景。制度史視角則將其視作士族政治結束與皇帝—士大夫政治的開始。這些理論在解釋武則天稱帝一事上都有部分正確性，但強調制度、階層、社會意義無法直接解釋單一歷史事件，有過度解釋嫌疑。這些理論的價值在于增強對社會的整體了解，突破了傳統(tǒng)史學停留在政治借鑒、王朝天命觀念，賦予單一事件深刻的意義，同時我們也需要警惕理論的可適性。

本書的貢獻體現(xiàn)在兩個維度上。其一，借助文獻學分析法直面?zhèn)鹘y(tǒng)史學，辨析文獻的史源、層累、立場。其二，用政治的視角考察與武則天有關的事件，反思新史學諸多理論過度詮釋的問題。如果說本書有不足，同樣來自文獻學方法的可適性。唐代的國史、實錄部分保存在《舊唐書》《冊府元龜》等史書中，但武周時期的文獻曾遭系統(tǒng)刪除，因此，我們所依據(jù)的傳統(tǒng)史書是李唐史官所寫，五代、北宋史臣沿襲并修訂的。官方正統(tǒng)史書往往會為尊者諱，一些關涉深宮秘聞、有損君主形象的事件往往不書或改寫。一般認為《舊唐書》更忠實地保存了國史的原貌，但國史不一定反映歷史事實。不同史書的不同記載有可能是春秋筆法，也有可能來自不同的史源，并非完全是個人建構。歐陽修、司馬光編撰時所參考的史料如今已不可見。因此，我們可以辨析出《新唐書》《資治通鑒》對武則天的批判態(tài)度，但所謂“誣蔑”之辭的可信程度仍存疑。政治事件永遠存在懷疑的空間，后來者只能通過文獻獲得認識，但文獻并不永恒反映真實。出土文獻可以彌補不足，但仍存在隱晦空間。

注釋

［1］關于武則天的稱呼不一，其稱帝后自名“武曌”。初謚“則天大圣皇后”，后改謚“則天順圣皇后”，本書統(tǒng)一稱“武則天”，筆者從之。

［2］孟憲實.武則天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